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大一下半學期開學了。
學校有些“倒行逆施”地組織同學們全體換宿舍,以便翻新這棟宿舍樓留給下一屆的新生。累死累活整整一天,到晚上整個學校已成一座空城,全體師生集體給學校來了個“空城計”。大家分別以宿舍爲單位進行會餐,不管是宿舍成員換了的,還是沒換的,理由均爲:喬遷新居,恭賀新禧。
看着小艾在KTV裡半死不活地唱着《弱水三千》,簡直糟蹋了一首好歌,時而還學着其他明星的樣子來一句:“我看不見你們舞動的雙手,來點兒掌聲!”阿玢整個人也就跟着坐立不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美麗的意境在小艾的口中蕩然無存,要是寫這句話的高鶚先生在世,估計會比阿玢還坐立不安。
“‘我看不見你們舞動的雙手?’你瞪眼瞎啊?!”春琪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說出這樣惡毒的語句。
“就是,就是。還‘來點兒掌聲。’一直鼓着呢,你聾啊!”緲子也隨聲附和了一句,同時又在心裡感嘆着:“還真是最毒婦人心哪!如今,且還都不是婦人,就這般惡毒;等到將來真結婚、生子後成爲婦人,那還指不定有多惡毒呢。”
周傳雄筆下描寫等待戀人時的淒涼,無奈和堅定被小艾唱的全然不在,偏偏又沒眼色地來了一句:“把你們熱情的雙手都舉起來!”
阿玢終於忍耐不了了,“‘舉起雙手’?你是中國人沒錯,可我們也不是日本人呀,用得着舉雙手投降嗎?”阿玢悄聲的一句話,同時引來了緲子和春琪“雷鳴”般的掌聲。條件反射,小艾一聽,也唱得更加投入,動感情了。
“對了,你說寒假在畫《黑土》,怎麼這麼突然呀?”
“沒爲什麼,情到深處,自然就想畫了唄。”阿玢喝了口飲料,眼前是自己吐出的煙霧,迷迷濛濛地看不清眼前的事物,遮住了舞臺上唱歌的小艾,也遮住了阿玢對未來的思考和對過去的回憶。
寒假時,每次和那些二道販子斤斤計較後,阿玢就開始認真地想過自己老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最初生下來時,河流狹窄淺顯,靜靜流淌;求學階段,河流又開始奔騰於岩石之間,最後在高崖處飛流而下。
阿玢曾經很清楚地想到自己老了是什麼樣子。河流也就越流越寬了,河岸逐漸退去,河水變得平穩;最終,悄然融入大海。沒幹過什麼轟轟烈烈的事兒,更沒有人去用筆詮釋她的生活。莫名的可悲感涌上心頭,突然,她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了。阿玢向來雷厲風行,做事情也絕不拖泥帶水,當她決定自己要做些什麼的時候,就會立刻付諸行動了。
緲子沒問出個所以然,但是也不想再追問下去,擺擺手作罷。“估計寒假回去不看《推理》改看《三國演義》了。我問個問題,竟然還給裝深沉,玩兒起了心理戰術,讓我去猜你是怎麼想的。當自己是諸葛亮啊?!三國離現在都1700多年了,你還學諸葛亮,嚴重落伍了吧?!”
