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帶北丘尹去的,是那日南宮傅帶她去的那個池塘,足尖剛剛點地,她便用執簫的手指向那片池塘,聲音愉悅。
“知道嗎,我喜歡的,就是調調。”
池塘中深深淺淺的浮動,簇擁着的,是大朵大朵的芙蓉花,花瓣上偶爾點綴着的晶瑩,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迷醉了人的眼。
其實,他早已知曉,她喜歡的是芙蓉滿塘,只是他從未放在心上,如今看到此番景象,看到女子的笑顏如花,又不知該做如何感慨。
這一池的芙蓉,猶不及女子的容顏美麗,卻也是清麗脫俗,讓人心生憐愛。
“芙蓉花的花語,叫做早熟,北丘尹,我八歲的時候就看上了你,這個年紀,我本來應該承歡父母膝下,無憂無慮,可是卻莽莽撞撞的愛上了你,這一生,便也就這麼一次。”
女子的聲音輕銳,像是在說什麼豪言壯志,孤身走上拱橋,突然間轉過身,定定的凝着他的眼,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白衣素淨,衣袂飄飄,目光中閃爍着奇異的光芒,彷彿至此一刻,再難見這般風華絕豔的華彩。
“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到現在爲止,我最愛的人,究竟是誰?”
女子忽然間嫣然一笑,笑容有些頑皮:“這一次,我還是不會告訴你,但是如果讓我選擇,我還是會選擇,跟他走,離開這個皇宮。不過如今,我很慶幸,活在我身邊的人,是你。”
女子說完,身子忽而一躍而起,徑直朝着那池塘之中掠去,俯身伸手在池中搗起清水一揚,那水流注入一側的花心,然後女子的指尖順勢輕輕一掐,那支芙蓉已經在她手中。
虞美人旋身朝着岸上飛去,穩穩的落於北丘尹面前,笑着出聲:“你還記不記得,那一次,你將我手中的芙蓉折斷,插於我的發間,說了一句‘對這花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如今,我要你再做同樣的事情,親手爲我戴上。”
虞美人說着,將那花往對方面前一鬆,臉頰顯粉,目光灼灼,讓人不禁心神盪漾。
北丘尹伸出手,轉眼間那芙蓉便斷在指尖,他擡起手,眼神專注,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芙蓉別入女子的發間,然後一陣咳嗽,身體也跟着抖了起來。
靜止下來,北丘尹擡起頭的時候,虞美人眼底的澀意早已消盡,他溫柔如初的笑起來:“你這丫頭,偏生得這般古靈精怪,你今日讓我陪你來,難道就是爲了看這芙蓉?”
心中一苦,一片茫然,他終究還是不懂。
轉念間,已經輕輕笑了起來:“那一日,是你有求於我,你忘了,你答應過的,我只要爲你打下江山,以此爲媒,你就會下嫁於我。”
北丘尹一怔,想起那時的玩笑,不料她卻當了真。
“如今,便是我來討債,蚯蚓,你同我拜天地,娶我爲妻可好?”
北丘尹聞言,當即愣住,啞然失語,這女子的心真如那海底針,萬般變化,他終是難懂,只是這句話,卻讓他有所撼動,她的要求,便只是讓他娶她爲妻,即使在他心中,她早便是她的妻。
良久,他嘆息,珍重答道:“好。”
又是獨獨的一個字,便已是動情,虞美人笑,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足尖輕點,出聲道:“跟我來。”
北丘尹運下內息,早已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會隨着她去。
蝶霄崖上,二人穩穩落地,天色剛好接近黃昏,那一抹天際像是半邊殘月,透着淡淡的紅芒,引人入勝。
“你知道嗎?那個人給我最深的記憶,就是這一處的夕陽,我想,你也應該來看看。”
夕陽雖美,只是近了黃昏,而他卻是新生的太陽,九五之尊,普照在大地,所以這一刻,纔算是最近的距離。
北丘尹擡起頭,的確,他很少去留意,這比日升時還要美麗的景象,尤其是這一處,確實美得讓人心生恍惚。
“我們拜天地吧。”
女子突然間開口,他轉過頭,對上她眸中的神采,心中不由爲之一動,點點頭,隨着那女子的聲音出口,二人雙雙跪在地上。
“皇天在上,后土爲證,今日我虞美人,心甘情願嫁給北丘尹爲妻,無論貧窮與富貴,無論生老與病死,都會和他在一起,不離不棄,此情天地可鑑,至死不渝。”
虞美人的話說完,北丘尹身子不禁又爲之一震,記起女子剛剛的話,隨着心聲,模仿着出口:“皇天在上,后土爲證,今日我北丘尹,心甘情願迎娶虞美人爲妻。無論……此情天地可鑑,至死不渝。”
北丘尹話音剛落,聽見女子咯咯的笑聲,回過頭,不由得愣住。
“看你說的這麼認真,我就覺得好笑。”
虞美人笑聲不止,心中卻越來越沉悶,這是唯一的一次,只怕此生,再也不能這般肆意。
