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邁阿密回來後,奉熙總是習慣躲在自己的屋子內從事一些秘密活動,像極了09年裡熱播的《潛伏》中的餘則成。
只是,春琪不是翠平,她識文斷字,便總是旁敲側擊地想知道奉熙的行動。
“幹嘛呢,奉熙?”春琪趁着奉熙忘記關房門,悄悄溜進去,說。
“嗯?”奉熙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轉頭看見是春琪未經允許就進了屋子,變得有些生氣。“怎麼不知道尊重我的隱私哪?!”
春琪卻忽然變得很無辜的樣子,“剛回家就這麼忙?”
“家?”奉熙心裡一驚,原來春琪已經把這裡當成家了。剛纔還氣憤不平,現在卻因爲春琪的一個“家”,而欣喜萬分。
家對於奉熙而言當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不是房間,不是屋子,不是建築物,而是更多地上升到了一種精神上的境界。自從奉熙母親去世後,他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名流浪者,浪跡天涯,他的足跡遍佈了亞洲,美洲,歐洲,甚至的非洲的埃及,可他始終找不到一個家。他和父親現在所擁有的,不過是物質的外殼罷了。他曾經和父親說要搬一個小一點兒的房子,因爲他喜歡“窩”的感覺,喜歡丁玲和陳明夫婦在北大荒受難時住過的茅棚,一條並不是很乾淨的毛巾和一枕耳鬢廝磨。
其實奉熙喜歡的又哪裡是“窩”。真讓他睡茅草,想必是斷不能忍受的;就是睡東北農村那樣的大土炕,想他也不能接受。他喜歡的不過是一種溫暖的家一樣的感覺。
奉熙回想着母親在世時的點點滴滴,就好像是一幀幀的照片,在給他訴說着往日的故事。
可是,奉熙並不知道,春琪的口中的“家”,其實是山西的方言,意思多指普通的房子或建築物,而不是奉熙想象中的帶有人情味的地方。
春琪看見奉熙臉上幸福的表情,沒好意思把話說明白,怕傷了奉熙的心,同時也傷了自己的心。
“怎麼都是機票?”春琪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小本兒,隨便說了句話,企圖轉移話題。小本上面貼滿了飛往各地的機票,北京到紐約的,紐約到巴爾的摩的,巴爾的摩到邁阿密的,機票旁邊清楚地記錄了時間還有乘車過程中發生的趣事兒。“北京到紐約,2008年2月25日。春琪暈機,但這也不忘對我進行愛國主義教育。我不知怎的,忽然說愛她,可她卻圓滑地岔開了話題,好尷尬。”春琪看着旁邊的備註,回想起了半年前她和奉熙一起離開北京時的情景。她想到了艾青的《我愛這土地》,中國的故宮和法國的盧浮宮,還有秦兵馬俑和摩索拉斯陵墓,她想到了在飛往紐約的飛機上,發生的點點滴滴。
“早點兒休息吧。”春琪放下小本兒。
“你也是。”
春琪回到屋中習慣性地打開電腦,桌面上的文件夾裡是她和奉熙暑假一起旅遊的照片,有在巴爾的摩照的,有在邁阿密照的,甚至還有還有他們在北京後海酒吧裡的合影,繁多紛雜的照片,春琪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它們,更沒有整理它們。她開始有序地給這些照片歸類,她仔細地整理着照片,也整理着他們過去的美好回憶。
睡覺前查看了MSN上的留言,意外得知緲子要來美國,但具體去哪個城市,什麼時候到,以及來的原因,阿玢只寫了四個字:一概不詳。
“不詳”的含義其實有很多,在某種程度上也包含着不想說的意思。既然別人不想說,春琪也就不想去好奇這個事兒。
當然春琪只是不想去好奇緲子來美國的這件事,但不是不好奇這個人,畢竟同學一場。一些人總說高中同學之間的友誼不如初中時的純潔,而今後常聯繫的又都是高中的同學而非大學同學。春琪在心裡暗暗認爲這些話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並不能阻礙她和大學同學之間萬古長青的友誼,因爲她深知這是最後的友誼,今後一旦踏上社會,便不再會有友誼的說法。取而代之的卻是弱肉強食,以及一遍遍地用自身實際去驗證那句歷史課本上重複率最高的話:“落後就要捱打”,然後是被解僱,最後無奈地加入到失業大軍的隊伍中來,爲這個隊伍的壯大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春琪現在從心底裡是堅決地擁護黨中央的“科學發展觀”,“以人爲本”、“全面發展”、“可持續發展”且先不談,這畢竟是書上的文字,但就表面意思而言,也是與之前提到的“落後就要捱打”遙相呼應,不發展,必然落後,落後自然捱打。
知道冷母打來了問候的電話,才把春琪跑出去十里的思緒又拉了回來,只是一個同學留言,最後竟在春琪豐富的想象下最終聯想到了“科學發展觀”,她打心裡佩服自己。於是匆匆結束了和冷母之間的常規性的談話後,就趕緊掛斷電話,讓自己的思緒繼續雲遊四海了。
