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城的夜，寧靜中像是帶着揚子江畔的溫潤水汽。
平靜的江面上暗藏着波濤洶涌，冷麪如霜的張野站在江邊，腳下的一汪黑水彷彿深深看不見底。
“你在擔心什麼呢？”
有虛無縹緲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彷彿夢囈般低喃。
“我知道，你在擔心你守不住身邊那些重要的人。”
耳邊傳來一聲低沉的詭笑，平靜的湖水中，隱隱像是有層層波瀾即將翻出水面。
漆黑的龍影在揚子江底盤繞猙獰，隨着他掌心上那一陣黑紋異動，一條來勢洶洶的黑水惡龍自水底突然涌出，巨大的龍頭閃過夜色下星輝黯淡的天空，龐大的身軀掃過，將他身後的連片城區碾壓成碎石瓦礫！
那裡有他的父母，還有面容姣好安詳的青衣。
……
是夢。
在滿頭大汗中掙扎着醒來，張野望着掌心上那圈象徵着弒神詛咒的黑紋，空洞的眼神下久久說不出半句話來。
“你醒了？”
門外走來的青衣打扮已經煥然一新，上身是一件修身的白色襯衫，下身是一條穿白色的長褲。
褪下了來時的那一身旗袍，她此刻的裝扮倒是頗有了幾分宜家的風範——這身衣服在張野的記憶中並不陌生，總記得應該是母親在他上初中時穿過，風格樣式應該還停留在七八年以前。
那時候的母親還很年輕，三十出頭的女人，因爲本來保養得就不算差，穿着不暴露卻也追求品味。不像現在容顏衰老，再愛美的女人也終究架不住終日柴米油鹽粗茶淡飯的洗禮。
但是偏偏遇上了青衣，本身就是風韻古典的江南女子，這件堪稱“年代感十足”的舊衣物在她的身上反倒是穿出了一種歲月的美感。
看到這身打扮的張野下意識放鬆了起來，所謂布衣不掩國色，他心裡想着果然長得漂亮穿什麼都好看。
“這身衣服是我媽的？”
他笑了笑，下牀後喝了口水。
“是啊，這次來得倉促沒帶什麼換洗衣物，你們家衣櫃裡又全是爺倆的衣服。伯母幫着我翻箱倒櫃，這才找出了一件比較合身的衣裳來。”說着，青衣當着他的面轉了一圈，“怎麼樣？我穿着好看麼？”
看得出來她臉上的笑容很開心，本身是足不出戶的妖物，這身七八年前的舊衣服，可能還是她這百年來唯一一次添置新衣裳。
“好看啊，你穿啥都好看。”張野笑笑，“那時候我媽還沒有特別發福，也虧得她這身衣服沒捨得扔，這纔有了你今天的行頭。”
“現在的伯母也沒有特別發福好吧？只是人到中年，有幾個女人還能青春如故？”青衣反問。
“你啊，你不就是青春如故麼？”張野瞄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調侃了一下這個百年來容顏不改的妖精。
“行啦行啦你也別跟我耍貧啦，去起牀洗漱吃早點，待會兒陪我上街。”青衣看着他，和聲細語地說。
“上街？上什麼街？”剛起牀的張野瞥了一眼窗外陰雨濛濛的天色，他突然意識到這丫頭一時心血來潮換了身居家的衣裳，難不成是一開始就想好了今天要出門。
“讓你去你就去，我都幫你騙過你父母了，這麼點兒忙你還都能幫我？”二姐看着他，臉上居然是難得的露出了女孩子家哀求撒嬌的神色。
“這換了身衣裳性格都變了麼……”張野在心裡一陣狂吼，你的人設應該是冰山女神冰山女神啊！這纔來我家多長時間？一走出家門連撒嬌都學會了嗎？！
“行吧正好我也要出門看看……”
擦了擦冷汗，張野點了點頭。
“抓緊時間。”
二姐笑了笑，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變成了十六七歲情竇初開的少女情懷。
張野心說果然啊，女孩子家果然是要多出門走一走。
像青衣這種冷若冰霜的性格他一度懷疑就是長期把自己關在公寓302室關出來的抑鬱症，這段時間對外走動稍微頻繁了一點，頓時整個人都開朗外向了起來。
洗漱，換衣服，吃早點。
跟爹媽打了聲招呼，以帶女朋友逛街爲名，張野拉着青衣就很自然地走出了家門。
臨走時張母特地把兒子叫來一旁往他手裡硬塞了幾張紅票，擠眉弄眼地暗示着兒子多給人姑娘添置幾身新衣。
百年上下，徽城的街頭其實和京都也沒什麼太大分別。
一樣的大廈高樓，一樣的汽車站臺。
可能說繁華夜景上仍有所欠缺，但是這座南方小城已經初具了現代化都市的規模。
青衣的懷舊情結根本沒能在這處物是人非的地界上得到太多的發展空間，因爲放眼望去豈止是時事變遷？眼中的景物根本像是兩個不一樣的地方。
