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山後,杜梓張羅着要請客,所以就在佛門聖地吃一頓齋飯,感受嫋嫋的檀香,更和久別的朋友重聚在一起,也算是人生一件幸事了。
“想吃什麼大家隨便點!”杜梓招呼着,“今天來頓全素宴。”
“對,酒、肉全免啊。”小艾說。
“這都已經兩戒了吧,乾脆在給我們添點,湊成八戒得了!”緲子的一席話讓大家疲憊全消,也算是解困除乏的“良藥”啊。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方雄……”春琪正欲介紹方雄。
“孔方雄,那個是金坤泰。”緲子打斷了春琪的話,“這兩位都太著名了,我表弟還是他們的粉絲呢。”
說着,春琪又指着奉熙給大家介紹說:“這位是奉熙,詞作家。”
阿玢這下就全明白了,而不再是爬山時的“似乎”。順着春琪手指的方向,是一位舉止很文雅年紀也相當的人。在座的人,同樣都青春,可有的就是明星,有的就是學生,還是一無所有的學生,而有的人,都已經被稱作“家”了。
畫家、歌唱家、表演藝術家……阿玢覺得凡是帶“家”的,都是極其美好的稱呼,可就是這看似美好但很難得到的“家”的稱號,卻讓阿玢越陷越深,直到不能自拔。阿玢擡頭看了一眼在座所有的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樣的詞語,原來形容的就是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
阿玢忽然恐慌起來,恐怕等到一畢業,這桌子上的人就不再是同學,更不是朋友了,而是互不相識的路人甲、乙、丙。他們口中的“好朋友”、“同班同學”不過是那些和自己能力相當、地位相當、收入相當的人。
只要具備上述三個“相當”,即便一個是99年畢業,一個是09年畢業的,那都是同學,都是好朋友。如果不具備上述三個“相當”,就算真的一起在一個宿舍裡住了四年,關係也不過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而不是所謂的同學,更不是好朋友。
10年的差距,又算得了什麼?
學校強行地“捆綁”,將一些陌生人強行捆綁在一個屋檐下,最終又“捆”住了什麼?
阿玢看着其他的人都有說有笑,露出他們潔白又陰森的牙齒。唯獨自己好像被玻璃鐘罩罩起來一樣,把自己和他們在悄然間隔開,誰都不曾察覺。等到發現,卻是唉聲嘆氣的遺憾。他們的笑容再次印在阿玢腦子裡,她覺得自己的演技,還不足以支持自己演出接下來的劇目。
春琪站起來,準備介紹自己的同學,可房間裡忽然的一束光線,卻分明刺痛了春琪的眼睛。此刻,她只想突然地沉默。
“他們是……?”方雄問。
“她們是我舍友,秦玢、金緲子、郝艾。”春琪一一介紹着,“這是……”春琪一時語塞。
“杜梓,我男朋友。”小艾及時替春琪解了圍。
“你好。”杜梓先伸出了手,“聽小艾說起過你。”
“哦,你好。”春琪能感覺到自己現在臉上僵硬的表情,她甚至不需要照鏡子,就一定可以想象到自己僵住的笑容,是多麼不自然。
春琪在心裡悄悄將杜梓和之前的清宓做了對比,學識、長相、談吐……可後來,她發現自己錯了,因爲兩人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就好像是拿獅子和土豆比,無論怎樣都是不倫不類。