“就是,最次也得是弗洛伊德呀,心理學嘛。例如本我、自我、超我之類的……”春琪也“添油加醋”,攛掇阿玢去了解這位現代心理學發展中極富影響力的人物。
“研究心理學?我還是研究毒物學吧。今年寒假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在毒物學的研究上面。”
“毒物學?砷?氰化物?”春琪首先想到了那些在高中時耳熟能詳,做實驗時老師強調了很多遍的碰不得的化學藥品。
“只是常見的食物中毒,比如菜豆,苦杏仁什麼的。”阿玢神情平靜依舊,心裡卻波瀾壯闊。寒假期間村口張大爺家的兒媳婦就應忍受不了家庭暴力而選擇自殺。農村的婦女首選的自殺藥物是敵敵畏,而白領女性則多選安眠藥。自殺當不是什麼值得高聲宣揚的事兒,只是兩者之間在無形中還是行程了鮮明的對比,安眠藥較敵敵畏而言,其痛苦程度相對較小。由於知識的缺乏,連死也是如此的悲壯,阿玢在心裡也默默感嘆着無知的可悲。
“什麼,菜豆?咱們平時可經常在食堂吃菜豆,也沒見中毒呀?”緲子問。
“中毒是因爲菜豆煮不熟所導致的!菜豆裡含皁素,對消化道有強烈的刺激性,會引起出血性驗證,這我可絕不是嚇唬你們。但是,咱們食堂的菜豆是熟的,那麼它的毒性就被破壞了,咱們吃了當然不會有事兒。”阿玢十足的學者模樣。
“呵呵,人有些時候就是不乾不淨,吃了沒病。《讀者》上有段話特經典:‘爲增強體質,專家建議多喝牛奶;最新研究發現牛奶中某些激素會增加前列腺癌的發病率,專家建議多吃西紅柿;爲消除西紅柿殘留農藥的危害,專家建議口服阿托品;阿托品有生物鹼中毒的可能,專家建議用扁豆緩解;爲稀釋以及中和扁豆的毒性,專家又建議多喝牛奶。’”春琪也是引經據典,說話滴水不漏。
“真正的推理中,不僅是食物中毒這麼簡單,更多用到的是藥劑學的知識,比如植物類毒物、、鎮靜催眠類藥物。”
“這些太常見了,沒新意。”緲子說。
“沒新意?”阿玢一看緲子向自己提出了挑戰,頓時來了精神。“那來點有新意的。在橫溝正史的小說《綜合醫院殺人事件》中提到:有一個司機在開車時遭遇車禍死亡,但他是在意識完全清醒的狀態下主動撞向防護欄,並最終導致死亡的!緲子,解釋一下爲什麼吧?”
緲子不說話,只是盯着房頂不停變幻的霓虹燈,燈光在不停變化,燈也在不停旋轉。周圍瀰漫着淳淳的酒香,舞臺上小艾臉上也被照得五彩斑斕。一切的景象卻都令緲子感到全身的汗毛在樹立,眼花繚亂的燈光令緲子感到自己的體溫、心跳、脈搏甚至血壓都發生着急劇的變化。感受光污染的同時,她也在感受着阿玢帶給她的無孔不入的恐懼感。
“怎麼不說話了?”阿玢看了一眼緲子高挑的身材,“你這身高和膽子簡直是嚴重的比例失調。告訴你吧,他的眼藥水被兇手換成了阿托品。那玩意兒滴到眼中,幾分鐘就能起效,雙眼散瞳、聚光。只要一睜開眼睛,光線就會跑進瞳孔!但因爲滴入的量太少,所以屍檢是檢查不出來的。怎麼樣,有新意嗎?”阿玢得意洋洋地發表着自己的看法,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在角落裡蜷縮的緲子,從此對阿玢心存芥蒂的緲子。
“一個多月沒見面,剛見就談殺人,死亡,太不吉利了。人嘛,死是難免的,只是在年輕的時候,好好活着就可以了,別辜負了自己的青春,活的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風雨中苟延殘喘。”春琪趕緊圓場。
小艾倒真是乘興而來,盡興而去。當走下那一方小小的舞臺時,忍不住回頭去看,彷彿格外留戀剛纔的舞臺。也難怪,習慣了人前的光鮮亮麗,又有誰甘願做那個陰影裡的人,多少會心有不甘。
其實小艾留戀的或許並不是那一方方小小的舞臺,“舞臺”不過成了個託詞。真正留戀的,不過是曾經的那種感覺,衆星捧月般的感覺,她感到只有在人前,只有在舞臺上才能爲自己正名。想想這是多麼偏激、邪惡與恐怖的念頭哪。
“春光滿面地從舞臺上走下來,看來你們的愛情是有好果實嘍?”春琪不陰不陽地調侃着小艾。
