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寧看見我的時候神色有些不自然，又要保持好大家閨秀的氣度，每一個動作都十分尷尬，我早知道她是愛慕李如虹的，本來以她的條件還是有機會的，可惜半年前，李春娘那個金鐲子的事件後，她就完全的完全的失去了資本。
我仍然朝着她謙卑的笑了笑，即使這李府中大家都知道我與李如虹的關係，我卻不覺得有什麼好炫耀的，就是一個鉅富的□□，皮肉賣的錢，總是不好拿着來示人的。莫寧尷尬的笑了笑，請我坐下，一時無話，只聽到外面秋蟬的聲音漸衰，是要到天涼的時候了。“仙樂過段時間可能要回來一趟，這一去都要到兩年了，也不知道現在變了模樣沒有。”大概是沒有話題，莫寧將李笙搬出來說了兩句，我心中一痛，有些不敢面對李笙，只好訕訕笑了一下。直接地問：“二小姐，你有沒有恨過大夫人？”莫寧被我的問題駭得一震，雙手緊緊抓住桌沿，漂亮透明的指甲都好像要被扭曲掉，睜大着美麗的眼睛看我。這時外面有小廝來請我，說李如虹請我去一趟，我笑着向還沒有回過神的莫寧點點頭，臨走時又說：“如果不是她爲了自己的秘密陷你於不利，今日跟着李如虹身邊的就是你。”
着重於愛情的女人最好的利器就是感情。我相信給莫寧一些時間，她是會主動找上我的。
李如虹在處理公事，我並不知道他叫我來幹嘛。他笑了笑，說讓我給磨墨。我哭笑不得，就乖乖站在他身旁，看他寫着奏摺和一些文書。也不是存心，還是看到了一些，原來這摺子還是提的江南叛軍的事件，雖然事情已經完結了，但是李如虹是文官，這最後的結案陳詞還是得他給奉上。我看了看，原來這之間還有些我不知道的細節。書面上寫的是叛亂的原因是說江南水患，本來此次就嚴重，而朝廷撥下的賑災銀兩卻被人私吞了，這才導致江淮等地民不聊生，陸續起軍反抗。摺子上看起來蠻有道理。可是我卻知道這裡還有隱情，但是也不敢貿然開口，我現在對於李如虹來說有的是男女私情，如果我再多舌，可能連這樣的感情也會抹了去。看着李如虹在最後寫上了被他參奏的官員名字，江南節度使唐智成。心中明白這唐智成也是個替死鬼，想着李如虹自己也有盤算吧。
“在想什麼？”李如虹停下筆合上那本摺子，轉而拉住我的手。他的手溫溫的，不像我，即使是三伏天，仍然是冰涼冰涼的。被他握着，乖巧的低着頭：“聽說莫家二小姐說，大少爺近期要回來。”“恩，仙樂進宮也要到兩年時間了，難得回家一趟。”“我… …我有些不知道怎麼面對他。”“別怕，那孩子很喜歡你。”本來只是想要轉移話題，可這一提，我卻是又真的碰到了心中那個缺口。怎麼也掛不出笑臉來。這是我選擇的路，我本來應該甘之如飴對不對？
李笙回來那日我躲在自己竹林後的小房間裡不敢出來。李如虹也問過我的意見，答應我並不將此事告知他。已經是秋末了，我記得李笙好像要滿十二歲了，其實我也想要見見他，看他出落成什麼模樣。蔚芳將一件單衣披到我身上，那日李如虹要撥個丫頭給我，我想起在花園裡攙扶我的小姑娘，也就要了她來。她是個很純真的人，而且沒有世人的麻木之氣，名字也很秀美，心思很細，人很體貼。
“柳姑娘，大少爺回來了呢。”她在我旁邊輕輕的說。我擱在窗愣上的手緊了緊，沒有出聲，任是看着遠處那片片的翠竹，竹比起其他的植物就是要好，不管什麼季節，都是青翠的，掩飾了它本身的喜怒。“恩，知道了，你去休息吧，我沒什麼事。”“恩… …”蔚芳還想要說什麼，又見我一副冷然的神情，也就安靜的下去了。秋風瑟瑟，即使裹緊衣衫還是能感覺那股涼意從心底透了出來，轉身給我自己倒杯茶水。希望它可以讓心頭再暖和一點。
“砰”的一聲，門被人踢開，木屑飛了起來，我明明關得很嚴，這大戶人家的秀門果然不經踹啊。我低着腦袋，不去看旁邊飛起來的塵埃。身後的人腳步也停了下來，一股子沉悶的氣流蔓延開來。我就這樣背對着他坐着，雖然想了這麼久，我還沒有想好要以什麼表情面對他。就這樣過了很久，後面的腳步聲遠去，我動了動僵直的腰，招過來剛剛沒離去而是躲在窗外的蔚芳。她告訴我，大少爺剛剛踢開門的時候將腳扭了，回去的時候腳跛得厲害，我心裡自然是絞得難受，卻不能去表現出關懷的情緒來，他還有他的爹，還有李春娘，還有莫寧不是，總是會有人關心他的。
