家裡還是老樣子,父親終日沉醉在酒中,只是脾氣不似往日暴躁,他常常枯坐着,雙眼渾濁,灰白的雙鬢有如嚴冬初雪落地,落日的餘暉在他的身後投下一片滄桑的歲月塵痕,父親瘦骨嶙峋的背影讓她心裡酸澀。
斯羽則像一隻貓,仍然是白天悄無聲息,晚上畫上濃濃的眼影去酒吧唱歌。
她永遠都是那樣的特立獨行,不畏懼世俗的眼光,活得驕傲而自我。
從小學到高中,斯晚總能收到不少男孩子轉交給斯羽的情書,她長相平平,除了讀書勤奮。小學連跳兩級,趕上和姐姐同班。而斯羽,從小就長得出尖拔萃,走到哪裡都是人羣中的焦點,尤其是那雙眼波流轉的眸子,像一汪讓人沉醉的酒,有着動人的琥珀色。
高三那年,父親下崗,廠裡一次性丟給他薄薄的一萬三千塊錢,告訴他今後的勞保醫療和廠裡再無瓜葛。
父親回家後,只是悶不作聲地喝酒,酩酊大醉後痛哭流涕,成績不如她的斯羽一聲不響地收拾書包回了家。
她心底很是內疚,終日惴惴不安。
斯羽只是雲淡風清地說:我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
父親向書銘託人把斯羽安排進一家超市當收銀員,一週後,斯羽回家,淡淡地對父親說了一句:“我不幹了。”就一言不發進了裡屋。晚上姐妹倆窩在一個被窩裡,她悄悄地在她耳邊說:超市老闆騷擾她,她砸了他的收銀機。
黑暗中她驚得瞪大了雙眼,她一直只敢埋頭讀書,世界簡單純粹,這樣的話在她聽來無疑於是驚世駭俗。
斯羽卻笑着捏捏她的臉頰:“傻丫頭,我會讓他佔到便宜麼,那臺收銀機一定讓他肉痛死了,看那個‘人渣’以後還敢不敢隨便亂來。”
隨及咭咭的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不顧向書銘的堅決反對,斯羽後來進了酒吧當駐唱,她說這樣錢賺得更多,不像在超市當服務員,一天到晚站得小腿抽筋,到手裡來的卻只有那薄薄幾張紙幣。
斯羽的嗓音帶着一絲低啞的成熟,再加上週身散發着這個年齡段女生不具有的冷豔氣質,竟也牢牢地在酒吧紮根下來。
向書銘憤怒,用最惡毒的話咒罵,只要斯羽一同坐在飯桌上,都會把手裡的碗箸扔得滿地。在父親的暴怒裡,斯晚常常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更不敢去收拾那一地的碎片,而斯羽,卻只是冷冷相對,坐在那裡,仍不聲不響地把手中的飯吃完。
每到傍晚時分,在父親近乎仇視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撲粉、描眼線,一絲不苟,然後“呯”的一聲,用力帶上大門揚長而去。後來向書銘自己都覺得累了,他知道這個女兒從心底裡瞧不起他這個無能父親,也知道這個女兒不同於斯晚,她叛逆、執拗,血液裡有着葉家人沒有的乖悖違戾,像她的母親,便也只好由着她去。
斯晚心裡一直很難過。總是覺得是自己才讓姐姐做出了那樣的犧牲。斯羽那些誇張的妝容和這份“特別”的職業招來了巷子裡鄰居的流言蜚語,母親的“傷風敗俗”已讓這個家庭在這個封閉傳統的地方深深蒙羞,而現在,這家大女兒的自輕自賤,在他們眼裡,無疑是自甘墮落。斯晚每天早上買菜回來,穿過那條冗長逼仄的巷子,周遭那些剜人的眼光彷彿是X光,要硬生生地穿透她的身體,看清楚她的五臟六肺,是不是也和她母親姐姐一樣。
可斯羽卻毫不在意,有一天晚上,她因喉嚨不適沒去酒吧,和斯晚擠在一張牀上說着悄悄話。
夏天的夜褪去了白天的躁熱,蘇州河靜靜地流淌,河面上吹來一絲絲的涼風,有淡淡的月光斜斜地照進窗櫺,老式的舊屋相較那些火柴盒似的公寓,便有了難得的涼快。
斯晚挨着姐姐的胳膊,只覺得本就消瘦的姐姐近年來越發的單薄,涼涼的月光打在她細細的胳膊上,呈現出一種透明色。她知道斯羽沒有睡着,她突然特別急切地想讓姐姐分享她戀愛中的種種,父親整日在自己的世界裡長醉不醒,唯有從小相依爲命的姐姐,是她在這個世上最想要傾訴和依靠的人。
她說得極慢、極仔細,原來每一個極小的細節自己都已刻進了心裡。
愛情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等到它呈現出顯山露水的輪廓時,早已是命中註定的刻骨銘心。
斯羽沒有出聲,黑暗中她睜大着眼,絲絲散亂的捲髮在枕和頸之間糾纏,從斯晚的語調中,她能感受到刻意抑制的歡欣,她的心,陷入深不見底的悲涼。
愛情看似很近,她卻抓不着,她在紙醉金迷的酒吧中夜夜笙歌,能有很多華麗的際遇。她散發的冷豔、神秘氣息,是一種致命的誘惑,總能吸引那些年紀、風度、事業都正好的男子。但那些開着好車,拿着藍色妖姬的男人貪圖的不過是她一時的美貌,亦或是挽在臂膀裡看到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神而獲得在雄性世界裡睥睨天下的滿足。卻,從未有一人,曾有珍視她的心。儘管從小母親就拋棄了她們,讓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從此處於流言蜚語的風口浪尖上,她恨母親,卻也深深地同情母親:一個爲愛情飛蛾撲火的女人,如果再加上一點不甘和孤注一擲,爲了愛情,她甚至可以葬送了自己。
她知道斯晚此時正滿懷期待地等着她,等着她對這段戀情說點什麼,哪怕只一句話,但她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許久,才幽幽吐了一句:“愛如繭,掙得出就是飛翔,掙不出或許就是死亡。”
一語成讖!多年後斯晚再想起姐姐的這句話,猛然驚覺:在那個夜晚,冰雪聰明和極度敏感的姐姐,也許早就明白,自己和母親有着一樣的孤注一擲,對愛情的奮不顧身,母女二人,宿命是如此的相契。
而宿命,讓人定格在離幸福只一步之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