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有點情節了。”老陳乾笑一聲,許久見小章不開腔又問,“後來呢?”
“沒了。”
“沒了?!什麼沒了?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不是,吳老頭沒有描寫當天阿泉老婆冒充阿翔老婆的事,而是把時間一下拉遠,開始敘述阿泉慢慢變奸的過程。”
“變奸?”老陳油門放輕,打過方向盤,將車轉了個彎。
小章則對老陳的減慢車速和繞遠路動作視而不見,他繼續說道:“阿泉將公司內的所有中國劣質產品都轉到日本,並打着‘中國最先進設備’的招牌出售。將日本的先進設備都舉着‘日本普及設備’旗幟在中國倒賣。”
“嗯,這主意不錯。日本人好像就喜歡幹這個?讓日本人覺得自己國家的東西是最好的,其他國家的都是垃圾。而其他國家的人則認爲日本人的東西都好的不得了……阿泉變成這樣……期間還發生了什麼?”
“什麼都沒發生。讓人難以置信不是麼?不過吳老頭在故事裡倒是對阿泉的這些個‘變奸’的結局有過解釋 —— 在小日本人的心裡有兩樣東西是碰不得的:一樣是他們的國家,一樣是他們的女人。他們尊國愛國,他們對自己妻子有着極端強烈的佔有慾。也許正是阿翔當初不經意的一個‘借老婆’舉動,恰恰點了阿泉的死穴,讓中國人的形象完完全全在阿泉心裡被顛覆,或者說是失望。”
“這算什麼?太牽強了!這可是他自己寫的故事,這麼編也太古怪了。”
“開始我也這麼覺得,可看到後來我才知道,阿泉之所以忽然不‘仁’,甚至做起其他‘惡事’來,都是因爲阿翔請來的那個醫生有問題。”
老陳停下車,掏出煙盒晃了晃。竟發現它不知不覺已經空了。
老陳沒有在意,笑了笑說道:“來吧,抓緊說完。讓我聽聽這個吳老頭一邊在不斷誇讚日本人,一邊在不斷損中國人的同時,還要說他們是‘小日本人’的原因。”
“呵呵,我可沒從故事裡看出吳老頭不愛國。他的文字更有點像是……恨國不成鋼呢。”
……
老陳的不經意地停下車,卻讓車廂後的老者擡起了頭,自言自語道:“哦?終於到了?”
站起身,老者有些疑惑地看着車窗外的景色,等待着宣判。
良久,他又坐了回去,輕皺一下眉:“剛纔,我好像聽到誰在說‘恨國不成鋼’?說的好……是幻覺嗎?老了,老了……”
“這酒怎麼樣?”阿翔放下飲空的酒杯看着阿泉說道。
阿泉舉起手邊的酒瓶,繼續給阿翔和自己斟滿:“今天怎麼會忽然讓我過來陪你喝酒?”
“和老婆吵架了唄。”阿翔苦笑搖頭,又是一杯下肚。
“喝酒還是酒吧有感覺,你這個家太大,我不太適應。”阿泉看了看四周牆壁又道,“是新買的房吧?”
“嗯,專門用來躲老婆。”
“大家都一把年紀,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的?非要搞的冷戰,多累人。”
“還不是因爲我五十多了還不肯要孩子的事……不說這了,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十二月二十五……什麼日子?”
“聖誕節啊,你這老頭好像記性開始衰弱了啊哈哈。”
“……聖誕節,你什麼時候開始過起外國人的節日來了?”
“現在大家不都過這個……你兒子不過嗎?”
“外國人的節有什麼好過的?而且還是有宗教色彩的節……說說,你多久沒過端午了。”
“現在過什麼端午,不就是坐一起吃個飯,什麼時候不能吃。”
“你忘了?我們小時候你媽媽在太陽出來前跑出去弄艾葉的事。”
“……現在誰還有這閒工夫?”
