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嘆氣,理了理他的衣領,鄭重地道:“小主子,聽奴婢一句話,以後不可以再提起段公子,”頓了下,“太子是您的父親,芳嬪是您的母親。”
西涼昊斂了眼皮,點頭。
他這般乖巧的模樣看在對方的眼裡又不禁心酸,揉搓着他小小的手,道:“天兒冷了,婢子伺候您洗了睡了可好?”說着話,便忙着給他洗漱,又灌了湯婆子給他捂着。
西涼昊一直是安安靜靜的。
待他躺在牀上的時候,紅蓼將他的被子掖好,放下帳幔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只有風雨敲打着窗櫺的低吟,牀頭一盞被壓了半截燈芯的燭光微微搖晃着,散發出幽幽的光,映照着殿內的物什影影綽綽的。
他睜大眼睛驚恐地看着四周,想喊,又將聲音壓在了喉間,猛地拉起被子將頭蒙上,瑟瑟地顫抖着。
終於折騰得時間久了,他困極了,便沉沉地睡着了。
夢中,他拼命地跑着,彷彿後面有洪水猛獸在追趕着他,他能聽見自己的粗喘聲,砰砰的心跳聲。
就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前面突然出現了一片汪洋大海,碧藍色的海水倒映着藍天白雲,一波波的浪花捲上海灘拍打着沙灘、礁石,發出啪啪的聲音,濺起白色的泡沫。
像是一道陽光霍然切入,後面的黑暗和恐懼都被隔離在另一個世界了,他站在軟軟的沙灘上極目遠眺,心,奇異般地沉靜下來。
有海風吹來,帶着鹹鹹的味道,隱隱約約還有歌聲,婉轉動人。一葉扁舟在起伏的波浪中漸漸靠近,一個美麗的女子搖着櫓,金色的陽光跳躍在她油亮的長髮上,白玉般的肌膚被陽光照得仿若透明般,湛藍色的眸子彷彿盛了一泓海水,讓他錯不開眼珠。
她近了,微微笑着,溫柔慈愛如海水般要將他淹沒,她向他伸出手。
遲疑着,他剛要伸手,從女子的身後鑽出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大的女孩兒,粉嘟嘟的,如同畫上的人,如那個女子一樣,她也有一雙湛藍色的眼睛,嘻嘻地笑着,向他招手。
彷彿是相識已久,彷彿是越過了千年的時光,他莫名地覺得親切,想要投入那溫暖的懷抱,然而就在他的手剛剛碰觸到那女子的指尖時,小船一個顛簸,剎那間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將小船高高地拋起,又重重地摔下。
女子和女孩兒臉色煞白,驚慌失措。
他驚恐地伸出手想要去拉她們,卻發現自己的力量荏弱單薄小的可憐。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小船在狂風暴雨中打着轉被吞沒,天地間黑沉沉的,冰冷鹹溼的海水漫上他的雙腿,身體,胸口,還有脖子,甚至灌入了他的嘴裡,他劇烈地咳嗽着,胸肺間像是被撕裂般的痛。
一個浪頭打來,赫然是個張牙舞爪面目猙獰的怪獸,巨目如鬼火幽綠,血盆大口張開往他撲過來……
“啊!……”他驚叫着驚醒,冷汗將被褥都溼透了,燭火忽閃了下,熄滅了,整個房間沉入了死寂的黑暗中,沒有一點人聲,無邊的黑暗中似乎有無數個怪獸鬼臉出現。
