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望着搖曳不歇的燭火,望着張野搖擺不定的目光,新娘子低頭淺笑,鳳冠珠簾之下,是一雙璀璨若星河的眼眸。
“我們……拜堂麼?”
拜堂。
尚處在錯愕中的張野稍稍回過神來。
陰陽兩隔,人鬼殊途。
鬼妖覓夫的後果只有兩個:強行向對方索命,共赴黃泉;或者是兩相交換精魄,成爲靈肉相依的半鬼半妖。
原定計劃中當然沒有拜堂成親這一項,身爲修道之人的他,一旦與鬼妖沾上因果,就算是留得此身周全,日後也是難逃天災死劫。
把這紅衣鬼妖引導此處,一是爲了避免禍端,殃及無辜;二也是打開天窗,尋求一個談判的餘地。
他慶幸,慶幸在自己的心智還算堅定。
沒能在美人關前元神失守,關鍵時刻,還是懸崖勒馬剎住了最後一步。
“抱歉啊。”張野故作遺憾地搖了搖頭,“我不能和你成親。”
“爲什麼?”
新娘的眉頭微微一皺,看上去雖然不解,卻還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情緒。“我們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對着趙家的列祖列宗,爲什麼,爲什麼你要臨陣反悔?”
“爲什麼?”張野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問題,繼而一陣無奈的苦笑,目光漸漸轉向了宗祠幕後。“因爲我已經有妻室了,所以姑娘,我不能負你。”
“誰?”
新娘子的語氣中帶着強忍着的難過與倔強。
“我。”
應聲從幕後走來的人是一襲素衣不怒自威的青衣。
兩個同爲異類的女人在這一刻四目交接,區別在於在這場假結婚、真談判的戲中,一個扮演的是原配,一個扮演的是小三。
張野背過頭去,在強裝不忍的動作掩飾下沒忍住朝無人的地方做了個笑着看戲的表情。
事前的趙夫人曾問過他真到結婚時打算怎麼解決。
他說假戲真做,比一比到底是誰的演技高超。
這鬼妖的想法很特殊。
因爲百年塵封,一朝破土,時至今日,那個容貌堪稱絕世的女鬼其實是仍然活在百年之前,活在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夢中。
她覺得自己寂寞太久,迫不及待的要覓取新郎。
她覺得百年前遭人辜負,崩壞的婚禮,需要有新的男人補償。
於是她編排了一齣戲。從選角到出演,目的都是爲了完成百年來的夙願,消除自己未爲人婦的遺憾。
知道了對方的目的,應對思路自然也就相應清晰。
要麼是暴力抗拒。
你要完成遺願是吧,但是我憑什麼得配合你?要新郎沒有,要對手倒是有一羣。擺好陣仗我們不虛你一個小小鬼妖,從林九到青衣老子這邊滿滿的一羣打手!
但是這樣的代價未免得不償失。
暴怒的鬼妖能有多大的破壞力,這點永遠都是事發之前無法預估的變數。
老酒鬼有句話說得很對。
他說這場比試從來都不是單純的鬥法、單純的比誰的手腕更硬,哪怕你殺了那妖物打得她萬劫不復,只要趙老闆一家出現了任何一例傷亡,你就是徹徹底底的輸。
一票否決了暴力抗拒,剩下的和平思路,就是動員人馬,配合她的演出。
張野的態度很果決。
角色可以你來選,但是劇本得由我來定。
身爲修道之人的他不可能真的和鬼妖結下姻緣,那麼如何在應承對方要求的同時還合理拒絕對方的嫁入,用捏造出來的原配逼走這個後來的小三,這就是張野提交的答卷。
我不是不愛你,也不是你不夠好,只是我們相逢太晚,你雖然未嫁,但是偏偏我已婚。
“原配夫人”的角色他選擇了青衣。
因爲氣場上除了這位同爲大妖的“二姐”,方圓百里之內,怕是再難找出第二個人能鎮住這百年妖物。
兩女對峙,落在張野的眼中,是計劃第一步的完美落實。
這種局面對應的結果就是進退自如:知難而退皆大歡喜,就算你翻臉不認人,我們動起手來也是二打一。
“爲什麼……”氣勢上明顯被青衣碾壓一頭的新娘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爲什麼你不早和我說?”
“我……”扮演出軌敗類的張野一陣目光閃爍,“抱歉……是我的錯。”
“現在說錯來得及麼?”新婦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倔強的臉上,居然是一滴眼淚劃過眼角。
“生爲人*妻,死爲人婦。有妻室又如何?我,甘爲妾室。”
“……”
張野點了點頭,心說這女人有點偏激。
這怎麼劇情還能這麼發展的麼?
這麼漂亮一大姑娘流着眼淚跟你倒貼,咱身爲一個民國大美妞說句老實話您還能不能有點尊嚴??
“別這樣,何苦爲難自己。”
張野以手覆面,一邊是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一邊也是掩飾表情上的尷尬。眼前一幕老實說已經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想,在發現劇本被人篡改時這個女鬼做出的臨場反應既不是遺憾作罷也不是撕破臉皮,而是留了一行眼淚後告訴你“夫君你有妻室沒關係,我願意當小妾”。
這這這,這該是何等恐怖的三觀?!蒸不爛、煮不熟、響噹噹一粒銅豌豆麼!
