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玉英看着丈夫離去的背影,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來。
這時,她才覺得剛纔倆人的話都說得太重了,丫鬟下人聽見主人吵架,都躲得遠遠的,以免殃及池魚,等到聽見女主人叫人的聲音,跑了過來,再聽了她叫人去追男主人的命令,追了出去的時候,雲中書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雲中書衝出府門,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夜幕降臨了。
他的心裡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那是一種悲憤,一種莫可名狀的痛苦,原來,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付出,終於還是沒有得到卜家人的認可,自己以爲非常瞭解的妻子也還是同樣看不起自己。
在外面,同行跟外甥聯手打壓着自己,偏偏自己店裡的生意又都不順利,接連遭受重挫;在家裡,妻子也不體諒自己的努力和付出,表面維持着和美的家庭,實際上恐怕早就暗地裡笑話自己很久了。
自己左右難做人,縱有三頭六臂也無法做到十全十美。
雲中書怒氣之中匆匆奔了一陣,暮色四合,他慢下腳步,四顧茫然,心底悲涼頓生,彷彿年少時和姐姐離開家鄉,到遙遠的楚州來,初離家時的歡欣在漫漫荒野上漸漸冷寂,到黃昏時變成了一種一顆心落不到實處的彷徨,飄回了那個已經出售給了別人的家裡。
姐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輕輕握住他的手:“中書,別怕。有我在,就會有你一個家。”
而她也的確那麼做了。
可是他,卻自私卑鄙地背棄了姐弟的情意。
想到這裡,雲中書突然大悟,有溫暖和關心的地方纔有家,自己多年來苦苦追求的想獲得別人的尊重和關心,是自己其實早已擁有又早已被自己無恥地拋棄了的。
他痛心疾首,仰天長嘯:“姐姐!”
路人被驚得倉皇四避,以爲遇上了瘋子。
雲中書在街上走了一陣,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外甥的宅子面前,他想上前敲門,去姐姐面前下跪懺悔自己的錯誤,求得姐姐的原諒。
他擡頭看看那黑漆大門,心內暗忖:“原來自己早就把自春的住處牢記在心了,是爲了這一天麼?”想想聽說姐姐已經瘋了,自己卻是無顏見她,見過來了一輛馬車,便扭身走了。
天已經黑了,雲中書氣頭已過,整個人委頓下來,不復剛纔的氣衝斗牛,秋風涼涼地吹了過來,他漫無目的地走着,走到了碼頭上。
這個碼頭,他不知來過多少次,但都是在白天。
入了夜,碼頭上靜寂許多,雖有遠方來的船靠岸,卻是靜悄悄的,他在一塊木頭上坐了下來,把自己這幾十年的生命想了一遍。
自己幼年失母,是姐姐拉扯着自己長大,到父親去世後,姐姐更是又做慈母又做嚴父,在自己的學業上一點也不放鬆,生活裡卻是關心備至,自己可以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根本沒有爲衣食操心過。
姐夫雖然後來下落不明,但看在姐姐的面上,對自己卻也不錯。
錯就錯在自己的自尊心太強,娶了卜玉英後,被她家的富貴刺激得變了心性,變成了唯利是圖的小人。
現在想想也真好笑,人,不就是一天吃三頓飯,晚上睡一張牀嗎?幹嘛要這樣累死累活,爲那些所謂的家業、店鋪,營營碌碌,投入自己大部分的時間呢?
雲中書越想越悲觀,不由得站了起來,往前走了一步
,這時,突然聽見有人問:“誰在哪裡?”
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人影舉着燈籠,正朝自己這邊走來,走到自己面前,才恍然說:“原來是雲大官人。等船嗎?這麼晚了,怕不會來了,明早再來看吧。”原來是碼頭上的巡夜老漢,雲中書急忙掩飾說:“是啊,我這就走。”說着,他低頭走過老漢旁邊,怕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走到暗處,雲中書回頭望望,見那老漢還舉着燈籠照着自己這個方向。
他覺得無處可去,順着河邊就走了下去。
河面泛着粼粼微光,滿天的星子似乎都落到了河裡,雲中書走了不知多久,最後顫顫巍巍爬上了一個石臺,站在上面,他望着黑沉沉的河水,心想:“不如就這樣跳下去,一了百了。”
河水不知道他的意圖,自顧自緩緩拍打着河岸,發出一種催眠般的聲音。
雲中書往前踏了一步,深深吸了口氣:“姐姐,我先走了,來生再還欠你的債,來生再報答你!”