“我們鄉里信號很不好,我和他一個月了也沒聯繫上。”小艾格外怕人聽到“鄉里”兩字,在講到那兩個字時,也把聲音壓得格外低。其實,有些東西完全沒有必要隱藏。中國移動的基站採取小區模式,覆蓋範圍是幾千米,信號相對而言較爲不錯。如果小艾家鄉連信號也沒有,其偏遠、落後和閉塞程度可想而知,又怎能是壓低某個字的聲音就掩飾的了的。
“沒關係,愛情可以排除萬險嘛。”春琪調侃着。
“可萬險之後又有千難呀。”小艾補充到。
“合着這就是傳說中的‘千難萬險’呀,解釋夠新穎。我可得推薦給那些教書的老師們,就讓他們這麼教學生,保準大家記得牢靠。”阿玢也吵着要爲中國的教育事業出計獻策。
“學這種初級成語的,可都是小學生呀。他們哪兒知道什麼是愛情。要是真模仿你這種教法,那還不如直接教小學生怎麼早戀呢!”春琪調侃着阿玢。
“春琪,你知道什麼呀。沒有早戀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我現在倒是想早戀呢,可人家不給我這機會呀,甚至是這趟早戀的末班車也沒趕上,多冤啊。其餘的,就更不敢奢求網戀了,想想,這就是我一輩子的遺憾。”阿玢捶胸頓足,一派沮喪的模樣。“所以呀,現在捶胸頓足地想早戀,可惜都21歲了。如今也只能學學小艾,傍一個像清宓一樣的大款,給自己今後的生活找個瓷實的飯碗。”阿玢邊說邊拍着春琪的肩膀進行思想教育。
“傍大款?瓷飯碗?可那終究會碎。”春琪有感而發。
“有道理。那還是像緲子那樣找個金龜婿吧,那是金飯碗,保不齊以後還能升值呢!”阿玢大道心中苦水,羨慕地看着角落裡剛纔被自己嚇蒙的緲子。
“贊成!”緲子倏然來了一句。
“釣金龜婿,談何容易?‘門當戶對’這句話就是再過100年,也照樣是潛規則。嘴上不說,但心裡各個都明白的很。所以,釣金龜婿的前提就是先讓自己變成個鳳凰女,還是趕緊先長本事吧。再說呀,咱也得掙點兒氣,不能總讓父母恨鐵不成鋼。”春琪倚身往後一靠,思緒不由地翻飛回了寒假時在瀋陽的奇遇。眼睛所到之處全部是那個叫奉熙的人的身影,前方小小的舞臺成了賓館裡溫暖的爐火,面前一片狼藉的桌子也成了精緻的鋼琴,一切都在幻化中,一切都是美麗的願景。
“我是真不想去反駁這個所謂的真理。鋼,尤其是好鋼,那絕對是煉出來的,又怎麼能是恨出來的呢?”三人一擁而上把緲子堵在KTV的門口,一方面是爲剛纔的謬論收拾殘局,另一方面也是爲今晚這場快樂的狂歡買單,誰讓她是“款姐”呢!
但所有的人都沒注意到緲子哀怨的神情。衣服穿一次扔了,飯吃一口扔了,這是緲子自己的事兒,受窮還是享樂那也是緲子自己的事兒,她都能挨着。
但,有錢並不意味着就該無休止地給別人去花,沒有節制。有的人或許會說這是吝嗇,其實不然。不管是一分一分地掙,還是一萬一萬地掙,那都是辛苦錢。掙一分是一分的付出,掙一萬也有一萬的代價。
這是緲子的想法。
然而小艾卻在想:通過勞動和資本得來的財富當然是他們自己的,可是靠貪污腐敗納稅人的血汗錢,緲子就理應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更何況,課本上不也是這麼說的。
拿到課表的時候,發現學校竟然開設了邏輯學。任憑副教授在講臺上扯着嗓子喊什麼充分條件假言判斷、必要條件假言判斷,以及必要條件假言判斷與充分條件假言判斷之間的互換,學生也照樣把教室當成是寢室。即便有個別站崗放哨的同學,老師饒舌的講解,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單純的繞口令而已,並無其它更多含義。
其實,邏輯學的副教授是位老資格了,講課也頗爲幽默風趣,但只因邏輯學是考查課,學分積點也沒有高數、英語那麼多,學生當然會另眼相看。然而,昏睡的緲子、阿玢、春琪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我們是真的困了。
然而,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由頭。網上有這樣一個看似荒唐,但又真實的比喻。說美國攻打伊拉克是因爲薩達姆在白宮偷了布什100美金。而夫妻之間的吵鬧或是家庭暴力,則多半起因是妻子偷偷給孃家寄了600塊人民幣,或是丈夫揹着妻子偷偷給婆婆錢600塊人民幣了,這往往是導火索乃至根本原因。同樣是600塊錢的問題,國家這個大家並不會去斤斤計較,因爲那100塊美金簡直是國家的九牛一毛,而夫妻這個小家卻會去計較,那看似有些龐大的600塊人民幣。
