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裡,春琪也再沒有去百老匯看那些越來越商業化的歌劇,更沒有再順路去唐人街附近的貧民窟,而是一有時間就被奉熙拉着要學習大提琴。
大提琴低沉舒緩的旋律彌散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緩緩地流淌在夜色迷離的靜夜。奉熙練習完後,翻看着特地從中國帶來的日曆,驚訝於早在幾天前就已經立夏了。整整一個春天,奉熙和春琪在一起已經整整一個春天了,這四季中最美好的日子,他們竟然都呆在一起。
春琪坐在地毯上擦拭着琴上的松香和汗水,前額的頭髮隨意地散落下來,捲曲的長髮也只是簡單地挽了個髮髻。
奉熙悄悄點上了煙,坐在沙發上全神貫注地欣賞着春琪的舉動,一擡手,一低頭,他甚至可以幻聽到春琪的琴聲,寬廣而溫暖。鐵腳着地,琴頸靠於左肩,兩腿夾緊,然後調節琴腳的高度,這是春琪的連貫動作,之後奉熙便聽了整整一個春天的《殤》。
“爲什麼總是《殤》?”奉熙叼着煙問。
“殤?”
“哦,就是《光影》。”奉熙說了這首曲子的“學名”。
“它是杜普雷寫的。”春琪淡淡地說,以至於讓人看不到絲毫的表情。
“杜普雷”這個本該讓人們一提到,就如同《殤》一樣憂傷的名字,在春琪的口中卻是那樣平靜。 更新第十三章 她比杜普雷還寂寞(下)
“可她是一個被扭曲了人性的音樂天才。”奉熙略感悽婉地說。
“看電影看傻了吧?連電影都相信?”春琪的語氣極爲正式。
“看來那是對生命的讚歌。”奉熙站起來,走到春琪背後輕輕抱住她。要是在之前,奉熙斷不會這樣輕易地觸景傷情,更何況只是幾句話語,沒有絲毫的描述。但奉熙已經接到父親催促自己的電話,他不知道還能再拖多久,還能有多長時間和春琪呆在一起。父親已經年邁花甲,公司繁忙的事物也一再告訴奉熙,父親需要他的幫忙。
奉熙緊緊環抱在春琪的腰間,半張臉自然地埋到春琪零散在肩上的頭髮,聞着她的髮香。春琪停下手裡擦拭的大提琴,擡起右手輕輕撫摸着奉熙的臉,甚至奉熙在一呼一吸間都溼潤了春琪單薄的手掌和捲曲的髮梢。如果畫面定格在這裡,能這樣長久下去,這將會是多麼幸福的風景。然而生活並非照片可以定格,它沿着自己特有的軌道繼續前行,任誰都無法阻擋。
就在春琪撫摸着奉熙臉頰的時候,一股莫名的擔心涌上心頭。連同之前奉熙和春琪在大一一起學習的一個學期,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短暫,可現在奉熙卻發現,其實自己根本就不瞭解春琪。“春琪的理想是什麼?絕不僅僅是當一名流行歌曲的作曲者這麼簡單。她喜歡自己麼?似乎春琪也從來沒有表達過?自己在春琪心目中究竟是怎樣的印象?好像也沒有問過。”奉熙侷促不安地想着,甚至他都不能說清現在和春琪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更新第十三章 她比杜普雷還寂寞(下)
在別人看來,他們是情侶無疑,可是奉熙清楚,他和春琪之間其實什麼事兒也沒發生,甚至都沒有牽過手,這能算是情侶嗎?可是,在心裡他們又都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另一半,至少奉熙是這麼覺得的。他們也從來不會相擁,有的只是對方默默從背後抱着自己。
直到現在奉熙都能清楚的記得,一次在所謂的上課時,春琪和自己因爲一個樂理的問題發生矛盾,後來甚至是爭吵,奉熙一怒之下,穿衣服,穿鞋,摔門而去。可是就在電梯裡,奉熙就後悔了,他想回去向春琪道歉,可是男人本能的要面子的心理又強撐他不回去,越走越慢的腳步,越來越猶豫的心。就在他走出電梯的時候,看見春琪只穿着睡衣站在自己面前,然後撲上去緊緊抱住奉熙,整張臉埋在他的胸前,沒有說話。奉熙再也無法束縛住自己的情緒,因爲他感覺到春琪的眼淚溼了自己的衣服,還有春琪從十二樓追到一樓後累的喘息的聲音。他在心裡暗暗責怪自己,也一把將春琪攬在懷裡。兩顆心相觸的瞬間,所有的憤怒都煙消雲散。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擁,突然到來,卻又在情理之中。他們心裡清楚,對方早已不是單純的朋友了。
那是男女朋友嗎?