已經半年了,想想那些分別了半年的同學,春琪看着MSN上的留言有時就能潸然淚下,這個多愁善感的春琪都快讓她自己不認識了。春琪幻想着空蕩的月臺,徐徐開動的火車,在橙色的燈光的映襯下,送別故友,待到來年樹木鬱鬱蔥蔥的時候,大家才能再會。春琪一拉被子,矇住了臉,腦海裡浮現的是在宿舍裡的那些事兒……
06年剛開學時,小艾在宿舍裡講述着自己的上海外灘之行;課餘時間她們會在宿舍裡讓小艾給大家算命,看下月運勢如何;也會把宿舍當成是棋牌室,一同走馬飛象;阿玢面試失敗後在宿舍裡唉聲嘆氣,以及清宓沒有陪小艾去做美容等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都會發生在宿舍,這個讓春琪現在留有無限美好回憶的宿舍。
春琪也回憶着她和奉熙從相識到現在的一舉一動,雖然她已經回憶過無數遍了。坐在奉熙旁邊聽歌劇的時候,她會想,如果不是當初的琴聲,鋼琴和大提琴,那麼他們現在也只是陌路;去貧民區的時候,她會想到自己在被冤枉抄襲的時候,奉熙給自己的幫助,那是一股來自心底的力量;在巴爾的摩吃青蟹的時候,春琪也會想到在大一的時候,他們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奉熙也是大口大口地吃飯,但卻不失優雅。
她睜開眼睛,一片漆黑,掀開蒙着頭的被子,似乎這片漆黑在蔓延,蔓延到了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然後月光透進來,便逐漸有了一些光……月光越來越亮,在恍惚間亮成了金黃色,春琪仔細一看,是她和奉熙正坐在午後的南海灘上堆沙堡,一陣浪花過來,他們就前功盡棄。整整一個多月的練習,可他們的技藝似乎並沒有得到提高,或許是心裡思念着另一個人,眼神所到之處也不再是沙堡,而是對方的一顰一笑。他(她)皺眉,春琪(奉熙)也就不高興,他(她)看到堆好的沙堡微笑,春琪(奉熙)也就跟着傻樂。可無論他們在心裡採取怎樣的方式和對方聯繫,卻從不會得到對方的任何迴應,哪怕是隻字片語。她起身坐起來,正前方那面白白的牆上,彷彿有一個大熒幕,自己的腦袋就好像強光一樣把過去拍攝的影像連續地放映在銀幕上,所有的想象都成了實際活動的形象。在南海灘上漲潮的時候給海鷗餵食,奉熙就從背後抱着春琪,結實有力的臂膀也是那麼的有安全感。春琪偶爾也會偷偷地想,他們真的有可能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可是,這句話的發生的前提就是可能,而這種可能性又幾乎爲零。
一切影像奔走如潮,春琪繼續望着那面白牆,那個空曠的供自己無限遐想的舞臺。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早期的盧米埃兄弟,給臺下的大衆展現着豐富的影像。當然,她不希望像當年的《火車進站》那樣,因爲太過生動的形象而把觀衆嚇得惶恐四散,她只是希望奉熙能靜靜地留在自己身邊,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春琪心裡咯噔一下,她想起了在臨走前開學時時,小艾給大家講她的寒假軼事,其中提到了她對《mygirl》裡珠裕鄰的看法。“珠裕玲就是一個赤手空拳的賭徒,能贏得金錢已經賺了,再得到薛功燦的感情那就翻倍。但即便最後她什麼也沒得到,也能保本。對於這樣一個穩賺不賠的買賣,真不知道爲什麼還會有如此多的觀衆爲她感到傷心。”春琪難免想到自己,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赤手空拳的賭徒?遇到奉熙,並在他的幫助下取得現階段的成績,已經是賺了,爲什麼還會再要求他的感情,還說是“僅此而已”。春琪環視着四周,心底的那個聲音在不停地提醒着她要知道滿足,不能貪得無厭,否則就和那些腐敗的官員沒什麼兩樣了。
不可能所有的大禮包都只屬於一個人。
第二天早晨六點,春琪照常起來刷牙、洗臉、梳頭,就好像昨夜腦海裡沒有糾結過一樣,只是像國寶大熊貓一樣的黑眼圈提醒着她:昨夜“胡思亂想”了。
“morning!”春琪和奉熙打招呼。
“morning!”
“奉熙,你的眼睛也……”
“嗯?”奉熙看了看鏡子裡自己的模樣,亂糟糟的鳥窩頭,黑眼圈,還穿着一身卡通睡衣,頓時他覺得自己可以去馬戲團表演了,以樣子誇張的表演來博得他人一笑。
“看什麼呢?”春琪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奉熙看看春琪白嫩纖細的手指,又看看鏡中自己的黑眼圈,立刻劃過奉熙腦海的,竟然是黑眼圈形成的原因。“熬夜、情緒不穩定,使眼部疲勞、衰老,靜脈血管流速過於緩慢,眼部皮膚紅血球細胞供氧不足,靜脈血管中紅二氧化碳和代謝廢物積累過多,形成慢性缺氧,血液較暗並形成滯留以及眼部色素沉着。”奉熙回憶着,一點點在心裡背誦着書上的概念。
“說吧,昨兒晚上肯定是胡思亂想了,老實交代!”春琪習慣性地摟住奉熙的脖子,另一隻手叉着腰說。彷彿兩人是水滸裡那些稱兄道弟的朋友,有時指手畫腳一番,算作是對封建階級驕奢淫逸現象的一種抨擊,簡直大快人心。
“沒想什麼。”
“沒想什麼?”春琪反問一句。
“巴爾的摩。”
“巴爾的摩?”