“蔚芳，大少爺多高了啊？”抓住蔚芳閒聊，我承認，我對那白玉似的小人兒還是很有感情，雖然不願面對他，卻還是想要了解。“恩，大少爺比我還高這麼一點兒，對了，大概到柳姑娘鼻子的位置。很瘦，還有，他長得可真好看啊。”蔚芳一說起話來，就停不住，我也喜歡聽，就用整個下午聽她形容李笙的模樣，聽她說李笙出落得如何的風神飽滿、俊秀迷人。心中漲出滿足感來，好像真的是自己的親人被人誇的感覺，呵呵，從這點來說，我這個後孃應該還是蠻進入角色的。
晚飯的時候李如虹親自來了小屋，他今日穿得很喜慶，杏黃色的雲衫，頭髮比平常梳的要精緻些，他讓我跟他一同去前廳用餐，慶祝一下李笙的生辰。我本來就有些責怪他將我的事告知李笙，現在讓我去前廳用餐，我自然是死活不願。李如虹捉住我的手，沉沉的勸慰，說是今日是李春娘告知他此事的，本來見他怒氣衝衝的過來，李如虹心中也是打了個突，可是後來他很安靜的回去了，並沒有表露出太多的表情，看樣子是想開了，並不怪我。我冷笑，虧得李如虹那麼聰明，到底是錦衣玉食，萬千寵愛長大的，自然不懂人心的微妙，就連他自己的兒子也不明白，李笙少年老成，又極愛掩飾自己的喜怒，他越是這樣隱忍不發，心底怕是怪我越多吧。想着想着心中冰冷，控制住自己那股悲哀的情緒來。“飲詞，你的手好冷，算了，既然你不願就不去了吧。”李如虹惋惜的說，我卻搖搖頭：“不，我去。”要面對的事情始終是要面對，即使一直躲避，也免不了那既定的事實。
其實我極少來前廳，又是滿心的忐忑，跟在李如虹的身後，他走上兩步就要停下來，後來索性拉住我的手，一同前行。我壓抑住心中翻騰的複雜情緒，做出微笑的神情，我怕什麼呢，在我將自己都交出去了的情況下，我以爲再也沒有什麼可疑懼怕的東西了吧。
李春娘、莫家姐妹、李笙已經圍桌坐下了。李如虹牽着我入席，我好不容易平靜的環視周圍的人，李笙卻是低垂着腦袋，看不清他的神色，可還是能發現他長高了些，骨骼更加傾向於少年的修長，輪廓更加秀美。心中不免泛起一股酸意來。而桌面上其他人的神色就更奇怪了，李春娘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莫家姐妹一臉酸意與隱忍的樣子。唯一正常的就只有李如虹了，他端起酒杯，說這一杯先是慶祝李笙生辰，再是誇獎自己李家的後人少年成才。於是一家人都虛僞的舉着酒杯，在滿屋子的彩燈之下碰到一起。我擡起的目光與李笙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他眼中一絲情緒也沒有，然後轉開了頭。我心下了然，何況他，就連我的眼中恐怕也是毫無情緒吧。總比虛僞的做出心痛來好，明明都做了，再後悔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一桌飯吃得悶悶鼓鼓。唯有李如虹胃口要好些。
對於李如虹拋下那一屋子人親自送我回屋有些詫異。他轉頭看了看滿臉遲疑的我。淡淡開口：“其實這樣也很好，飲詞，你說是不是？”我不解，他溫柔的笑了一下：“這樣也能斷了仙樂對你的那份心思。”我被他的這句話驚在原地，忍不住反問：“斷了他的心思？什麼心思？”李如虹避重就輕：“仙樂比平常的孩子要早熟很多，心思也和其他的孩子不同，你素來與他親近，現在身份也不一樣了，以後注意些吧。”我這才明白他口中的話，我只知道李笙應該恨我，恨我因爲他而接近李如虹，恨我像莫寧一樣妄圖霸佔他母親的位置，現在聽到李如虹這番話，才恍然這之中還有其他我不願承認的情愫。規規矩矩地朝李如虹行禮：“飲詞記住了，斷沒有那份心思。”李如虹拉起我低伏着的身軀，擁在懷裡：“飲詞，你不必裝作這樣的卑微，你以後還有我可以依靠。”閉着眼睛想，若是這漫天的星光之下，被最愛的人擁在懷中，那該多好啊。