同樣的道理,學分積點高的高數、英語,同學們往往會投入120分的精力,而一些考查課卻連投入20分的精力都覺得那是浪費。
小艾無心研究邏輯學,更無心聽大舌頭的副教授在講臺上津津有味地講繞口令,逃課出去和清宓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了。
寒假只是40多天沒見,兩人就覺得有些生疏了。心在悸動,可是有些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透過燈火闌珊,回眸,只有初春裡的青松掩住了兩人背影。小艾不覺想到了緲子和思緲的事兒,她可不想等到一切都結束了才知道“感情不像窖藏的老酒,越釀越香”。“馬後炮”、“事後諸葛亮”這等稱呼,小艾是打心眼兒裡不喜歡的。
清宓獨自聽着P5裡的新歌《雪季血祭》。“亂山殘雪無綵衣,素帛染紅我絕筆,絲絃弄音腸訴泣,血殤同眠夢依稀。銀白雪季讓血祭,飛雪傾城血來祭,雪花紛飛你折翼,折掉燦爛花季……”說不出的難捱壓抑在心頭。旁邊的小艾表情凝重地講着電話,清宓則習慣性地把自己和小艾的將來想象的那麼美好。他也知道,其實他們根本沒有未來可言,即使他將來的妻子不是婷婷,但也一定不會是小艾。
“翹課又被點名兒了。每次都是邏輯課被抓,怎麼總在一個位置跌倒呀?”小艾嘟着嘴。
“我就說,你剛纔接電話的表情怎麼那麼沉重?!其實,沒必要耿耿於懷。‘坐地日行八萬裡’,即便你坐在地上不動也還日行八萬裡呢,所以,怎麼可能總是在同一個位置跌倒呢?!”
“這算是對我的安慰?”
“你覺着呢?”
“我高中是學文科的,對這種邏輯性的東西真的不感興趣,更何況它只是個考查課!也不知道上輩子做什麼壞事兒了,這輩子讓邏輯教授這麼折磨我。”小艾的擔心和着急並不無道理。因爲,這位教授邏輯學的教授也正是學校教導處的督導,學校裡的老資格,被譽爲“四大名捕”之首,對付學生逃課很有一套。
“給你說句很邏輯的話:上輩子你壞事兒做透了,也就什麼壞事兒都沒做,所以他在這輩子沒必要找你麻煩。這就是辯證地看問題,懂嗎?”清宓洋洋得意。
看着旁邊有些惶恐的小艾,清宓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單純的、毫無原則的,而眼前這個女孩兒充其量只是婷婷的替代品。清宓感到前所未有的睏倦,拿婷婷和小艾比,再拿小艾和其他人比,之後是無限的感慨和牢騷,這會是多麼的累。
總是在不經意間給小艾圈定一個條框,所有的言行都必須按照之前和婷婷的規定來,就像單位的制度那樣:按時上班、下班,不得遲到、早退。時間長了,自然就感覺累了。甚至規定小艾在自己面前不能抽菸,因爲婷婷沒有這個壞習慣;也會規定小艾不能穿裙子,因爲婷婷從來不穿。條條框框,框框條條,一舉手,一投足都已是十足的婷婷的模樣。
可是,偶爾也會發現小艾抽菸的樣子其實很優雅,穿裙子也會顯得清新淡雅。便趁小艾在不注意時,用照相機映像在底片上,然後沖印成爲一張張精美的照片,擺在小艾面前給她看。
清宓更清楚,那些精美的照片不過是沖印給自己看的。“人一輩子走很多地方的路,過很多地方的橋,但卻只能最愛一個年齡恰好的人。”這是書上所寫,更是他心中所想。青澀時習慣稱爲女朋友;結婚初期,會興奮地叫聲老婆;而立之年,歲月的積累,慢慢經歷和度過,雖然老婆已經升級爲太太,可內心的感動又還剩下多少?一頭的青絲變得雙鬢如雪,又有誰能面對一生的承諾叫聲老太婆?
一旦所有的回憶都變成英語中的過去時態,結局必然是分手,難逃的難逃分手。早也好,晚也罷,但還是分手了,不是嗎?清宓不敢繼續想,如果今後他要走每一步,自己都提前知道了,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生孩子,什麼時候父親去世,什麼時候子承父業,什麼時候公司遇到危機,又是什麼時候轉危爲安……這或許太恐怖了。
“哦,對了。這是我新買的一張碟,給你的。”說完,清宓從揹包裡拿出專輯。
“嗯?”