春琪不清楚小艾和清宓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也不想清楚,那畢竟是人家兩個人之間的事情。而春琪作爲旁人,當不便問,更不便干預。
只是,杜梓的出現讓春琪確信了小艾的確是個“抱琵琶的人”,不管因爲何種原因。總之,小艾總是習慣性的在男的面前“猶抱琵琶半遮面”。
“抱琵琶的人”,不知何時開始,宿舍裡其他的人都喜歡這樣稱呼小艾,或許她們在心裡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但小艾每每的行動,總是再一次坐實這個稱呼。其實,當小艾也開始肯定這個稱呼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很輕鬆,至少可以處之泰然了。
小艾之前是很反感這個稱呼的,因爲她覺得一旦有稱呼了,緊接着就會成爲一份職業,而且還是法律所禁止的職業。
而小艾並不想違法。
所以,她和清宓之間的感情中,“情分”的確佔了很大的比例。開始時,清宓總是會給小艾很多驚喜,精神上的、物質上的,而小艾想要的卻很少。要說一定有什麼是想要的,那就是小艾的未來,小艾和清宓的未來。可是自從他們一起去了798之後,小艾想要的越來越多,而清宓能給的越來越少。兩個人開始背對背行走,以比平時快兩倍的速度行走。後來,小艾也會感到後悔,哪怕當初有一個人是原地逗留,他們分道揚鑣的速度也不至於會這樣快。說不定,那樣就會有挽回的機會了。
只是“如果當初……現在就不會……”的假設是絕不會發生在生活中的,甚至這種充滿悵然的喃喃自語,換來的不過是別人更多的白眼。
餐桌上忽然陷入了暫時的沉靜,這樣的場景可真是“衆目睽睽”啊,所有的人就和看不明飛行物似的,互相瞅着對方。
“春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緲子打破了這種尷尬的僵局。
“《雪季·血祭》,那是我們第一次合作。”春琪回答的多少有些遮遮掩掩。
“《雪季·血祭》?那都什麼時候的歌了,幾年前了吧。”說着,小艾掐手算了起來。只是這一算,空氣再一次被凝固了。
春琪不敢擡頭看她們的眼睛,阿玢的、緲子的、小艾的,正如回國後春琪不敢正視奉熙的眼睛一樣。到現在,春琪越發覺得自己當初不該隱瞞這件事,不僅是因爲沒有一個合理的理由,更覺得這事兒現在看來,是多麼的荒唐。
“怕同學遠離自己?”其實是春琪自己主動選擇了遠離同學。
“怕阿玢知道後灰心?”可現在看來,春琪的成功對阿玢的打擊似乎更大。
除此之外,春琪再沒有任何可以說出口的理由了。
連春琪都早已忘卻她當初心裡卑鄙到不可告人的想法了。2年前,她之所以選擇不說,是因爲她認爲在現如今的社會,信任是一件很脆弱的東西了。春琪成功後,反而開始惶恐,她不知道自己該信任誰。熟人有可能會背叛她,而陌生人卻有可能給予她幫助。這纔是真正的,但幾乎快要被春琪遺忘的原因。
“對了,春琪,你是什麼時候回國的?”小艾問到。
“差不多一個星期了。”
“回來都一個星期了也不知道聯繫我們這些老同學?虧得還是舍友呢!”緲子嘟起嘴,表現出埋怨的樣子。
“我從不想刻意去安排什麼,不期而遇,纔是最好的一種狀態,咱們這不就不期而遇了嗎?”
