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拆穿誓言成謊言中

暑假伊始,大家都沒有急着回家,而是由小艾的新男友出資去外省旅遊。

“五臺山吧。”阿玢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這四個字的出現顯得是那麼突兀,毫無緣由。

可如果做什麼事情都需要理由的話,那麼生活將會變成一灘死水。阿玢的生活確不是這樣的,不管是風浪還是雨打,總之她的生活不會平靜的像一潭死水。

“春琪之前提過很多次,說那裡的文殊菩薩很靈驗。”阿玢又突然冒出了這句話,沒有預兆,沒有鋪墊,或許有的,只是積累。

古人以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爲“五倫”。雖然朋友被排在末尾,但也躬逢其中。其實有的時候,阿玢反而覺得朋友比親戚來的實在。

而春琪就是阿玢口中的這種朋友。

當然,朋友的種類也是很多的。酒桌上聚會的是酒肉朋友,謀劃着犯罪的是狐朋狗友,幫助自己進步的是良師益友,其他的,還有例如患難之交,刎勁之交等等。但這些朋友中,究竟有多少是可取的,純粹因人而異。

有的時候,緲子會告訴阿玢說,朋友就像是戀人一樣,兩人之間總要有維繫感情的紐帶,志同道合或者是情投意合。

可阿玢絲毫找不出她和春琪之間的“志”同在哪裡,“道”又合在哪裡。一個喜歡繪畫,一個喜歡音樂,那能算是志同道合嗎?

其實關於“志同道合”,阿玢一直是恐懼的。人們很少找同行做朋友,尤其是摯友,不就是牽扯了太多的利益關係嗎?換句話說,也就是他們的“志趣”太一樣了。世界最頂級的畫家的位置只有一個,然後是無休止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這樣的關係,他們還能作朋友嗎?最後不過是風liu雲散。

人們除了不願意找同行做朋友,更不願意和同單位的人做朋友,而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不言而喻。科長、處長、局長的位置屈指可數,而他們高升的“途徑”又太過雷同。那些原先的所謂的朋友,等到關鍵時候,各個分道揚鑣。

所以,阿玢覺得自己和春琪還是志不同道不合的好,至少這樣還能做朋友。

小艾有時也會提醒阿玢說,朋友和戀人一樣,時間和空間是朋友關係之間最大的障礙。春琪在國外,阿玢在北京,等到多年之後,彼此之間的話題只剩下了過去的回憶,而不會再有新的,更別說是共同的話題了。

回憶的力量雖然不可估計,但回憶多了,也就逐漸失去了味道,慢慢地,這種力量也就被消磨的所剩無幾了。

阿玢當不希望只是一年多的時間,就足以讓春琪和自己之間有了難以逾越的洪溝,中間填滿了時間和空間露出的猙獰的醜陋的嘴臉。

要真是這樣,那也實在是無可奈何。

聽了阿玢的話,其他人也都沒有反對,或許是心中都悄悄希望着,萬一能在五臺山碰上旅遊的春琪呢,畢竟已經一年多沒見了,畢竟她說自己每年都會去那裡拜佛。

直到阿玢和緲子坐杜梓的車去五臺山,她們才第一次見到了小艾的新男友,那個傳說中的杜梓。

開着一輛奧迪A6,耳朵上扎着四個耳朵眼,給人以很“奧迪”的感覺。兩隻耳垂上帶着正正方方的H形狀的耳釘,讓緲子覺得很“本田”,其中左耳上又還帶着兩個歪三扭四的H型的耳釘,又讓人覺得很“現代”。總之,他的耳朵幾乎集結了所有的中檔車的標誌,一句話概括就是:典型的暴發戶或者包工頭兒。

盤旋的山路,海波一點點升高,絲絲的涼意沁入心脾,終於感受到春琪口中的“清涼之山”了。從車窗望一眼山下瀰漫的霧氣,整個人都好像懸在半空一樣,或許書上介紹的雲海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