“樂壇新人——孔方雄。”
“孔方雄?”小艾撫摸着專輯的封面,線條分明的精緻的側臉,陰柔與陽剛的混合體,卻沒有絲毫的矛盾。“孔方雄?孔方兄。”小艾暗暗記住了這個最近紅得發紫的樂壇新寵兒,只因他的名字音同“孔方兄”,小艾便把這個樂壇新人當做是和自己一樣的人。
之後,小艾就拿了清宓送給自己的碟一溜煙兒的回宿舍去鼓搗緲子的電腦了。如果身後此時要是再配合一道黃光,就真是像極了狐仙走時的模樣。
《雪季血祭》
作曲:大提琴作詞:鋼琴
亂山殘雪無綵衣
素帛染紅我絕筆
絲絃弄音腸訴泣
血殤同眠夢依稀
銀白雪季讓血祭
飛雪傾城血來祭
雪花紛飛你折翼
折掉燦爛花季
雪上的血染別離
雪上的血留行跡
一生羈旅只爲你
來生反覆追憶
還沒走進宿舍就在樓道里聽到似曾相識熟悉的旋律,當大提琴邂逅鋼琴那將會是怎樣的一曲動人旋律。
推門而入,阿玢半臥在牀上聚精會神地研究她的推理,小艾正在鼓搗緲子的電腦。優質的音響甚至聽出了低音炮,單曲循環播放着那首記憶裡的《雪季血祭》。緲子則合着音樂的節拍,胸部一起一伏地熟睡着。
“呵,日本‘御三家’!”阿玢看到精彩之處,不禁喊出了聲。
悽美的意境頓時消失,春琪腦海裡的第一反應就是幾年前上網看過的《大奧》,那個江戶時代後宮嬪妃爭鬥的你死我活的場景,血腥、暴力,這是時至今日春琪唯一記住,卻又不願意回想起的場景。不過,德川家的歷史還是引起了春琪足夠的興趣,查資料、買書籍,這“御三家”對春琪而言,自不在話下。“德川義直、德川賴宣和德川賴房。”還沒等春琪說出口,就聽得阿玢來了句“內田康夫”,恍然間,春琪明白過來,阿玢說的是日本推理界的“御三家”。
“整天也不知道瞎看點兒啥。”小艾停下手中的活兒,不滿地朝阿玢吼了一句。
“白天學着自己不想學的知識,晚上了,我還不能爲自己活一回?!”阿玢的無心之語反而點醒了春琪:從小到大,其實春琪也一直都是在爲父母而活。小時候不喜歡讀書,父母會強迫春琪讀,看着父母雷霆震怒的樣子,驚恐的春琪只能硬着頭皮去讀書,去達到他們心目中合格的位置。終於從未成年熬到成年,可以自由出入網吧、歌廳等娛樂性場所,可還沒真正進去幾次,轉眼又到了高三,高考完後是大學報志願的關卡,父輩們遺憾未能上成的大學,又去等待年輕的一代去完成他們曾經的理想。春琪聽從父母的建議,報考了這所她並不是很中意的R大。雖然是重點大學,可始終鬱鬱寡歡。春琪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剎那,她真不知道自己活了20年的價值是什麼,在對自己人生大事的決定上,她忽然發現自己還是給未成年人。
這樣想來,春琪不覺打了個寒顫,因爲她似乎從來就不曾爲自己而活過。微積分、邏輯學、宏觀經濟學,學着這麼多的知識,竟沒有任何只是能解決春琪現在心裡的苦惱。
這使得春琪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中……
“春琪,春琪,手機響了!”
“嗯?”春琪回過神來,“哦,知道了。”然後機械地按下了那個綠色的接通鍵,“喂?”
