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黃色繡着桃瓣的碧霞羅,逶迤拖地淡紅煙紗裙,頭上倭墮髻斜插珠蘭鳳釵。那女子身材如描似削,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肌膚白皙,嘴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媚眼含羞合,丹脣逐笑開,四目相對,宛若真人一般,讓虞美人虛驚一場。
“北丘尹。”
不同於往素的輕聲細語,此時虞美人被弄得神經一緊,聲音也擡高了半拍,再看一眼地上的畫卷,那女子容貌絕佳,已是舉世無雙,臉上依晰有了笑意,轉過身,嬌嗔的看向對方。
“你幹嘛偷偷畫我?”
北丘尹見女子雖是一身男裝,臉上已經顯露出小女兒家的情態,暗暗吁了口氣,隱在袖子中的手也微微鬆了鬆。
“我就是閒着無聊的時候畫,畫的。”
似是有些猶豫,虞美人見那帝王的臉上已經隱隱有了紅暈,只道是害了羞,心中一陣甜蜜,想來這麼多時日,這條蚯蚓也是同她那般思念她,剛剛他看那幅畫卷的神情,她全數看在眼裡。
不過,看剛纔那副畫的墨跡,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完成,只是那髮式和衣服的樣式她卻從來未曾穿過,難不成是他自己想象親自爲她所設計的不成。
虞美人轉過身,蹲在地上撿起那幅畫卷,細細去看那衣服的樣式,看到題詞的下方,卻發現缺了一角,用手去觸碰,疑惑的開口:“爲什麼這畫會缺了一片?”
“我下筆的時候想的太專注,留下一滴墨色,差點毀了整幅畫,就狠心將那一處毀去,想是等什麼時候再完成一幅底圖,將兩幅畫合二爲一。”
虞美人揹着身子,聽男人一句一句道來,忍不住暗罵真是個豬頭,她只不過是隨口一問,他就將實話說出,而且說的還一點都不漂亮。
細細撫摸着那副畫卷,這世間怕是再沒有女子,能有她此刻這般幸福。
應該是無比的幸福,她從九歲時就決定要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九歲時稚嫩的身體,四十女人的心,不是小就是大去他那麼多,可是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想要和他在一起。
前世做不了真實的於悅,今生她只想做一個真實的虞美人,可是遇見他,讓她想起了前世那段還沒來的及好好愛過的愛情,有的時候,有些人,她真的一見傾心,就像北丘尹,這一世她命中註定要傾盡一切的男人。
只用了一年的相處,她便已經知道了他想要什麼,他想要那九五之上的帝王寶座,那麼她就化身修羅,從一個驕傲的舞者,求她師父,甚至更多更多的人,教會她一身武藝,她聰慧,她努力,她有很好的天分,她終於成爲他生命中最有用的女人。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問一句,你快樂嗎?
她一定會回答,我快樂,因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心中所想,她想要爲那個男人付出,卻也想要得到。
她想要得到的,是那顆九五至尊夢想之外的真心,是他以愛情化名承諾給她的鳳冠霞披,是一場傾盡天下之後的最終歸宿。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這一世的良人,她的夫君,她的天下,可以給他一世快樂無憂的人。
如今,她做到了,她終於看着他登上了那金鑾寶座,看着他如何坐在大殿之上,俯視着文武百官的朝拜,那一刻,她也是快樂的。
甚至,她不惜爲了她嫁給那個貪戀她美色的魔頭,卻在那個人百般討好她,差點有所動搖的時候,守住了自己的心。
直到剛纔那一刻,當她真真切切的看到那幅畫卷的時候,她纔敢確定,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沒有白費,他沒有辜負她的真心,她現在所要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他真正爲她戴上鳳冠霞披的那一刻。
而現在……
虞美人又低頭看向那畫卷,對上那含羞的眸子,細看之下,畫中的她似乎更顯媚態,媚眼含羞合,丹脣逐笑開,忍不住皺了下眉,想也不想就說出口:“竟然把我畫得這麼俗性。”
虞美人沒有回頭,北丘尹在聽到那幾個字的時候,眸中頓時一冷,只是一瞬,那眼中的冷光全數熄滅,彷彿從未曾有過,只剩下一片溫柔之色。
“你這次來,不會就是來批判我的畫技是多麼拙劣的吧。”
北丘尹話音剛剛落下,虞美人已經轉過身,搖了搖頭:“纔不是,是南宮傅,他打賭輸給了我,只好放了我。”
“他肯放了你?”
北丘尹隱在袖中的手指又收了收,突然之間有些不安縈繞在胸口,卻又說不出來。
“你和他打了什麼賭?”