“中國人不過中國節這像話嗎?還吃個飯呢。你知不知道端午節的含義?那個艾葉和香囊還有雄黃酒是給你辟邪用的。屈原和伍子胥都是後來發生的典故。”
“你又來了,闢什麼邪,中國許多怪節都失傳了,也不是你一個人過的起來的。還是談點實際的吧。”
“行,我不和你說中國的五行風水和一年節氣,也不和你談老毛爲何打仗前要先看黃曆。我就和你說實際的。”阿泉站起身,從包裡拿出一塌文件擺在阿翔面前,“看看這個,希望你能幫到我。”
阿翔瞄了一眼文件,笑了:“原來我們的泉總裁這次是有備而來啊?”
阿泉沒有正面接話:“這批日本的新設備要走官方路線有些困難,不過若是有翔領導的首肯……”
“你的忙我還會不幫嗎?”阿翔說着就開始翻閱起文件來,“遇到什麼困難了?這上面寫……技術革新?”
“是的,技術革新。”阿泉坐下身,將兩人酒杯再次斟滿,“這批設備,革的太新了。”
“革新是好事啊,爲什麼會遇到困難?”
“阿翔,你們官場上有對頭,喜歡幹拉幫結派的事,我們商圈也一樣的……有人想搞我……”
“懂了。”阿翔合上文件道,“可你爲什麼一下子要拿出這麼新的東西?”
“因爲對手拿出了新東西。”
“就因爲競爭對手拿出新東西,你們就這麼倉皇地將自己研發的壓軸寶貝拿出來賣?不怕風險?”
“阿翔。我們日本人和你們中國人不同。”許是酒多了,阿泉說話漸漸有些大舌頭起來,甚至沒有察覺自己在日本人前加上了我們兩字,“我們日本人的技術是有儲備的。這可是過的硬的技術。”
“中國人沒有?”
“不是沒有,但你們的技術炫耀的有些操之過急,在還不能確保收回成本時就開始運營顯然不是成熟的舉動……說起來M國的市場經濟幾百年才發展到今天這程度,中國才試水了幾年就開始大談市場經濟,真是自掘墳墓。”
“你爲什麼說中國的新科技不能收回成本?”
“中國S市的磁懸浮你坐過沒?那玩意兒……呵呵,理論上還不成熟,你們就迫不及待地造出來運營。你們覺得是世界第一,是面子,可別的國家在一邊看笑話呢……然而這個新科技,坐的人多嗎?能賺回本錢嗎?”
“……”
“我們日本的科技……嗝……現在市面上露臉的科……技……都是……十五年前的……嗝……的科技。”
“阿泉?你醉了?”
“你……才……嗝……醉……我清醒的很。”
“你真醉了。來,我扶你去躺會。”說着阿翔就站起身上前,想將軟塌在桌上的阿泉扶起。然而阿泉幾近夢囈的一番話,卻將阿翔的動作定格在原處。
“我清醒的……很。我甚至還記得……你當年給我請的那個……混蛋醫生。”
“……”
“阿翔你知不……知道,你真把我害慘了……害慘了。他……那個混蛋,每天給我吃的藥竟然是……是維生素……我……我還很相信他。我……的病就……這樣拖了八年……八年……現在……我已經是……腸癌了……是癌了……我……我現在……東西都……不敢吃……一聽到大便我……我就怕啊……就怕啊……”
“腸……癌?……”
“阿翔你……你……你以D員身份發的誓……不……作數……”
“……”
或許阿翔已經聽不清,或許阿翔已經分不明,或許阿翔已經弄不懂。那不可能出岔子的地方偏偏出了最大的岔子。
然而這一切在阿泉眼裡,或許只是一種必然吧……
“爲什麼說是必然?”老陳下意識地打開煙盒問道。
“我看你還是去買一包吧?”小章看着老陳在空煙盒裡掏啊掏的好心建議道。
“不必了,難得一次抽這麼多煙,超出一天預算了。”
“呵呵,你也會算計錢?”
“那當然啊。錢誰不喜歡呢?”
“是啊……錢誰不喜歡呢?”小章笑着說,“就算阿翔不喜歡,他介紹給阿泉的那個私人醫生可是喜歡的很呢。”
“……所以阿泉覺得那是必然?”