“無所謂,既然此身已嫁入趙家,做妻做妾,奴家沒有怨言。若是夫君已對我心生厭煩,不如賜我一死來個了斷。只求死後能將我屍身留在夫君墓旁,生前沒能侍奉,死後做個妾鬼也是好的。”
她哭着哭着,居然是帶着眼淚笑了出來。
透明的淚水劃過脂粉塗抹的臉頰,那一絲悽然到極點的微笑,居然是看得旁人不由抽搐。
“……”
張野心裡說你嫁的是趙家啊是趙家啊,跟我一個姓張的過意不去算怎麼回事兒!
常言道的“不瘋魔不成活”,看這姑娘淚中帶笑的絕世演技,恐怕已經是戲裡戲外無所分別的瘋魔境了。
爲什麼會有妖。
因爲執念太深,冥頑不化。
趙夫人給出的解釋是百年怨鬼受黑龍地氣影響成妖,現在來看恐怕說得不完全。
這女人本就具備成妖的潛質。
執念深到這個地步,要麼是毀滅自己,要麼是毀滅別人。
張野看了一眼身旁的青衣,眼神大意是:玩脫了,咋辦?
卻見彷彿感同身受的青衣微微嘆氣,說:“同爲女人,你又是何必如此?”
“同爲女人?”
紅衣新婦笑了,這一笑,彷彿帶着無盡蒼涼,她說,“你是原配,你當然不會懂。今天站在這裡無依無靠的人不是你,下一秒就要被驅逐而去不知何去何從的人也不是你。你問爲何必如此?不覺得很可笑麼夫人?
“一百年。整整一百年的陰暗潮溼、無人問津!從那日蓋上蓋頭爲止我便沒有再見過天日!從花轎上下來以後不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而是一羣趙家的家丁強壓着把我送入了陰暗冰冷的棺材!
“你們懂麼?那種嘶吼、掙扎,卻無人應和的恐懼?那種深埋地底之下,哭喊的聲音連棺材壁都穿不過的無力!事到如今我不過是要求能有一個收留棲息的方寸之地,如此簡單的要求,夫人你還要問我何必麼?”
“……”
張野吸了一口涼氣。
活葬。
如果不是今日聽這妖物所說,誰也不會想到,百年前的趙家冥婚,用的居然是天理難容的生人活葬。
“沒有人強迫你。”青衣搖了搖頭,“我們這麼說的目的不是驅逐,只是爲了還你一個自由。天下之大,有你從未見過的日出日落、潮起潮生。爲什麼非要把餘生寄託在一個男人的身上?你根本不愛他,你只是執着於百年前的那場冥婚,不肯放過自己,也不肯放過別人。”
“不你錯了。”
那紅衣女人突然一笑,這一笑,笑得張野毛骨悚然。
“你說什麼?”
他懷疑自己出現了錯覺,於是朝着她重複問句,說你剛纔說了什麼。
“我說不,你錯了。”
紅衣新婦一點一點擦去了妝容上的淚水,笑,笑得與先前判若兩人。
“誰說我不愛他?誰說我只是執着於百年前的那場冥婚?”
她帶着顛倒衆生的媚笑步步走近,彷彿從戲中走出,下一步,已然從那個執念入骨的可憐女子轉變成魅惑不改的百年鬼妖。
“我當然愛他呀。”
她帶着呵氣如蘭的輕微喘息,一雙柔如無骨的玉手愛憐般附上了張野的臉頰兩鬢,“如果不愛,我怎麼會甘做妾室、委曲求全?如果不愛,我又怎麼會真情流露陪你們把這場假戲演完?”
“裝的?”
張野一臉詫異,卻又實在被對方看得心裡發毛。
“不然呢?”紅衣女咯咯一笑,“早就看出來你不想娶我啦。這個所謂的‘原配’,還有今晚的這場婚禮,全都是假的。但是沒辦法咯,我那麼愛你,既然你愛演,奴家就陪你好好演完。夫君?”她的聲音酥人入骨,“你是要按原定的戲份演完,交杯酒入洞房,還是要玩些別的東西,讓奴家開開眼界?”
“呵呵,講道理我個人比較傾向於交杯酒入洞房。”
張野冷笑了兩聲,冒着冷汗從對方的臂彎中抽出了身子。“但是場上還有第三個人,大庭廣衆的,有些兩個人才能幹的事兒貌似不太適合這個時間段啊。”
“說了半天,還是要動手麼?”
紅衣笑了笑,面對張野的抽身也不做阻攔,她只是一貫的擺弄着嫁衣裙角,彷彿從一開始就看透了一切,演到現在,不過是當做人生如戲。
“很抱歉。”張野搖了搖頭,一出手,四根分佈於房屋四壁的獸形鋼杵突然隱現,陣勢拉開的四靈神位在夜幕中無聲咆哮,展開的天威浩蕩,一瞬間席捲開宗祠地面的層層陣圖!
“說起來我一直覺得對漂亮的女人動手不紳士,但是立場問題在這兒,你要明白,我無可奈何。”
“沒關係,無論夫君對我做什麼,奴家一概欣然從命。”
紅衣笑了笑,站在陣中,孤獨的像是天地間的一隻孤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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