其實雲海是一種景觀,更是人內心的一種境界。

從車裡望向遠方,是層巒疊嶂的山峰;而汽車所行之處均是野花爛漫,樹木蔥蘢;路上偶爾能看見幾個揹着行囊下山的僧人。

還沒到臺懷鎮,衆多的佛塔寶剎就赫然出現在眼前。到了臺懷鎮更是梵宇林立,文物遍佈,彷彿一幅浩繁的古代廟木建築史,向你一點點鋪成開來。

在一片佛香嫋嫋中,整個人都變得異常安靜。

評禪論道說“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臺”的境界總是略輸於“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這話可能確有其理,只是在阿玢看來,對於一個剛剛入道的人而言,“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臺”纔是大乘。

他們首先去了春琪認爲極其靈驗的五爺廟。面積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麼大,甚至顯得稍有破舊,可似乎並不影響來這裡拜謁的善男信女,簡直與不大的廟宇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們所去拜謁的文殊殿是一座坐東朝西的殿宇,被磨得錚錚發亮的硃紅色廊柱也在悄然間告訴人們這裡繁盛的香火。殿內下層供着三個菩薩,阿玢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騎綠毛獅子的是文殊菩薩,騎大白象的是普賢菩薩,剩下一個騎着神獸的自然就是觀音了。

緲子離開時,順手往功德箱裡放了一沓百元大鈔,算是香火錢,旁邊敲鈴的和尚立馬眉開眼笑。阿玢也在給菩薩拜了三拜後,往功德箱裡放了張一塊錢,而旁邊的和尚連眼皮都沒有擡,這多少讓阿玢的心裡有了一種說不出的難受的感覺。

她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菩薩發心有三種類型。一是國王式的發心,就是自己先爭取覺悟,然後像國王似的佈施於百姓;二是船伕式的發心,就是爭取自己和衆生同舟共濟,自己掌舵,自己和衆生同過苦海;三是牧人式的發心,就是像牧人趕羊出圈似的,先讓衆生走出苦難牢籠,自己最後走。

三種類型的發心沒有高低之分,無論那種類型的發心都把自己的成佛理想和衆生的利益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而且把利衆當做最終目的,自己成佛僅僅是一種利衆的手段。

想想,這是多麼的高尚,杜絕了一切貪念的存在。

可是在浮躁的今日,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阿玢不知道自己能否還能再看見這樣的發心。

當然,對佛,阿玢是不懷疑的;她懷疑的,只是人。

出了五爺廟,阿玢和緲子就被一個當地人模樣的婦女攔住了。“女士,阿彌陀佛!送你一個護身符,保佑你一生平安,阿彌陀佛。”婦女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腰也由原來的90°鞠躬,彎得更深了,好像不這樣,就不能體現出自己是多麼的虔誠,對待那些施主是多麼的誠心。

“謝謝啊!”緲子順手接住了婦女送給自己的護身符,並報以微笑迴應。

“緲子!”阿玢一把握住緲子的手腕。

“不能拿!”阿玢的語氣異常堅定,緲子開始驚慌於自己從未看見過阿玢這樣堅定的表情和眼神裡透露出的些許緊張。

“這個你要給錢的。”

“啊?這不是送的嗎?”緲子有些吃驚。“那我不要了。”說完,就準備把那個都快要掉漆的護身符給了剛纔的婦女。

誰知,那婦女刺溜一下躲的很遠,“我是在送佛,你怎麼能退佛呢?這不吉利。”然後斜着兩隻眼睛瞅着緲子的口袋,那張“高原紅”的臉也開始變得期待,而不是最初的像好心人一樣佈施了。

緲子愣在原地,兩隻手尷尬地懸在空中,她覺得自己的胳膊痠疼,都快要舉不動了。她清楚,自己現在手裡拿的不僅是那個所謂的護身符,任憑自己的手掌一翻,她就可以聽到祝福或者是詛咒的話。顯然,這些人是抄着傢伙來的,而自己現在就是案板上的魚肉。

“春琪早就說過,這裡別人給東西,千萬不敢亂拿。一亂拿,你就亂心了。”阿玢看到緲子杵在原地,也是哭笑不得。

緲子又追着那個剛纔的婦女要把護身符還給她,然後就被一羣人呼啦圍住,而多數說的是對緲子詛咒的話語。

不是緲子不能破財消災,她也的確是不缺這點兒小錢。只是,在緲子看來,“不是靠天吃飯,全靠兩手動彈”的說法未免有些當年大躍進時期的錯誤。但是,也不能全靠天吃飯,甚至是靠着上天賜予的這點兒有限的瑰寶,去完成他們訛財的意願,這將是多麼的可悲。