“北丘尹。”
這一次,她完完整整的叫了他的名字,他“呃”了一聲,聽見她的聲音繼續:“朔兒是你的兒子,是你唯一的兒子,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
她在他的面前一直叫北丘朔允兒,如今卻叫了朔兒,聲音像是強調,北丘尹有些不解,想起那日所見的那枚玉佩,心中緊了緊,卻依舊點下頭,像是承諾一般的出聲:“我答應你,一定不會有其他的兒子。”
北丘尹這般鄭重的口吻,虞美人才算是稍稍放下心來,她知道,那個玉佩在他的手中,只要是存在過,便永遠都是疙瘩,再難解開。
不過她也情願相信,這一次,他沒有騙她。
虞美人微微偏頭,倚靠在男人的肩膀,擡起頭,夕陽西下,溫暖而奇異的顏色,讓她的心漸漸的平息下來。
等到夕陽完全落下,他們才下了山,兩個人相攜着走下山底,不知花了多少時間,只覺得天已經黑了。
回宮的時候沒有受到多少阻攔,北丘尹送她回了紫華宮,才離去。
踏進殿內,書蘭早已準備好了晚膳,想是等他們一同來用,虞美人擺擺手:“皇上已經回乾熙宮了,一會你和馨玉就和本宮一起用膳吧。”
書蘭雖然並未抗拒,但畢竟尊卑有序,她轉身關上門,替虞美人和小太子添了飯,才坐了下來。
“娘娘是不是已經改變主意了。”
看到虞美人髮鬢的芙蓉,書蘭忍不住開口,趁着馨玉在和北丘朔收拾棋子的時候,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你如何判斷本宮已經改變主意了的?”
虞美人並不擡眸,聲音稍顯低沉。
“娘娘如今不是已經同皇上和好了嗎?難道還想要做先前的事情?”
書蘭直言不避,虞美人冷聲一哼,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意,更像是嘲弄:“本宮只是剛剛纔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本宮一直想要對付的人,卻是對付了人,如今本宮想通了,那個人,或許也沒有多少時日了,可是本宮該對付的人,還是不會放過。”
“娘娘指的是……”
“噓。”
虞美人出聲制止,馨玉已經帶着北丘朔走了過來,二人立刻恢復常態,就連馨玉也爲覺察。
吃過晚膳,虞美人便搬了椅子坐到院子裡,此時天已經有些微熱,院子裡的溫度倒是正好。
馨玉和北丘朔還在下棋,不知道是不是受她前些日子的影響,這孩子最近竟然迷上了下棋,更不知是不是遺傳,北丘朔同她對弈時,十局中竟也能贏她一二。
聰明是聰明,只是尚且年幼,在這後宮中難免被小人算計,她作爲母親,定是要先替他掃清阻礙。
如此,有一個人,她必須要搬倒她的勢力,如今右丞一派已到,左丞之派明裡壯大,實際這朝中又有多少人是她的黨羽。
太皇太后,她越來越不明白,爲何她要一步步將她閉上高位,原本她一直以爲她不過是一個滿懷慈愛的老人,亦曾對她生出過愧疚,不想她確實這後宮最大的隱患。
能夠知其底細卻不畏懼,能夠將她輕易的逼入死角,能夠一笑定人生死,如此定力和手腕,她竟還有如此厲害的敵人。
她,一定是她的敵人,虞美人心中一狠,她已經厭倦了這種被人操控的命運,就像是她一出生就註定好了,先是那條蚯蚓,如今是太皇太后,甚至,就連南宮傅的一往情深中,也不知多少是算計。
想到這,她更急不想要耽擱,立刻出聲:“書蘭。”
書蘭原本在殿內鋪牀,聽見虞美人的聲音,急忙跑了出來。
“娘娘,可是有事吩咐?”看到對方的面色凝重,又不知出了什麼幺蛾子,連她也忍不住有些緊張。
“本宮有兩件事情要你去做。第一件事情,去把小五給我找來。”
虞美人說完,書蘭立刻點點頭,停滯一會,她才繼續開口。
“這第二件事情,你一定不能有絲毫馬虎,明日皇上早朝過後,本宮會路過太和殿附近,你去通知綰妃,讓左丞大人留個心,倘若看見了本宮,一定要記得停下來給本宮行禮。”
虞美人說完,似已睏倦了,擺了擺手,嘆道:“快去快回。”
書蘭躬了下身子,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轉過身,朝着一側的長廊走去。
虞美人神色一定,緩緩的露出笑容,在這宮中所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同太皇太后有所關聯,但她對先帝和廢太子的事情有所質疑的時候,她早應該料到,她並非是個普通人。
身後響起幾聲急促的腳步聲,虞美人轉過身,看到身後那張白淨的小臉,眼睛中閃爍着渴望的光芒。
“母妃,馨玉姑姑又輸了,你陪朔兒下一局吧。”
虞美人見他可憐兮兮的模樣,終是不忍拒絕,點了下頭,聽見孩童喜悅的呼聲,剛剛的沉悶一掃而去,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