他驚駭至極,連滾帶爬地下了牀赤着腳往門口跑,卻被什麼絆了下,跌在地上,他爬進了牀底縮在角落裡,瞪大了眼睛,儘管什麼都看不見。
漸漸的,他的身體僵硬了,意識也逐漸模糊,閉上眼睛他任由着自己沉入了黑暗中。
西涼昊病了有三天了,滴水不沾,一張小臉燒得通紅。
紅蓼守
在他的身邊,一遍又一遍地用溫水擦拭着他的臉和全身,觸手處都燙得驚人。
“小主子,小主子,您醒醒……”她又急又是心疼,“再忍忍,再忍忍,太醫這就來了……”她聽到門簾一響,只見黃嬤嬤蹣跚着走進來,一眼看到她頹廢的臉色,心裡一涼。
黃嬤嬤連比帶划着,“姑娘,婢子去見碧草姑娘,可是說在裡面伺候着芳主子,沒時間見婢子,婢子好歹求人帶了話,再等等,再等等。”
紅蓼將熱乎乎的毛巾從西涼昊的額上拿下來,咬着脣,“你守着小主子,我去求芳主子,實在不行就去求太子妃。”
黃嬤嬤也沒個主意,叮囑道:“姑娘放心,婢子守着小主子,您去求芳主子,多說說好話,芳嬪也是個心善的。”
紅蓼點頭,急匆匆地收拾了,便往隔壁的綺離宮去了。
因爲昨夜下了雨,一場秋雨一場涼,青石路上殘留着水漬,剛剛清掃乾淨的地面又落了幾片黃葉,如折了翼的蝴蝶,透着幾分寥落和頹敗。
門前的小宮女見了她,撇了下嘴,臉上帶着笑,“哎呀,紅蓼姐姐,這麼一大早你怎麼來了?”
紅蓼笑着,袖了她的手一塊碎銀子順着袖子滑了進去,“好妹妹,我有急事要找芳主子,煩你通報一聲。”
小宮女猶豫了下,捏了捏那銀子,下定了決心,道:“我去試試,如果不成,姐姐不要怨我。”說着便轉身進了裡面。
不大會兒出來了,一臉的難爲,道:“夫人染了風寒,剛睡下了,碧草姐姐說等夫人醒了再說……”
紅蓼吸了口氣,勉強露出個笑臉,道:“我知道了,麻煩妹妹了。”她渾渾噩噩地順着原路往回走。腦子裡反覆出現西涼昊那張紅彤彤的臉,捏緊了手,心頭亂如一團麻似的。
怎麼辦?怎麼辦?如果再耽誤下去,即使生命無虞,也會被燒壞了腦子,他這一輩子就毀了!
她突然想起那個挺拔卓然的男子,淡淡的表情卻不容置喙,“……好好兒伺候着鴻主子,如果有什麼急事,你去西北角,那裡的一棵老杏樹下你留個信物即可……”
她看看濛濛的雨幕,因爲天氣陰冷只有幾個粗使宮女婆子在廊檐下晃悠着,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咬了咬牙,裹緊了蓑衣順着牆根往西北角走。
果然,黑幽幽的,牆根那有棵老杏樹,在風雨中稀疏簌簌然。她查看下四周無人,便取了一根銀釵壓在樹下的一塊方磚下,默默唸了聲才掉頭往回走。
此時的綺離宮,芳嬪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雪梨湯,聽着小宮女的稟告,神色不動。末了,將還剩下半碗的湯遞給一邊的大宮女,用絹子試了試嘴角,聲音像她的人一樣柔若無骨般,“這麼說那個主病得很嚴重?”
小宮女道:“可不是?婢子瞧着眼圈都是紅的。”
芳嬪不說話了。
大宮女碧草示意對方出去,然後慢慢揉捏着她的腿,有點擔心,道:“主子,您說我們這麼不理會,會不會出什麼事?”
芳嬪道:“不過是多耽擱些時間罷了,想必要不了他的命!”神色中有些怨懟,“我接了這麼個燙手的,真是左右都不是。”想了想,又叮囑着,“記住了,就說我這幾日病的厲害,彤蘭院的事我不知道聽見沒?”