家門外的天氣實在不算好。
陰鬱的天空，灰霾的天色。
大街上除了來往車輛很少見到遊人出沒，即便有，身邊也是常備着雨傘行色匆匆，謹防着下一刻天空中可能就會飄下的細雨。
“你想去哪？”
張野走着走着突然看了一眼身旁沉默寡言的人。
他感覺到一路上對方都像是有話要說，但是每每話到嘴邊，每每卻又是說不出口。
這種看似漫無目的地閒逛讓他一個本地人着實有些不耐煩——千篇一律的城區建築，無論你走到哪個地方看到的其實都是一樣的光景。
“你們這裡，有戲臺麼？”
猶豫了很久，青衣才緩緩開口道。
“城區這邊應該沒有，你要是想看，可以去徽城周邊的地方景點，找一找那邊存留的文化古鎮。”
張野皺眉，想想以後回答。
“我明白了，那我們隨便逛一逛吧。”
青衣微笑，當做全不在意的樣子，仍舊是低着頭往前走，沉靜的臉色如同頭頂的陰霾天空。
“你以前也生活在這座城市麼？”
張野望着她孤單落寞的身影，走上前以後嘆了一口氣問。
“是啊，在這兒生活了好多年呢。”
青衣回答，臉上的淡薄看不出來悲喜，其中的感情變化由最初的興奮憧憬，到後來的失望敗興，直到現在，已經回覆如初，冷若冰霜。
這種心情張野覺得自己蠻能理解。
回想起今天早上出門以前這丫頭一臉小姑娘郊遊前的興奮之色，當初的憧憬有多美好，可見這一刻的失望就有多嚴重。
所以說何必呢？明知道不會有結果的事情，再抱希望那就是天真。
妖物的形成很複雜。
雖然籠統概括可以說“執念所化，陰陽逆亂”，但是具體落實到每一個不同的個體上，往往成因可能千奇百怪。
有的是誤食異果奇珍從此墮落爲妖，有的是爲情所困死後寄形於物。更有的是天生妖物身懷神通異能，還有的是草木靈物受感修煉成精。
青衣的本體是一把紙傘。
可見在這些情況中，她化妖的經過最有可能是人物死後化形，或者是受到主人執念感化。
想來百年前的徽城的確是該比現在美麗許多，青瓦白牆，垂柳白楊，繞城的河水終年流淌，渡船上的漁歌眺望着河畔搗衣的姑娘。
“不介意的話跟我說說你跟這座城的故事吧，好不容易重回故地，我覺得沒個人聽你說故事應該挺寂寞挺無聊的。”
張野想了想，看着青衣說。
“你想聽故事？”
二姐回過頭。
“對啊，反正今天說好了陪你，一整天，你隨便怎麼浪費都可以。”張野笑了笑。
“算了，我這次來可不是專門說故事的。”
二姐搖了搖頭，居然出人意料地拒絕了張野自以爲是的請求。
“……”
張野望着她楞了一下。
這個他心裡的劇情發展完全不一樣。
女主舊地重遊，這時候的正常發展就該是男主角善解人意的陪她走完全程，順便收穫一段悽美可嘆的愛情故事，甚至於此時此刻他已經做好了聽完故事後摟住青衣告訴她“過去終將過去”的準備。
我情緒醞釀都鋪墊好了，這時候你跟我說你來這兒不是來說故事的？！
小姐姐你這不按套路出牌你這是要幹啥？！
“走吧，陪我去找個人。”
走着走着像是突然發現目標的青衣猛然回頭，語氣中的果決沒有半點說笑的意思。
“我能問問去找誰麼……”
張野在原地愣了三秒鐘，終於意識到了對方沒再跟他開玩笑對方千里迢迢趕來徽城真的是爲了找人。
找誰？！
百年前的舊情人麼？！
她的舊情人會不會也是個百年修行的老妖怪？強不強厲不厲害見了面以後問自己跟她是什麼關係到時候自己該怎麼解釋？
“那啥我跟你女朋友我們就是普通朋友關係雖然她人長得漂亮身材又好這兩天還天天晚上睡我家但我發誓我真的一點和她發生關係的心思都沒有”？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該事先準備點法陣符籙什麼的，因爲一般這種情況下是個男人都得給自己一點臉色劍拔弩張。
打架，張野不虛別人。
搶女人，絕對不行！
我管你是百年前的老公還是千年前的舊愛？這姑娘是我領來的想把她帶走就得先問問我的意思！
這一刻的張野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是怎麼生出的這種念頭。
明明是人家的私事他一個外來人居然還跟一個潛在的原配較起了真。
“去了你就知道了。”
二姐微微一笑，拉着張野就大步向前。
她的腳下是原本繞城河水的舊址，在地下豐沛水脈氣息的氤氳下，張野感覺到了掌心上那層黑紋詛咒的隱隱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