“好像不怎麼興奮啊。”奉熙聽見春琪有氣無力的聲音,頓時顯得有些失落。
“奉熙?”春琪也不知怎的冒失說出了這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朋友”,更或者說現在他們還不算認識,更談不上是朋友。說完,春琪想起了幾個月前在賓館房間的門口,她也是這般毫無理由、冒失地對奉熙說:“我能進去欣賞嗎?”可冒失之後的第一反應,無一例外都是立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但也正是在悄然間,舞臺上霓虹閃爍,完全陌生的劇目在華麗的樂聲中再次緩慢開幕,個人身兼其職,道具一切就緒,大紅的帷幕,漸漸拉開……
一切都是回憶。
“對了,就是那個‘國足’。”
“哎呦,您可別再說國足了。我這早晨剛聽新聞說重霧鎖京城,北京氣象臺都兩次大霧黃色預警信號了;中午又聽廣播說伊拉克安全局勢在不斷惡化,國內反美力量活躍,宗教衝入不斷,數以萬計的人在衝突中遇難,幾十萬人逃離家園;就在剛纔回宿舍的路上,又聽見別人在說房價還在不停高漲。件件都是傷心事兒呀,這怎麼還就沒點兒喜事兒了呢?!那我們活下去的動力呢?”春琪把從早上開始聽過的新聞,差不多都給奉熙說了一遍。
“兩岸節前包機順利完成任務,不久之後‘兩會’也將拉開帷幕,你的那點兒煩心事兒,官方語言也就是民生問題,肯定會得到解決的,這不就是活下去的動力嗎?”聽了奉熙的一番話,春琪也算是心滿意足了。
“我打電話就是想告訴你一聲,稿酬我已經劃到你卡上了。還有就是,你什麼時候有時間,到公司來一趟。”
“公司?”
“老闆想見見你。”
要是在之前,眼淚肯定會奪眶而出。可是,現在,春琪聽到這句話,或者是剛纔聽到自己寫的歌,竟然平靜到沒有絲毫反應,既沒有“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喜悅,也沒有“成功來的太晚”的悲傷。只是聽着音箱裡孔方雄不停地唱到“銀白雪季讓血祭,飛雪傾城血來祭,雪花紛飛你折翼,折掉燦爛花季……”然後想象着他在錄音棚裡一遍遍地唱着。聽到奉熙說“老闆想見見你。”也沒有絲毫感覺,只是覺得電話那頭有個人的嘴,又在一張一合地發出聲音,僅此而已。
春琪很少會像阿玢那樣在事業上期待自己的未來,更不會像緲子那樣在感情上期待自己的未來。“還是一步步走吧。”這是春琪心裡真實的想法。太多的盲目的期待,壓住了自己高昂的頭顱,壓住了自己看前方的頭顱。不能擡頭,便不能眺望遠方,有的只是低頭所見的一片陰影,然後自己就會感到莫名的失望,可卻還固執下去,從此患得患失,自然也活得不快樂。
“知足常樂。”春琪在心裡再一次默默告訴自己這個千古不變的真理。
無論如何,能得到業內人士的肯定,還是給春琪吃了顆定心丸。在之前成百上千次的創作中,也並非就沒有好作品,只是相比之下,別人的歌曲更好聽,春琪的光芒就被遮住了。站在他人背影下的日子固然不好過,但也正是這些黑暗的日子,讓春琪發現了她的不足,然後成長。
毫無疑問,春琪這次是幸運的。如果有人因此而抱怨世界的不公,那就太不可理喻了。每人每天都有三個八小時,八小時的學習時間,八小時的睡眠時間,而第三個八小時,沒人知道春琪在幹什麼,也沒人知道她流了多少汗。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春琪有着當年晉商特有的執着,爲了開票號,他們北到內蒙古,南到安徽,春琪對待自己喜歡的音樂也是這樣。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晉商在清朝後期和民國衰落了,也使得山西在中國經濟的舞臺上不再像之前那樣光鮮,而是變得平淡,以至於現在的整體經濟水平也比較落後,這當是春琪所不願看到的。但是,事物總是有着一定的發生、發展規律,這也是人力所不及的。沒人能逃出這個圈子,包括春琪。
既然有否極泰來的成語,就一定會有樂極生悲的說法。
當初的邂逅,估計春琪怎麼也不會想到今後兩人還能再見面,可生活的有意思之處,不也正是它的不可預知嗎?
“一會兒見老闆要注意分寸。”較第一次見面時親切的奉熙而言,春琪對自己面前這個精神、嚴肅的奉熙可不怎麼喜歡。不過還是乖乖地跟在奉熙後面,畢恭畢敬。
“你覺得歌曲需要pass掉,你就和老闆說‘再斟酌斟酌’;老闆說‘唱片定價太高,賣不動,現在物價都飛漲’,你就要和老闆說只是‘物價浮動’。總之,說話要謹慎,這樣纔會增加對你的好感。”
“不至於吧?我們只是在搞創作又不是在搞公關,難不成‘貪污犯’我們還得把他說成是‘作風有問題的人’?”