而這,更是在造孽。

緲子本想與剛纔的那個婦女好好理論一番,只是杜梓催促她和阿玢趕緊上車,她才匆匆扔給那個人一塊錢,算作了事。

就在離開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絡繹不絕的香客,絡繹不絕的“上當受騙”的人。

“給他們一塊錢就得了,不用和他們糾纏那麼時間。”杜梓邊開車邊說。

“佛門聖地,他們怎麼還做那種事啊?”緲子餘怒未消。

“不管是什麼聖地,他們總得生活吧,要是連生活都沒了,人都餓死了,哪還有什麼佛門可言,更別說是聖地了。”杜梓從後視鏡中看到正在認真思考的緲子,神情專注。“五臺山的旅遊旺季基本上就在這幾個月,一旦到冬天,不至於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那至少也是人跡罕至,飛鳥稀少。這裡盛夏都這麼涼快,可想而知冬天是怎樣的一幅情景。山上能種糧食的地方很少,等到冬天的時候全靠外界往裡運輸糧食,而那時候毫無遊客可言,他們也就沒有了生活費的來源,所以,就都靠夏天的時候‘坑蒙拐騙’了。”

杜梓的解釋並不是十分清楚,甚至也沒有說中要害,但是緲子依然明白杜梓想要表達的意思。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風景,沒有說話,因爲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剛纔杜梓的一番話。

她感到當地居民的生活的窮困,她替他們感到可悲。

但所有的人都無可奈何。

她慨嘆着剛纔的那個婦女的舉動,她現在表示自己可以理解,但是,仍然不會原諒。

理解,並不等同於鼓勵犯錯,否則就是助紂爲虐了。顯然,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其實啊,這個現象挺普遍的,峨眉山當地的人,不是也拿猴子做起了文章嗎?!”杜梓看緲子沒有理會自己剛纔的一番話,又補充了一句。

第二天早晨五點多,一行人就來到了黛螺頂的腳下,看着這一眼望不到頭的1080個臺階,就好像一條巨龍隱匿於整個山中。沿着蜿蜒的臺階向上爬,目光所到之處,也不過眼前的幾十個臺階,而後面的更多的臺階是所有人都很難預料的。

他們停停走走,旁邊就是那些極爲虔誠的佛教徒,有外地的旅遊者,也有當地的僧人。他們多爲三步一叩頭,也有極少數是一步一叩頭的,而他們的視野就更窄了,所見不過眼前的十幾個臺階。他們不知道前方的拐彎處在哪裡,更不知道自己將會拐向什麼方向,所以他們總是小心翼翼。

緲子有時候驚訝於他們的虔誠來自哪裡?

最終成佛?一心向佛?

這不經讓緲子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她忽然覺得人都是有貪念的。然而貪念並不一定是對錢財,很多時候,是對自己沒有的東西產生貪念。

這樣說來,那些虔誠拜謁的僧人或者遊客,他們也還是沒有脫離出自己的貪念。否則,他們哪來的虔誠的動力呢?

常人的“貪念”是利己的,而得道修行的人的“貪念”是益人的,既對自己有好處,也對他人有好處。如此說來,要是所有人都有這種“貪念”,那世界自然是一片淨土。

“真的運動健將,敢於直面一千多個臺階的攀爬,敢於挑戰三個臺階磕一下頭的虔誠,這是怎樣的幸福者和哀痛者?然而造化更常常戲弄衆人,以陰霾的天氣和冷得嗖嗖的小風,來考驗意志,最後留下我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身影。”阿玢隨風“嚎叫”,又順便舒展着筋骨。

“阿玢,你這算是熱身運動吧?這麼篡改名句!我估計魯迅先生都能被你氣的又活過來!”