“如果我是那個醫生,我的病人把買藥錢的支配權都交給我,然後我發現他是小病,再加上他對我的絕對信任和藥錢數額的龐大……我也會嘗試着這麼做的……只要有了第一次,那麼……八年的餵食維生素,也不過是一個習慣問題了。”
“原來日食是這個意思……”
“呵呵老陳你不抽菸思維也很活躍嘛。想不到吧?日食,是天天吃的意思。”
“天天吃……吃的不單是維生素吧。還有……”
“還有中國人的劣根性 —— 腐敗、作假、擦邊球、一切按人際關係辦事。”
“嘖,阿泉發現後礙於阿翔的面子,竟然在醉酒後才痛苦地說出來……小章你說吳顏這老傢伙是怎麼想的?他就這麼喜歡日本人?把他們擡的這麼高。”
“你不覺得這個《日食》劇情根本是一團糟麼?”
“……有點,吳老頭的目的好像不是說故事,這小說……倒有點像是……時評。”
“這句話你說對了。吳老頭的目的好像就是要讀者思考阿泉的話和作風。日食什麼的概念都是爲了引出這個故事的核心。”
“核心?你說說看,是不是他可憐日本人的結局?”
“不是。其實故事的最後部分,吳老頭把中國的D組織說的一塌糊塗,和匪差不多了。他還把HP軍校捧的……”
“他膽子這麼大?”
“所以他纔會真以爲自己被抓啊……”
“……呵呵,可惜我們是冒牌的。噢對了,你剛纔說的核心是……”
“你想不到?就是錢啊。忘了我剛開和你說的那句話了?玻璃和鏡子。”
“噢,這麼一來就串起來了。”
“雖然中國和日本一樣愛錢。可是一旦愛錢的方式不同,走的路線也就不同。雖然阿泉和那個醫生一樣愛錢,可是價值觀的不同,讓他們做出來的事也就不同了。但是最終,誰都是爲了錢。”
“嗯……日食,蠻有深意的。爲了錢,天天給老闆吃維生素,自己吃了八年回扣。”
“呵呵……我們後面的吳老頭,倒好像不是爲了錢呢。”
“他的目的有點像……那個……樹人。”
“周樹人?”
“嗯,只是可惜……”老陳一腳踏下油門,重新發動了汽車,向目的地駛去。
此時車廂內的前排,傳來了異口同聲的聲音 —— “可惜我們也愛錢,可惜我們得賺錢,可惜他不是周樹人,救不了中國……”
車輪在依次滾動,對話聲也在依次上演。而當車廂前排的對話聲陷入沉默時,車廂後排的老者,從沉默中醒來了。
押運車隔音欠佳的隔間內,那位老者安詳地坐在他應該坐的位置。重新踏上歸途的車廂開始晃動,他也就任由着身子跟着一起晃動。
起先他還是扭頭看着窗外,漸漸的他慢慢收回瞳孔,看着由玻璃和鐵棒組成的車窗,開始了打破沉默的第一句:“水能載舟覆舟,錢能救國滅國。”
然後他扭回頭,望向車內牢籠般的四壁:“可惜,我是吳顏不是魯迅,我不能用文字,去救一個國家。”
最後他低下頭,喃喃自語着:“是啊囚徒。你連自己都救不了。從現在起,到往後一輩子。你天天吃的飯,將是你親自用筆挖出的墳呢……日食……”
不着急,吳顏,國家還未敗魄於此。至少在車廂前方的那兩位,根本不是什麼國家文化局的公務員。而是 ——
“老陳,你說,當吳老頭髮現我們不是文化局的會開心還是不開心?”
“我覺得他不會有什麼意外表情的,但我很好奇他爲何會被我們老大看中。”
“他原本就是鷲龍社的軍師,被我們毒周社挖來也再正常不過啊。”
“滋滋滋……轟隆!!”
一聲巨響,老者不知是否因爲聽到了對話而改變了束手就擒的態度,他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將押運車撞到了一輛警車……
【就在陳簫剛拿起電話,月亮爺吹鬍子瞪眼時,樓下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汽車滑行和撞擊聲。
陳簫反應很快,手撐寫字桌,右腳一個起躍,直接站在了月亮爺的寫字桌上。透過辦公室的窗戶,陳簫看到樓下一輛銀色的麪包車和一輛警車撞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