“嗯。”奉熙斬釘截鐵地回答。春琪也在一瞬間領悟到了“生存之道”的含義。
“對了,一會見到老闆,除了必要的問題之外,儘量不要吭聲,更別說發表自己所謂的獨特見解。要知道:在父母面前錯的永遠是孩子,而在老闆面前錯的則永遠是你!”奉熙邊走邊說,帶春琪從這層樓上到那層樓,從這個樓道拐向那個樓道。
奉熙能輕而易舉地看見春琪憤怒的表情,就像火山爆發前強壓的平靜一樣。“別在那兒瞎想了,也別不服氣。公司的規章制度對別人沒用,但對你永遠有用。”
其實在來之前,春琪也讀過很多的職場小說,但書本上的知識和現實一比,竟顯得一文不值。
奉熙從旁的引薦,春琪終於見到了來時路上奉熙口中的老闆——部門經理;又經過奉熙從旁的幫助,春琪簽了自己的第一筆合同。後來春琪知道見自己的只是一個部門經理時,覺得有種被奉熙糊弄的意思,可奉熙卻告訴她:“你有什麼資格讓公司大老闆來見你?就憑一首歌嗎?”這是奉熙對春琪說的最嚴厲的話,她也當然知道這話的分量。大家都是出來謀生的,奴顏婢膝那纔是必然的姿態。
春琪坐在副駕座,後面一排坐的就是最近很紅的樂壇新人——孔方雄。只能偷偷通過後視鏡來看看這個名義上合作過的明星,正和奉熙熱火朝天地聊着下一張專輯的計劃。
“對了,大提琴,下一張專輯也離不開你的幫助。”孔方雄說。
春琪趕緊拉回飄飛的思緒,“嗯?我叫冷春琪,大提琴是奉熙未經我同意給我起的筆名。”
“原來叫冷春琪呀,春琪是比大提琴好聽多了。”
“方雄,你這話明顯有討好的嫌疑呀。”奉熙開着方雄的玩笑。“她是我發現的人才,你可不能挖走!現在那麼多東西都貶值了,我也就估計只有她才能升值,人才嘛。”奉熙這位伯樂顯然不想輕易把春琪這匹千里馬送給方雄。
下車後,三人徑直走進一家飯店,春琪奇怪地看着這個不戴墨鏡,不戴圍巾的方雄,很是難以置信。方雄反而越是慢悠悠地進電梯、行走。
“別的明星不是都戴墨鏡嗎?怕被認出來。”春琪說。
“別自己把自己給圈死了,舉個例子吧。快到高考時,今天請往屆的狀元傳授怎樣不緊張的經驗,明天又請心理專家幫考生緩解緊張壓力,都什麼呀,自己就把自己給圈死了!爲了高考,公路可以封堵,飛機可以改航線,交警可以自行違背交通規則。這叫什麼呀?‘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然後又高喊讓考生不要有心理負擔,都把這看成是正常的事,我真想問一句:‘這能正常嗎?’身處其中的考生們如果沒有絲毫的反常反應,反而不正常了。所以,別活得太累。明星怎麼了?”
“你這個例子可不怎麼新潮,網上每年一到六月份的高考,新聞裡說的就都是這些話。從某個角度而言,你還有剽竊記者稿子的嫌疑。”春琪的話當是開玩笑,“剽竊”一詞畢竟離很多人都很遙遠。
但春琪要是一味如此大意,她還就真的錯了。畢竟她是從事歌曲創作的人,畢竟她已經不是上文說到的多數人了,畢竟她離“剽竊”的概念真的很近。甚至,一失足,就會掉進“剽竊”的陷阱。
只是方雄的那句“明星怎麼了”,讓春琪聽出了些舒心的味道。方雄、奉熙還有自己不過是合作關係,並不存在所謂的高低和三六九等,要是沒有那些在幕後默默奉獻的團隊,所謂的明星的光鮮亮麗,就只能是一張空皮囊,毫無內涵所言。
這樣安慰性的想法,使春琪一下子覺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不少。
“最近銷售的怎麼樣,達到當初的目標了嗎?”這是春琪在剛纔的幻想中,隱約聽到的奉熙和方雄之間的談話。
“至於嗎?好像電影界的一位前輩說過:‘你給自己定一個票房目標就開始痛苦:能達到,你不甘心,說早知定高一點;不夠,又煩。跟買股買樓一樣,不是放太早就是放太晚。人的慾望帶出目標,目標卻換來不滿足。’所以,人何苦要爲難自己呢?”