“緲子,這你有所不知。冷風,已使我身不忍受了;臺階,已使我目不忍視,我還能再做些什麼?哦,我懂得大夥兒都默無聲息的緣由——冷啊!沉默,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魯迅先生又讓你氣死回去了。”緲子的語氣中透着些許無奈。

“緲子,咱們說咱們的,你讓魯迅先生一會兒生一會兒死的,我們太讓他爲難了!”阿玢扭頭一招手,“趕緊的,上臺階。”剩下三人呼呼啦啦隨風而去。

緲子因爲父親是黨員,從小耳濡目染也是個無神論者。所以對於五臺山之行而言更多的是觀光,山西的風土、人情。不過周圍一些虔誠的佛教徒,有的是三個臺階一大拜,有的是一個臺階一拜,着實讓緲子感受到了信仰所帶給人們的巨大動力。這不是一朝或一夕的跪拜,而是一世的跪拜。

“那個是唱《擁抱夢》的孔方雄吧?”阿玢極力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可眼前的景象卻讓阿玢激動不已。

順着手指的方向,眼睛都快要看穿了,春琪正和坤泰交談着什麼……

“金坤泰?是金坤泰!”杜梓這時也將自己內心的喜悅和驚訝全權寫在臉上,而人們常說的喜怒形於色也不過如此。

可阿玢的眼中卻幾乎要流出兩行熱淚,“旁邊那個是春琪。”觸手可及和遙不可及的距離,原來只有這麼近,可是就真的“不可及”了。阿玢瞬時感覺到人的悲哀,人們留不住過去的歲月,更無法不承認:自己仰望上面的人,可以讓那個人的形象變得更加高大,而自己的眼中充滿了羨慕甚至是更復雜的目光。

一年多的,是時間強有力的力量。

或許其中也隱含着人的可貴之處吧,不只是周遭的環境在改變,我們也同時在生活上取得進步。逝者如斯固然無可奈何,可春琪的蛻變才更讓阿玢感到萬般無奈。

現在春琪身邊的朋友是像孔方雄、金坤泰這樣的流行歌手,舞臺上所有的聚光燈似乎都聚集在他們的腳下,而阿玢卻在幕後某個黑暗的角落裡,沒有人去注意她,更沒有人去關心她。

阿玢想起大二時,她和春琪一起去學校附近的街道散心,她們遇見了一個算卦的人,自己窮困潦倒不說,還帶着自己的孩子也一起遭罪。“我給你指條明路吧!”這是當時算卦人的一句話,阿玢至今記得很清楚。其實,當時要不是春琪駁回,“有明路你自己不走啊,還連累自己的孩子?”阿玢其實已經動了心。

當時覺得,那樣的場景像極了相聲裡的段子,竟顯得有些滑稽;可現在想想,越發覺得春琪的話是對的。自己的前途,竟然還得要別人去指明,這未免有些太過荒唐可笑了。

放眼望去滿目的蒼山翠竹,現在彷彿也在肅穆爲阿玢默哀,她在清晨的冷風中不禁打了個寒戰。

阿玢似乎明白了什麼……

“春琪,春琪!”緲子使勁兒朝春琪擺擺手。

就在轉頭回眸的剎那間,春琪分明看到了3年前的自己,那個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打着寒戰的自己。曾經的夢想早已實現,然而更多的人卻走在實現夢想的道路上,他們並不知道這條路的終點在哪裡,是即將到達,抑或是這根本就是一條不歸路,需要用一生的時間來走完,從而證明這個沒有盡頭的道路。和阿玢比起來自己是幸福的,至少前方有個人指引你正確的方向,便不會感到迷茫。

四人大步流星地追上春琪,小艾也絲毫不顧自己還腳踩將近八釐米的高跟鞋。“是孔方雄吧?”小艾閃着兩隻滿帶疑問的大眼睛。

“一會兒再說。”春琪回了一句,“先到山頂吧。”

“是啊,先上山吧。”奉熙在旁邊跟着附和了一句。

春琪扭頭看了一眼阿玢,她們相差不過幾個臺階,可現在的春琪卻比阿玢高好多。她能看到阿玢眼中噙着的淚水,模糊了眼前的臺階,模糊了整個世界,迷離的眼前只有越來越成爲幻影的兩個字: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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