也沒有定論。
或許也已超越了普通的男女朋友,而更像是親人了。
奉熙感受着春琪單薄的手掌,修長的手指,他莫名地擔心在某一天,自己一覺醒來,春琪已被樂曲裹挾而去,永遠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剛纔驛動的心和沸騰的血液在剎那間,又全部冰冷。
“春琪,你到底是誰?”奉熙輕柔地呼喚。
春琪沒有說話,而是將臉緊貼着奉熙的臉,說了一句:“其實,我也不知道你是誰。”春琪扭頭看着奉熙,或許是因爲兩人的臉貼得太緊,春琪只能看到奉熙的睫毛,但是她可以想象出,奉熙此時的眼神該是多麼空洞。
兩人的心中都抖生失落,“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是對他們最貼切的形容。
奉熙將春琪摟的更緊了,雖然它們彼此並不是非常瞭解對方,但心卻貼得很近。
“你的最終夢想是什麼?絕不僅僅是個流行歌曲的作曲者吧。”
“我也很想了解你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偉大。”春琪拿開奉熙的胳膊,盤腿坐在奉熙對面鄭重其事地說。
奉熙一時不知該怎樣面對春琪坦誠的眼神,原因在於他沒有想到春琪的問題會這麼直接。
對於春琪,一直總是給奉熙很直接的感覺。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春琪會直接地說:“我能進去欣賞嗎?”然後奉熙就將春琪讓進了房間。第二次奉熙給春琪打電話,只是“喂”了一聲,春琪就直接問:“是奉熙嗎?”以至於到這次,春琪又是直截了當地問奉熙,他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偉大。
其實奉熙也知道,對於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往往是不要說出來的好,說穿了,原先朦朧神秘的美好感覺就會蕩然無存。“霧裡看花,水中望月”的歌詞不是沒有根據,萬綠叢中一點紅,等走近了,卻發現紅花早已凋謝,上面還爬滿了蟲子;而當人類真正登上月球的時候,看見的也不過是凹凸不平的表面和環形山。這些簡單的道理,奉熙自然很清楚,所以,在最初和春琪相處的時候,他們就都選擇了沉默不說。
但不說,並不代表不知道。
春琪不奢望要做像海頓、莫扎特那樣的古典音樂的大師,她也清楚自己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她只想做單純的古典音樂,有深刻的內涵,能發人深思,不至於使人變得高尚,最起碼也是免於低俗。然而在浮躁的今日,古典音樂早已不再像當年那樣輝煌所現,反之讓人們扣上了“嚴肅”的帽子,更加變得讓人不敢接近。相比之下,大衆也會更喜歡流於消遣的流行音樂。
對於流行音樂,春琪其實並不排斥。內容通俗易懂,形式活潑生動,更重要的是它滋生在肥沃的都讓人煩躁的土地上,孕育了一批特屬於自己的聽衆。它以平方、立方,乃至高次方的速度蓬勃生長,纔有了今天的生機勃勃。
所以,流行音樂的作曲,只是春琪的跳板。
春琪終歸還是喜歡大提琴的,也夢想成爲杜普雷那樣優秀的大提琴演奏家。杜普雷在四歲時,聽到收音機裡大提琴的聲音就要求學習這樣樂器。無獨有偶,春琪在四歲時,聽到母親班裡的一名同學在參加一次演講比賽時用的背景音樂,她就要求學習這樣樂器,後來知道,這首曲子就是就是杜普雷的《光影》。
音色醇厚的大提琴音把她引向寂靜的小路,她總要在這浪漫優美的旋律中陷入沉思,慢慢回憶起那些被塵封的歲月。不管是被音樂扭曲了人性也好,還是擁有偉大人格的藝術家也罷,春琪喜歡的只是那個會拉大提琴的杜普雷,用短暫生命講述故事的杜普雷,其它的,春琪一概不管。
然而她終是沒有杜普雷那樣的天賦,她的父母受傳統觀念的影響,也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去走一條在正常人看來意味着窮困潦倒的道路。他們一遍遍地告訴春琪:“走要走大道,大道上陽光好,秧歌伴着鑼鼓跳,青春盼做旭日早。”幾年後春琪每每想起這些話,總是會聯想到09年熱播的《潛伏》裡那個稍顯怪聲怪氣的女聲,告訴收聽的革命戰士,只要心中有信仰,就要激情澎湃地投入工作。
