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闈千重帳,脈脈青弦牴觸,冰涼如斯的深宮禁苑之內,一聲輕忽飄逸,略顯幽怨,也顯悠遠,“民女畫扇,見過陛下,萬歲,萬歲,萬萬……”
“起來吧!……”山呼未畢,飄飄紗帳後的滄桑老邁,竟制止了她,“朕,予你特許,不必行禮!”
屈膝而跪着的,那嬌小的身資,微微的一顫,在此皇宮龍帝天子之顏前,她不過平凡一女,此刻屈跪,更顯得渺小不堪,在那一聲蒼老的聲音落下之時,那綣跪着的嬌軀,卻是明顯的一顫,再顫,緩緩擡眸,素顏帶疑,卻不容侵犯,一顏正色。
“陛下,……”她笑顏逐開,顧盼傾城,雖女子爲弱,卻字字鏗鏘,“天走日月,地布河山,年分四季,春夏秋冬;夫妻媾和,生兒育女,乞丐王侯,怎能由人,怎能由人啊……”畫扇錚錚一嘆,復言說:“您是天之子,民之帝,臣民參拜,情理之中,禮數之中,陛下當有所覺,民女,也該有所知!故而,畫扇,未敢踐約半分,……此番禮數,當迎陛下!”
“朕……”皇帝的欲言又止,對上畫扇的處之泰然,驟然之間,卻無了話頭,只得從龍牀上那上那紗帳之中,伸出那枯瘦的蒼白之手,屏退了在旁隨侍之人。“你當知道,天子一言九鼎,朕要你不必作禮,你只管遵從便是,無須多駁!……”
“就好比,你要我死,我不得反抗,反之,還得懷着感恩之心,謝陛下的恩賜麼?”畫扇冰冷,且無情的,再一次將皇帝的好意,打至雲端之外。
貴爲天子,曾幾何時,有人曾如此駁逆於他,只消他一句話,誰不俯首稱臣。只是他明顯的,被眼前這個跪着的,低垂着頭的女子,給震住了,他始終想不明白,她憑什麼,竟有如此膽氣,頂撞於他。“你知道朕召你來的意思麼?”
“知道!”
皇帝似是滿意,此刻躺在龍牀之上,雙眼只能看着明黃色的帷幔,卻看不到畫扇的表情,但天子之威嚴,在畫扇的這一句話出後,明顯有了滿足,“那你應該向朕求饒,畢竟,你無罪啊,……”
“有用麼?”畫扇反問,顯然,畫扇也望不到皇帝此刻的表情,但可以想象的出,那剛剛纔被滿足的天子的威嚴,此刻盡是難看之色,只是不語,靜待畫扇接下來之話。“早在當年……”
“當年~……!”皇帝又是被畫扇的這話,再次給震懾到了,瞠大了雙眼,言語不出。
畫扇似乎沒有理會皇帝的過分安靜,繼續她的話語,低低訴着,蒼白無力,卻字字如刀,“早在當年,我府中老小,不也無罪麼,依舊九族殲滅,呵……呵呵!……”她忽而大笑了起來,“您是皇帝,您爲刀俎,我是魚肉,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哪還有半絲求饒的路啊。”
“沒有一個人是不怕死的,但是,非死不可的情況下,也無謂去做何反抗,但是,毫無意義的死去呢?我又該當何說,我也說不清楚了,或許,早在十幾年前,我也該死了吧!”畫扇再次無力蒼白的笑了,只是這笑的空洞的聲音,在她的眼眸當中,化作了一縷清霧,緩緩劃過臉龐。
“你有什麼請求,你說吧!”皇帝無奈,終究抵不過這人兒的這般泣訴,只得如此說罷,企求在心中的一絲安寧。
“畫扇無他求!”靜默着,許久,許久……
“賜鳩酒,死後加冠金冕,以告在天。”皇帝尋思着道:“你非皇室中人,加你金冕,莫大之福了啊!”
“莫大之福!……”畫扇有些許的嘲諷,“死於您來說,又是如何呢?”
“死啊!”皇帝懷着憧憬的心,卻是呵呵的笑道:“說實話,朕於此之前,確實沒想過這個‘死’字如何,朕一直沉浸在‘萬歲萬萬歲的’這個山呼之中,剎那的幾十年光華啊,竟是如此簡單的,在這一句話中,便如此的過了,朕也還天真的以爲,朕當真的,能萬歲不死,千秋而傳!”
話說於此,皇帝的眸子,隱有一絲晶亮,似乎對曾經的某種滿足,依舊有着崇高的念想。“朕,也不過是一人啊!”他終究無奈的感慨,眼中的那一閃而滅的晶亮,也不復存在。
“你我都是將死之人,這種感想,畫扇明白!”這句將死之人,在畫扇的口中,卻說得多麼的輕巧,可在皇帝的耳裡之中,卻聽得極其愧疚之覺。
“朕說了,朕可以滿足你最後的一個願望,哪怕,幫你一族,恢復聲望,平反當年那不白之冤!……”
“早是廢墟白骨,平反又如何!”畫扇卻一口否決了皇帝的這句話,“我不過是青樓中一個女子,平反了,更添飴羞!”畫扇緩緩的,卻起了身,一步一步的,走近了那明黃的帷幔旁邊去,掀起了一角,系在牀沿之邊,緩緩坐落,明眸對上那蒼白,一樣的頻罹難絕境,她對着皇帝說:“其實,我們倆的願望,都是一樣的,我也想在最後一刻,見到凌風!”