“不期而遇?世間無巧合,一切早已註定。”緲子也套用了《功夫熊貓》裡的一句臺詞。然後,她回想起自己當初在巴爾的摩過馬路時看見的人,的確是春琪不假。只是,當時春琪正蒸蒸日上,而緲子卻自顧不暇。
只是簡單的四個字“不期而遇”,不過現在在春琪聽來句句都是一種諷刺。
春琪回想自己在大一,身材未完全發育成熟,不塗脂抹粉,扎簡單的馬尾辮,對金錢也沒有過分的追求,對精神層面的要求也安於現狀。她把自己的狀態和網絡上常說的“清湯掛麪女”做了仔細對比,得出結論:春琪確屬於“清湯掛麪女”類型。
所以,直到她在寒假和奉熙“不期而遇”,乃至後來工作上的合作,到後來的一起留學,都不能改變她對另一半的要求,“經濟適用男”。雖然奉熙這個“金龜婿”就成天在春琪身邊晃盪,可春琪絲毫沒拿正眼瞅過幾次。
其實,春琪不是不願意正眼多看幾眼,而偏偏喜好拿餘光去觀察奉熙的一舉一動。只是春琪常常理性地提醒自己,這種人看了也白看,最終不過淪爲政治或經濟的犧牲品,娶某個官員的女兒當太太,如緲子那樣的;或者是娶某個企業大亨的女兒做夫人。
春琪思來想去,自己既不是高官的女兒,也不是企業大亨的女兒,那奉熙這種所謂的“金龜婿”,頂多也只能停留在“藍顏知己”的層面上,而不能有絲毫的逾越。這種比朋友多一點,比情人少一點的關係,觸摸不覺,卻又時時刻刻如影隨形。
春琪教奉熙大提琴時,這種關係體現的最爲淋漓盡致。春琪給琴絃擦松香,奉熙安靜地從背後抱着春琪,畫面也就像定格了一般,再無半點過分的要求。或者是他們暑假旅遊回來,徹夜難眠地追憶過去的那段時光,可卻從來沒有人說破。他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給這段明顯沒有結果的感情,儘量留下更多的美好回憶。
當奉熙的父親通知他回國準備和未來的妻子訂婚時,他們都是那樣無可奈何,但又義無反顧。
該來的遲早還會來,早一天,晚一天罷了,但結局並不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回國後,春琪時常會被這樣一個問題纏繞:中國真的進步了嗎?
進步了。經濟,國民總值較建國初期翻了好幾番;軍事,現在我國自行研製的很多武器都接近甚至趕超了世界的先進水平;體育,08年的奧運中國都成了金牌榜第一了;科技,不光神五、神六上天了,神七的翟志剛都在太空漫步了。
中國的確強大了,無可厚非。
可是,奉熙卻連自己將來的妻子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就被父親呼喊着回國訂婚。這似乎比封建社會還要悲慘,至少那時候還能隔着層紗簾端詳一下自己將來的妻子的體貌特徵,雖然是極其模糊的。
書上說: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沒人能夠干涉,包括父母,要還是不行,就得有當地的司法機關介入,這體現所謂的婚姻自主。可奉熙卻願意犧牲自己的權力,爲的就是讓父親能夠舒心,畢竟奉熙曾不負責任地提出,在年輕時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奉父絲毫沒有干預奉熙當寫手,或是去國外留學。所以,現在也到了奉熙聽父親話的時候了。
而奉熙,也的確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春琪隨手夾了些五臺山當地的特產蘑菇放入口中,她開始佩服自己胡思亂想的腦袋,而剛纔的一番歪理邪說,明顯是自相矛盾。
“吃菜,吃菜。”杜梓一副當家做主人的模樣,熱情又殷勤地招呼着大家。
春琪的思緒拐了個大彎,又回到了最初的“經濟適用男”這支潛力股上。而像奉熙這種高檔商品,卻是僅供參觀,禁止觸摸。甚至在春琪沒有遇到奉熙之前,他就已經被貼好了商標,沒有給人絲毫下手的機會,就被服務員告知:商品已經賣出。春琪能留戀的,不過是他們在一起的,真實但又毫無意義的日子。