李笙在家待幾天就得回宮，這幾日我都不敢到處閒晃，飲食都是蔚芳給我端來。閒來無事不過是拾掇下繡品。透過窗外看那片竹林嘩啦作響。傍晚時分總能見着個瘦長的身影，那是李笙的習慣。他習慣去他孃親的墳墓前發呆。那他有沒有發現，其實每日，我都會在窗邊偷看呢。一定沒有吧，如果有，以他的脾氣定會轉身就走的。從我的角度並不能清楚的看見那座孤墳，只是能看見李笙的影子，我儘量把自己隱藏在窗楞之中，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是以何種心思偷看他的，怎麼想我都是齷齪的，還好我已經習慣自己處於這樣的境地。一閃神，那邊的人影也不見，我這才探出身體來，將自己暴露於窗外的光線之中，心中不捨，這就走了啊，聽說他明日要回宮繼續做那太子的伴讀呢。
我怏怏地關上窗戶，這幾日李笙回來算是府中的大事，莫寧那邊也沒什麼響動，等這段動靜一過，她定會主動來找我吧。門被輕輕的推開，我估摸着還沒到用晚膳的時候，正準備問蔚芳怎麼這麼早就送來了，轉過頭，一個纖長俊美的少年站在門邊，比雪還要白上幾分的細膩肌膚，還沒成年所以顯得秀致的眉毛，被牙齒咬得起了紅印兒的脣瓣，不是李笙還有誰。“啊，你好啊。”訕訕的同他打招呼，也找不到話來說，眼神不管定在哪裡都覺得尷尬，他轉過身去，關了門，一步步走緊我，我反倒不害怕了，站在原，看他欺近。看他那連毛孔都找不到幾個的光潔臉龐靠近我。那是一副什麼樣的神情啊。不是憤怒、不是恨意、也不是冷漠的面具，像是代表了一顆最脆弱最純淨的心被剝開一樣。讓人看了就覺得自己殘忍。
“你說的，你不會忘了我的？”他說，聲音朗朗，比起入宮之前成熟了許多：“我在宮中寂寞的時候就會想，還好。還有你記得我。”我張了張嘴，想解釋，又出不了口，咽回喉嚨就反覆涌出一股子酸澀。“你看，這是什麼？”他要微微仰頭才能看我，這個時候右手舉起，手一鬆，一枚紅線繫着的玉佩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吸了一口涼氣，看着那塊君子佩，我認得的，是李笙入宮以前送我的。我還記得他當日的模樣，隱忍卻又有微微的雀躍，遞給我，讓我日後還他。“這塊玉佩玉質通透，雕工精緻不俗，不可多得，所以被識貨的人買了送給太子，太子又轉送給了我。飲詞，你可記得它？”明明是個十幾歲的小小少年，我爲什麼這樣害怕他的注視，害怕他的質問呢？我明白，我終是糟蹋了他隱忍而負累的人生中那小小的一點真心。我說不出口任何話，連對不起三個字都擠不出來，只看着那吊着君子佩的紅線在空中晃啊晃。“你說啊，你說！” 李笙情緒激動起來，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質問。他的眼睛有微紅的血絲，我看着不忍，卻也完全沒有辯解的餘地，一狠心，將他使勁推了出去。到底還是個少年，加上他手上並沒有用力，被我這一推了出去，立刻後退幾步，撞到了牀邊的燈架，鋒利的邊角從他臉邊擦過。我還沒來得及驚呼，他的臉上已出現一道血痕和半邊青紫。燈架滾落將旁邊的蚊帳點了起來，外面的小廝丫頭聽見響動也衝了進來。
殘局已經打掃乾淨，蔚芳遞給我半邊玉佩，說是牀邊撿到的，我拿着一看，卻是半邊君子佩，原來剛剛被摔壞了啊。摔壞了也好，留着大家看着也只能覺得悲涼吧。牀邊的帳子是新換的，繡着香蘭，一朵朵的怪世俗討喜的。我想起剛剛被撤換的帳子是白色的，像是一幕清涼的月光，被火點燃的時候都閃閃的，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那種碰撞的美，就像我永遠忘不了李笙跌坐在那團火光中的神情。呼口氣，朝蔚芳笑了一下，安慰着“沒事，大少爺明日就走了。”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樣。至少沒有了他，我可以再薄情寡性一些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