凌風,“又是凌風……”皇帝無奈的搖着頭,“真也無能啊,連骨肉相連的這份情朕都盼不回他!……”他苦笑,“朕雖爲天子,,卻也終究有着許多的無能爲力啊,在這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都不能達成,只能徒留最後的一口氣,和你在這裡,惘然相對!”
“惘然相對!”畫扇嚼着皇帝的這一句話,“當真惘然相對麼?”她一笑,卻搖着頭,對上皇帝那深不見底的眸子,甚是無奈,“您是否想以我之死,逼凌風回來,!?”
皇帝沒有說話,畫扇知道,她猜想對了,“所以,您拿我開刀,美其名曰,爲國舅之子填命,事實上卻,爲了您的一己之慾,填補我一命!”畫扇細細的,想了許久,“未必我也怕死,雖然,我只是個小女子,但我終究想在這一局上,下一注!以我的生命作賭注,看看在凌風的心目當中,我究竟佔了怎樣的一席之地·!!”她望着皇帝,道:“您一死,都未必能換回他的一次回頭,但看這次,畫扇的一死,能否換回凌風的一次憐惜,這一局,我和你的賭注。”
皇帝,則側過了首,此刻,他的心,則是虛着的。對着畫扇的凜然之色,他的帝心,一塌再塌。早是空洞,“你和我賭,爲什麼要和我較得這樣真!”
“因爲我不想枉死!”畫扇更加決絕的說:“再者,如果凌風肯爲我回到這皇宮之中來,那證明了,在他心中,我比你重要得多,……”
“你是在逼朕,看朕敢不敢賜你一死吧!”
“你是在怕輸,怕你的兒子,真的爲了我回來,那時,你就真的不甘心了!”
“朕會甘心,!”皇帝無奈的道:“朕還真的小看你了,在這場心理拉鋸戰中,你雖處弱勢,但卻佔了朕的上風,呵呵,……朕該所幸,你沒有生在帝王之家啊!”
“我也該所幸,我沒有生在這裡的家庭之中!”畫扇頓了一頓,眼神中,盡是憐憫,“凌風和凌羽,不就是這樣一個最好的見證了麼?”
“陛下,您曾說過,賜我鳩酒一壺,如今,我能再請一求麼?”畫扇笑着,對那躺在牀上那瘦容說道。
“你說吧,朕盡所能的滿足於你!”
畫扇顯得嬌羞,垂了垂頭,這樣子,簡直就是一個待嫁姑娘該有的神色,全然不像待命赴死之人的神情。“我聽說,……”她幽幽的道,“毒酒在穿腸一瞬,能痛徹人心,那一刻,簡直像將自己的腸肚都生生撕破,不知是真是假!”
皇帝,在聽到畫扇如此說後,卻是饒有興趣的望着她,一語不發,等待畫扇接下來的話。“所以我想,在喝西鳩酒之前,請陛下賜我一窖珍釀,那樣醉死酒中,即便腸穿肚爛,也不會有所覺了吧!”
聽完,皇帝那枯瘦的容顏,卻笑了起來,他斜着眼,望着自己乾枯的手,搭上畫扇的,道:“有意思,你是朕見過最有意思的一個女子!不怕死,卻怕痛!……”說完,便笑了起來,只是這笑之中,摻雜的咳聲,卻要多了去,也比平常重了幾許。
畫扇知道,他大限不遠矣!
“不是不怕,是人都怕,只是當退無可退之時,與其去怕,倒不如坦然接受,……”畫扇凝眉一蹙,撫着心口,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呢,看開了這一點,才恍覺人生,也不過如此,匆匆數十載後,還不一樣魂歸黃土,青草沒了!”
“可惜啊!”皇帝感嘆,“朕沒能像你這樣想。”他笑了,依舊帶着咳,也漾着幾絲血,“朕一生當中經歷過的風浪無數,卻未能像你這般未經世事的人一般,豁達與明朗,慾望越多,負擔就越多,朕直到現在,都渴望上蒼能給朕無盡的生命力量,還是不甘啊!”
皇帝望向了畫扇,道:“你明白麼?一生的戎馬倥傯,一生的朝堂叱吒,朕的雄心,不似你這般女兒心,只求泰然啊!”
“所以你,就算是安然的躺在龍牀上等待死去,也比我這穿腸之痛,來得更痛,你纔是萬劫不復之人啊,因爲你的慾望無止境,你的靈魂,也就更難得到滿足!”畫扇無謂了,走了起來,“陛下,臣女還有一求,我想死在西宮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