“嗯,那裡的青蟹。”
“青蟹。”直到這句話,春琪才轉換了說話的口氣,進而滿意地點點頭。
“嗯?你怎麼也有黑眼圈?”奉熙扭頭看見了神情同樣憔悴的春琪。
“沒睡好唄。”
“沒睡好?”奉熙模仿着剛纔春琪的樣子,歪着頭問。
“想到了南海灘。”
“南海灘?”
“嗯,南海灘的沙堡。”
“哦。”奉熙也意味深長的點點頭。
兩人的行動,就在這樣的機緣巧合下對稱地進行着。
這該是一幅怎樣“動人”的場景啊!各自“居心叵測”的提問,又“心懷鬼胎”的回答,最後是心知肚明的點點頭。
春琪當不會說她懷念的不只是南海灘上的沙堡,因爲她不想像下級向上級做思想報告一樣,告訴奉熙自己今後的打算。奉熙也不會說他懷念的也不是巴爾的摩的青蟹,而是他們在一起的爲數不多的快樂的日子。
一切都好像約定俗成一樣,按照他們預先設計的軌道運行,沒有絲毫的意外。可是……
“色易守,情難防。”
這是《色戒》海報上的一句話。
春琪坐在車裡等待奉熙,側目望去是逐漸開始蕭瑟的街道。經過連續幾天的風吹雨打,已經有大片的紅葉落下了,而不是書中說大片成熟的麥田,更不用提豐收般的喜悅。堆積的落葉,踩上去厚厚、軟軟的,還會發出簌簌的響聲。“怎麼可能‘落葉無痕’呢?”春琪又開始了無止境的糾結。
“走吧?”奉熙踩着離合器,問。
“嗯。”
奉熙剛要發動車子,“呀!我忘記拿曲譜了。”春琪大叫,然後飛似地回去取。
奉熙扭頭看副駕座,已經空了,只剩下一瓶遮瑕膏孤零零地隨手放在座位上。奉熙拿起那個小瓶仔細端詳,“綠色的?”奉熙有些吃驚。看過說明才知道這是用來遮蓋頑固性、顏色較深的黑眼圈。奉熙調整了一下車內的後視鏡,對着鏡子偷偷從黑眼圈的圈沿處開始均勻向內塗抹。
可是,鏡中的後車座上竟浮現出他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那導致他昨晚失眠的可惡但美好的回憶。他又繼續抹着遮瑕霜,可後車座分明成了立體電影的展現舞臺。奉熙也彷彿被強迫戴上了特製的偏光眼鏡,後車座上演的他和春琪在巴爾的摩的一幕幕,他好像又回到了幾個月前那個真實的場景,窩在沙發上看美劇,晚上去吃青蟹,總之就像是立體電影那樣存在遠近前後不同的距離,生動的影像呼之慾來。
奉熙就這樣被揪扯着看着上演的電影,要是想分個類型,那一定是紀錄片,只屬於他和春琪兩個人的紀錄片。他想讓演出停下來,可是,電影卻像是一隻斷線的風箏越飛越遠,絲毫無能爲力,直到它消失在視野中,纔算完結。
“你對着鏡子抹什麼呢?”春琪打開車門,看見奉熙正對着後視鏡往眼鏡的地方塗抹着什麼。
“嗯?”奉熙似乎還神遊物外,“巴爾的摩。”
“嗯?說什麼呢?”奉熙毫無由來的一句話,讓春琪無言以對。
“去巴爾的摩旅遊。”
春琪想了想近期的假期,說:“再過兩個月是感恩節,我們那時候去吧。”
“去巴爾的摩?”奉熙回過神來,思考了一下,“感恩節還要等很久,哥倫布紀念日的時候,我們去吧。”
“只放一天!”春琪瞪大了眼睛,因爲她覺得這實在是個失敗的理由。不管這個日子在美國國內的爭論是如何激烈,紀念日也好,哀悼日也罷,還是光明日或者黑暗日,那始終是美國人的節日,春琪並不想參與到這種討論中來,並且還在討論聲中舊地重遊。“還是感恩節吧。”春琪說。
“好。”
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的等待,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說歲月難熬也難熬,說光陰似箭也就似箭。
但不論怎樣,2008年10月13日到來了。
春琪也說不出自己具體爲什麼喜歡這個小城市,近乎可以說是毫無緣由的。連這裡的秋天,她都是那麼喜歡,因爲在她的眼裡這兒的秋天是嫵媚的。
有時晚上和奉熙一起散步,經過果樹下時,會看見小松鼠上躥下跳的“偷竊”他人的果實。
但在春琪眼中,這些都是美景。
[bookid=1466998,bookname=《青春警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