“婢子知道。”碧草點頭。
芳嬪微舒了口氣,往椅子裡縮了縮,似乎是自言自語,道:“這個主是個命薄的
,哼,太子不問事,都是太子妃把持着,就是有個好歹又能怎麼着?可惜了那張臉……”
碧草不說話。
彤蘭院的燈亮了一夜,第二日,太醫院一個小太醫終於慢騰騰地來了,粗略地切了脈說是寒氣侵體,又受了驚嚇,開了幾幅藥方便走了。
黃嬤嬤去抓了藥,紅蓼不敢離開西涼昊左右,便讓她去煎藥,自個兒守着,不時摸摸他的頭,確定他的高燒退了沒有,又舀了溫水潤着他乾裂灰白的嘴脣。
喝了藥,到了晚上的時候西涼昊的燒終於退了下去,讓兩人都長長地鬆了口氣。
西涼昊病好了,整個人卻瘦了一圈,本來身體就偏瘦,如今更是伶仃荏弱,看得兩人揪心。
彤蘭院幾乎是個被遺忘的角落,不要說平時的皇子份例被剋扣,就是溫飽有時都不能保證。
紅蓼不敢再去麻煩綺離宮,只得省了銀子厚着臉皮去大廚房討些熱乎的給他吃,這幾日也不知道從哪裡得了一小捧的人蔘須偷偷煎了湯,給他增加營養。
幾天過去了,西涼昊的氣色稍好了些,但是較之以前更加膽小荏弱,每天都縮在屋裡,夜裡常常做惡夢,平時總是張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稍微一點動靜都驚恐不安。
這一晚,紅蓼又被西涼昊的嗚咽聲驚醒,她忙披了外衣跑到牀前,將簌簌發抖的他抱在懷裡輕拍着他的背,“沒事,沒事,小主子,婢子在這兒呢……莫怕,莫怕……”
西涼昊慢慢地安靜下來,僵硬的身體稍稍放鬆,雙手更緊地揪住她的衣服,彷彿要汲取更多的溫暖。
陡然間,外面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他扭轉頭往外面看,大眼睛裡滿是驚恐。
門被撞開了,一股子寒氣撲面而來,明晃晃的燈光讓兩人都不適應地眯起眼睛。
一個頗尖利的嗓音響起,“紅蓼呢?”
紅蓼認出她是管理內務的汪嬤嬤,最是陰冷刁鑽,就是太子的嬪妾也懼她幾分,今兒突然出現在這裡,讓她的心一沉,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輕輕扯開西涼昊的手,起身行禮,“嬤嬤安好。”
汪嬤嬤的目光陰沉沉的,落在驚恐不安的西涼昊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請安,“奴婢給小主子請安,這時候晚了驚擾了小主子,是奴婢的不是。”頓了下,“不過,因爲事兒急,奴婢是奉了主子的命有些事不能耽誤了,您還得多擔待。”說完,一招手。
後面兩個粗使婆子上來便去拖紅蓼。
紅蓼變了臉色,一邊掙扎,一邊大聲道:“嬤嬤這是做什麼?婢子做了什麼事了?”
汪嬤嬤沉了臉道:“不知死活的奴才,說,誰借了你膽子去偷庫房的東西?”說話間,一包子摔在她的腳下,從裡面散亂出一些鬚根,卻是幾根指頭大小粗細的小人蔘。
紅蓼呆了呆,道:“我沒有偷!我沒有偷!……”她擡眼看到陰影中站着的碧草,“碧草,你給我作證,這是我託你買的是不是?你快說呀!”
碧草的臉隱在陰影裡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道:“你胡說什麼?我什麼時候幫你買了?——汪嬤嬤,主子病了,這會兒起不來,讓我過來看着點,您有什麼需要的儘管說……”語氣幾近諂媚。
紅蓼幾乎要吐血,死死地瞪着她,若不是被兩個婆子鉗住,她恨不得上前去撕爛她的臉,轉過頭看着汪嬤嬤陰沉沉的臉,絕望襲上心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