“也是。”奉熙點頭表示贊成。
“方雄!”順着奉熙的聲音扭頭,春琪堅信自己看到的就是公司旗下的另一名歌手——金坤泰。
席間也會有剛開始的客套話,也會有情到深處大家發自內心的表達,還會有4個年輕人對未來模糊的定位和理解。他們也會有爭論,人是應該先有目標在奮鬥,還是隻是單純地享受工作,並不把它視爲奮鬥。這是很長時間以來各大網絡論壇上熱議的話題,經久不衰,今天這4人也議論了一番,最終卻沒有準確的答案。
或許,這樣的問題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有的只是討論的過程,而永遠不會有答案。再或許說,他們一開始也沒希望這個問題能有一個類似於蓋棺定論的答案。
沒有準確的答案,卻會有一個大家都比較傾向於的觀點。“人有了目標纔會朝着它努力,倘若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最終就只能迷路。當然,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要走,每條路本身也沒有對錯之分,只是在走的過程中,總去頻繁留意他人的路,不知不覺走到了別人的路上,走偏了,也就走錯了。只要堅定心中的信念沿着一條路走下去,不一定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但至少能保證自己不犯錯誤。”
春琪和另外3爲前輩探討未來的人生,緲子卻只能探討自己過去的人生。和思緲談戀愛時做結婚的事兒,超前;和小雨兩個成年人在一起談戀愛,又做未成年的事兒,落後;而和彭波談戀愛,則整個就處於混沌狀態。緲子之前認爲是時態發生了嚴重的錯誤,不停地修改,不停地調換。可是,最後她卻發現,是她自己本身出了問題。所以,在感情的世界裡摸爬滾打了半天,可最終卻發現是無邊的沼澤,讓自己很難站起來。
相比阿玢、小艾,甚至是緲子,春琪是極其幸運的。不僅是半隻腳踏進音樂界了,更還取得了一點小小的成績,可除了冷父冷母知道外,春琪一概不讓透露給其他人,尤其是宿舍的舍友。
也難怪,在競爭如此激烈的社會裡,信任可是一件很脆弱的東西了。春琪現在的成功帶給她的惶恐,使她不知道自己該信任誰,她覺得有可能最親近的人會背叛她,而陌生人卻會給予更多的幫助。奉熙對春琪而言,不就正是這樣的陌生人嗎?
春琪雖然有創作天賦,可在專業方面卻知之甚少,只得哀求奉熙在星期六、日幫她補課。關於這一點,春琪對雜誌上的話,還是很信服的。“你超過別人一點點,就會引起嫉妒;倘若你要超過他們一大截,那就會換來羨慕的眼光。”春琪當不喜歡別人酸溜溜的目光,那是在平視;還是被人仰視的感覺好。
日復一日,兩點一線,學校和奉熙家,爲的都是學習。
一個學期轉瞬即逝,已是7月了,春琪也在不知不覺中進步。
“這節課就先說到這兒吧,從此之後你就不用再來了。”奉熙一邊整理琴架上的曲譜,一邊對春琪說。
“怎麼了,奉熙?”
“你可以出山了。”奉熙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半年的相處,大家心中都有了朦朦朧朧的感覺。“那間房子我還給你留着,行李、樂器你都不用動。反正我房子大,你今後仍然隨時都能過來,鑰匙可要保存好了。”即便是春琪離開,奉熙都不忘叮囑幾句。
“以後的頒獎典禮還是自己去領獎吧,別總是讓別人代領。對了,明天就有個頒獎禮吧?”
“嗯。”春琪感覺自己剛纔的聲音好像還憋在喉嚨裡沒有發出來,只是使勁兒地點頭。然後低下頭,掩飾自己欲滴不落的眼淚。
“頒獎典禮你去了,沒得獎,我會和你說‘重在參與’;可是你得獎卻總也不去,那我會說你‘清高’。當然了,‘清高’的確是褒義詞,但也並不算對人很高的評價。有些媒體能把你寫成純潔高尚、不慕名利的人,那另一些媒體就一定能把你塑造成時不願合羣、孤芳自賞的人。”奉熙在儘自己當老師的最後的一點兒責任和義務。
可春琪也終沒有去第二天舉行的音樂頒獎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