以後想想,這多少是有些可笑的。
大學,她聽從父母的意見如願來到北京,這個父母唸叨了20年的城市。雖然身邊的機會層出不窮,但更多的卻是與自己平行而行,並不會產生交點,更不用說是交集了。即便是在瀋陽意外邂逅奉熙,春琪也絲毫沒有把奉熙當做是自己的一腳油門,有的只是鋼琴與大提琴的完美合奏,以及一如伯牙與鍾子期的高山流水般的知音。
可上天卻是如此地眷顧春琪,在與奉熙邂逅的同時,也與成功不期而遇。奉熙的一個電話,打開了春琪的心扉,也打響了春琪的未來。她知道自己今後可以用古典音樂理性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了,隨着她創作的流行音樂越來越受到大衆的歡迎,這個獨立的流派也就離春琪越來越近,她的最終夢想就快要實現了。所以,今天,2008年5月10日,她才能如願地拉奏自己喜歡的樂曲,向自己崇拜的教授學習。
春琪的這一切,也都是奉熙心甘情願爲她做的。
春琪站起來,走到窗前,久久地凝視着滿街的燈光。紐約這個紛雜的城市,能找到現在這樣的一片靜土,實屬不易。可是她不明白爲什麼現在的開發商都把樓盤做成景觀樓的模式,只是一味的追求風景美觀,就安上大塊的落地玻璃。整個房子的感官面積確實變大了,採光度也更好了,但是每次來到窗戶附近,總覺得腳下空空,甚至感覺會一腳踏空,這會多麼沒有安全感,一如春琪現在的心情。即便奉熙就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一扭頭就可以看到他端坐在地毯上的樣子,可是,仍舊覺得奉熙飄渺如幻影一般。明明剛纔奉熙從背後緊緊抱住了自己,明明可以感受到奉熙臉頰的溫度,心臟的跳動,想想他們離得是多麼近啊,可是在春琪看來,奉熙近在咫尺,但也遠在天涯。
奉熙終究不是春琪的奉熙。
奉熙也不屬於任何人。
奉熙爬起來從茶几上拿起打火機,低頭點火,眼前不再是春琪清晰消瘦的背影,而是一團煙霧。奉熙嘬了幾口香菸,慢慢地,煙霧騰起來,越來越濃,擴散到四周,他已經看不清春琪了,只剩下一團藍色的煙霧。
春琪對奉熙的幫助,一直是半拒絕的,因爲她知道,這些幫助早已超出了朋友間的幫助,而他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開名車,住豪宅,這些都不算什麼,但是,奉熙總是不受任何人的擺佈,包括他的BOSS,也總是可以輕鬆地擺平任何事情,並且所有的人還都會給他面子,給的那樣勉強,但似乎又心甘情願,甚至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春琪當然明白這些意味着什麼。
所以她只能不停地舞動淡漠悽婉的雙翅,追逐着自己心目中最終的幻想,慢慢成了夢想,再後來是理想,直到她在來紐約的前一天,她掐着自己的大腿說,這些都不再是奢望了,而是即將會成爲現實。
關於夢想,春琪從不只是說說而已。身邊的很多人不停地告訴別人自己的夢想,也不停地更換着自己的夢想,很少有人行動,更別說是成功了。即便真的有人行動了,也不能長久的堅持。所以,她真心希望阿玢成功,不參半點兒的虛情假意。
春琪還在沉思,就感覺後背忽然暖暖的,原來是奉熙又給了自己一個溫暖的擁抱。“我們能像最初那樣相處嗎?”
要是這話在幾天前晚上說,春琪一定會調侃奉熙一番,可是現在,春琪的頭靠在奉熙的肩上,兩雙手在胸前交叉緊握,他讓她信賴,她給了他信任。既然心知肚明,就沒有必要再互相隱藏。
春琪微微地點點頭,他們都笑了,雖然是淺淺的。
明天,5月11日,他們期待着他們未知的幸福。
奉熙躺在牀上很快就入睡了,雖然今夜還是《光影》,但不會再折磨的自己難以入睡了,奉熙感到一種匿名的幸福包裹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