忽然,春琪理解小艾爲什麼會和清宓分手了。其實,小艾對清宓來說,不過就是一段插曲,因爲清宓和奉熙根本就是同一類型的人。而春琪和小艾的遭遇其實也是一樣的,她們從一開始就讓自己掉下了深崖。只是,春琪更願意做那個蹦極的人,她在思想上對自己也有着清楚的定位。最開始的自由落體,到逐漸橡皮繩被拉開、繃緊、阻止自己繼續下落,然後又被再次彈起,再次落下,直到橡皮繩的彈性全部消失爲止,春琪也不至於跌落到谷底。而小艾卻從開始就將綁在自己腳踝上的橡皮繩剪斷了,她所體驗的只能是有限的自由落體運動,然後就是跌入湖中,撲騰、窒息,然後沉入湖底。
春琪擡頭看了一眼飯桌上的小艾,神采奕奕,能說會道。春琪給她歸結爲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
當然,這種說法未免太過恐怖了。
“別說,來五臺山還真有一段奇緣啊。”春琪思緒神遊物外後,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怎麼啦,小艾?左顧右盼的。”
“嗯?左顧是綠野阡陌,右盼是佛香嫋嫋。”
“呵,都快作上詩了!”春琪嘴上讚歎着,心裡卻在鄙夷小艾又開始尋找新的獵物。就像老虎在撲食時,總是後退一步,這並不表示放棄,而是爲了更好地前進。同樣,小艾環視四周也無非是爲了找清自己前進的方向,而不是盲目行進,最後反得落入他人口中。“方雄還是坤泰呢?小艾肯定是這麼想的!”春琪在心裡悄悄地打量着,彷彿已經洞悉了小艾的心思。
“奉熙你是沒戲了。”春琪在心裡悄悄說了一句。
“你”,這顯然有多種解釋,理所當然地說,是讓小艾別打奉熙的主意了。但潛臺詞也在告訴春琪自己,別再惦記奉熙了。
其實,春琪相信,只要自己要求奉熙留在自己的身邊,奉熙可能會照做的,至少他會在回國的路上猶豫。但春琪什麼都沒有說,而這並不是因爲她有多麼的高尚,只是覺得這種斷層的婚姻,遲早會出問題。兩人的家庭背景不一樣,成長背景更是不相同,有的不過只是年輕時所謂的共同夢想。而夢想,在現實面前是那般一文不值,瘡痍滿目。
對於這段感情,或許春琪並不像輕易說放棄。畢竟他們曾經一起牽手去聽歌劇,然後各自在座位上偷偷地傻笑,直到散場;畢竟他們曾經一起牽手去旅遊,在那個充滿濃濃青蟹味道的美國國歌的誕生地;畢竟他們曾經一起牽手去唐人街附近的貧民窟,將自己置身於周圍斑斕的塑料袋中……
酒足飯飽之後是桌上的杯盤狼藉,透過還盛着半杯茶水的玻璃杯,奉熙連貫英俊的輪廓,已然成了斷面,幾根茶葉曖mei地遊弋在水面上,下面是渾濁的春琪的淚水。
而裡面的故事,將是一段永遠拾不起的夢寐。
“左顧是綠野阡陌,右盼是佛香嫋嫋。前瞻是才子佳人,後仰是碧山環抱。”阿玢冷冷地扔下後兩句話,正好湊成一首七言絕句。
臨走前,阿玢自己杯中剩餘的茶水喝完了,又往杯中倒了些可樂。然後獨自盯着杯中的可樂觀察了很久,一個個小氣泡從最初的歡騰跳躍到逐漸恢復平靜,甚至是死一般的平靜。她想象着飲料裡面的碳酸水、檸檬酸、白糖、咖啡因、香料……
“走了,阿玢,別再喝了!”小艾催促着。
阿玢拿起玻璃杯像那些梁山好漢大口喝酒一般,一飲而盡。隨着自己的喉嚨一起一伏,阿玢慢慢感覺着自己身體的骨骼開始變得骨質疏鬆,牙齒被腐蝕,自身免疫力降低,甚至妨礙神經系統的衝動傳導,引發多動症。
此刻阿玢心中是苦悶的,原因不僅在於春琪成功了而她沒有,她更是回想起那段時間春琪因爲身陷抄襲而沮喪的神情。甚至,她明白當時春琪爲什麼會義無反顧地陪她聊天,安慰她,和她一起散心,鼓勵她去面試。她現在絲毫不覺得春琪當時是好心,而是因爲她也需要另一個人的悲慘來對比自己並不算很悲慘的人生。
阿玢真想指着春琪的鼻子,大聲罵幾句話:“你他媽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子,比小艾還虛僞。”
如果說阿玢所想不假,那這種情分也只佔很小的比例。
不否認春琪比小艾還虛僞,但在這件事兒上,春琪還真是做得坦蕩,只是阿玢想象得太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