他向前走去,走向他爲自己設定的結局。
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他。
一點聲音也沒有,雲中書驚惶地回頭,月光下他看見外甥那張堅定的臉。
剛纔在自府門口,乘馬車回家的自春眼尖,看見遁去的舅舅的身影,想想這個時候他出現在這裡,是件不尋常的事,便緊緊跟了下來。
“紫春……我無顏見你和姐姐,你就讓我去死吧。”
自春心情複雜,本來心裡是恨極了舅舅,當時知道舅舅是怎樣對待孃的時候,恨不得當面去質問他爲何哪樣對待自己的親姐姐,恨不得把他痛打一頓來出氣,所以一步步設下圈套,就想把舅舅的生意毀掉,看着他陷入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的境地,可是現在好像還沒到那步,舅舅就要跳河尋死,親情使然使他上前抓住雲中書。
“舅舅,”自春艱澀地叫了一聲:“你不該走這一步。”
“我已經到了什麼也沒有的地步了,這是我唯一一條路。”
“你還有家人,有孩子。”
“不,沒有了。”黑暗裡,雲中書嚎哭起來,他把自己這些日子的心裡的煎熬和剛纔與卜玉英的爭執一一講給自春聽。
自春聽着,心裡起初是感到一陣痛快,舅舅終於得到報應了,可後來聽到舅舅說了自己的了悟,他心裡也突然明白了,人在不同的環境裡會用不同的辦法來保全自己,就像自己當初在祁家、後來在京城、現在回到楚州一樣。
舅舅錯就錯在當初他沒有了良心,現在,他能醒悟到自己的錯,也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他嘆口氣,把舅舅攙到旁邊石塊上坐下,等着雲中書懺悔完畢。
“舅舅,現在你也知道當你有了困難的時候,誰也不幫你、誰也幫不了你的那種感覺了吧?”
“那時候,我落水下落不明,我娘病了幾場,房子也被房東收回,還好我那未過門的媳婦章十十把她接回去住,但她家裡也很窮苦,又發生了不少事,以至於家中銀錢全被用完。”
“你也知道,我娘性子不愛求人,可是那天她實在沒有辦法纔去找你,結果又被你拒之門外,她病中的身體受不了,一下子瘋了。”
“她這一瘋倒也算是解脫了,可就苦了十十……唉,那些都不說了,所以我回來得知情況以後,就開始了我的報復,只是賈掌櫃遇
到的事,是我沒有料到的。”
“那……你娘,現在身體怎麼樣?”
“好是好了一些了,但是再不能恢復到以前清醒的模樣了,好在十十跟她相處很好。”
甥舅倆同時沉默了,各想着各的心事。
“紫春,我要親手侍奉姐姐,一直到老。”雲中書終於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自春也不回答,想了想便把自己落水後的經歷講了一些給雲中書聽,他着重講了自己科舉試的經過和任職後的經歷,特別講了一下自己遇到父親白崇君的事。
雲中書聽得發抖,自己跟那個忘恩負義、見利忘義的卑鄙小人有何區別?
“所以,舅舅,我氣的是父親是個那樣的人,舅舅也是個那樣的人。你以爲我想要你死嗎?不,我只是想讓你得到教訓。”
“現在,教訓也夠了,我心裡也很不好受,就這樣吧。”
自春攙着雲中書,要把他帶回自己家。
雲中書卻堅決不同意,只讓他把自己送回雲府。
卜玉英見丈夫自己回來了,心裡高興,也不敢再做什麼臉色,說什麼怪話。
第二天一早,雲中書召集店鋪掌櫃、家中下人集合,要宣佈一件事。
有人就聽說了昨夜雲家兩口子吵架的事,心裡想着恐怕雲家要有大的變動。
雲中書施施然而來:“昨夜家裡發生了一些事。”
“我也想通了,這些年我做的事有違我的本性,現在我歲數也不小了,家裡還有一個姐姐要侍奉,我現在就宣佈,這雲家,交由我家娘子來當家,我就歇下來,專心侍奉我的姐姐。”
“今後,凡家中大小事宜、店鋪經營管理、田莊諸事均直接向大娘子稟報,由她定奪就行了,不必再來問我。”
不管衆人大張着的嘴,雲中書回房脫了上衣,吩咐貼身僕人把備好的荊條捆在自己背上,一個人就這樣穿過大街,到自府去跟姐姐雲中玉負荊請罪去了。
街上行人看見,皆大吃一驚,雲大官人爲什麼要這麼做?紛紛跟在後面看熱鬧。
自春起來,正抱着重生在玩呢,就聽閔絕來報說雲中書跪在大門外負荊請罪,不由得楞了一下,急忙跑出來,欲將雲中書攙扶起來。
雲中書卻掙扎着不起,大聲向圍觀人羣講述自己的“罪行”,聽着圍觀人羣發出陣陣嘆息和怒罵,這時,他才感到一絲絲的解脫。
自春無法,只好等他講完,主動站起來走進自府。
這天早上雲中書的所作所爲讓卜玉英深感不可理喻,但現在丈夫身上有一種超脫的精神,那種精神使她覺得,如果自己就此事跟他提出交涉的話,那他們兩口子的夫妻緣分也就到頭了。
反正自這天以後,雲家的生意好像又順利起來了,卜玉英親手操持着也不吃力,所以她也就接受了下來,心想:“要是自己也不能把這店鋪裡的生意經營好的話,那就去找大哥,現在是我在管鋪子,他總不能不管我吧。”
雲中書有時就住在自府,天天晨昏定省,比自春還孝敬柏娘子,柏娘子勉強認得這是她兄弟,卻已經忘了是他使自己發了瘋,姐弟倆倒也其樂融融。
旁人未必想到自春與雲家這一兩年來的興衰有關,但卜小官人發現自從妹子經營店鋪後挺順當,也就咂摸出一點味來了,看樣子,這個遠房的親戚不可小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