“三個月之內,我若愛上他便是我輸,我就得留在他身邊,他若是愛上我,那麼就得放了我。”
對於北丘尹,虞美人從來沒有想過要隱瞞什麼,更何況,她的心被他攥的死死的,她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你放心啦,雖然我不知道他的輸是真是假,究竟有什麼目的,但是,我卻能夠確定,我沒有輸。”
北丘尹心中一澀,這種莫名的感覺,許多年來,未曾再出現過一次,可是看到這張如此相似的絕色容顏,聽到女子口中的三月之約,他的腦海中飛快的閃過那個桀驁的紅影,已經那張豔麗無雙的妖嬈男子的臉,只覺得胸口堵着一股怨氣,只想要問出那句快要脫口而出的話。
真的嗎,那個魔頭爲她所做的,她真的沒有一次的心動嗎,還是她根本不想要告訴他,怕他多想,還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真心。
可是現在,他又在幹什麼,他是在指責她嗎,還是在指責那張和那個人相似的臉,他分不清了,他只能將那絲潛藏在心底的怨氣埋的更深,他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眼前是他很久以前就養成的棋子,一個替身,她只能全心全意的當他手中的棋子,一顆棋子的價值,就叫做服從。
對了,所以他纔會有剛纔那樣的感情,纔會控制不住想要將她抓在手心。
虞美人是一個很好的棋子,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棋子,雖然只是一個女人,卻有着男人也不及的價值,所以他纔會生出這樣的渴望,想要牢牢的將她拴在身邊,用她的價值,成就他的千秋霸業,僅僅是如此而已。
無數強迫的壓制心中那種奇異感情的念頭,就快要壓不下去。
“你怎麼了?”
虞美人此時已經發現北丘尹的怪異,連忙走到對方身邊,將那畫卷放在桌子上,伸手在對方脈上一搭,皺眉道:“你最近太過於勞累了吧,氣血攻心,你有什麼事情解決不了嗎?我可以……”
“只是最近批的奏章過多了,幾日幾夜沒閤眼罷了,況且你在那魔頭那,我也甚是擔憂,你不必擔心,我今天看到你總算安下心來,我想早點休息,我會命人先給你打掃出一間屋子,你先委屈一下。”
北丘尹拜拜手,打斷他的話。
“好。”
雖是擔心,虞美人還是笑了笑,有看了桌上的畫卷幾眼,這才安下心,等待北丘尹將那小太監喝來,虞美人才不捨的離開了乾熙宮。
虞美人走後許久,北丘尹才攤開掌心,那一片皺巴巴的宣紙飄落地面,上面赫然是舊時的一行落款。
心中充斥已舊的那口鬱氣再也堅持不住,胸口猛的一痛,驀然之間,噴出一口血來。
“主子。”
樑上躍下一個黑影,帶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似乎已經潛藏多時了。
黑衣人伸手去扶北丘尹,有些猶豫的開口:“主子,有些話,我不得不說,其實你對美人郡主,並不是只當做一枚棋子而已。”
北丘尹沒有說話,目光卻陰森森的,完全沒有平日裡溫潤如玉的模樣。
“主子賜罪,尹宏多嘴了,可是尹宏還是要說,榮美人已經不在了,主子已經夠苦了,尹宏是怕主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虞姑娘雖然和榮美人生的一樣,可是卻完完全全是兩個人,我是怕主子一念錯了,以後會更加的痛苦。”
尹宏說着,已經跪倒在地上。
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個人,是這樣的嗎?
北丘尹伸手撿起地上的碎片,然後有細細去觸碰那張畫卷上的人,目光忽而一軟。
榮蘭,你來告訴我,她不是你,她不是你,又能是誰呢?
恍惚之間,一滴淚滴落在畫中女子的眼中,北丘尹手指輕顫的握着那片碎去的畫卷部分,將它與整張畫卷平和在一起,那女子忽然之間生動起來,一顰一笑都宛若夢中才有。
是你來了麼榮蘭,是你在怪我麼,所以纔要連一張完整的畫卷都不肯留給我。
冥冥之中,彷彿女子的歌聲,在耳邊迴盪,北丘尹緩緩閉上眼,很久很久之後,才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依舊看着畫中的女子,目不斜視,只是少了那抹醉在其中的暖色調,聲音似已下定決心。
“尹宏,把這幅畫黏好,放回它原來的地方。”
黑衣男子聞言一愣,緊接着不可置信的擡起頭,眉眼間都慢慢舒展開,立即再次俯身,應了聲“是”,起身拿着那張畫卷和碎片走了出去。
幽幽嘆息,這長夜漫漫,終是無盡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