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0,學校又準時熄燈了。心情煩悶的阿玢拿着隻手電筒模仿老電影《奇襲》中的探照燈晃來射去的。漆黑一片中,只有那一束光線還讓人感覺到自己是活着的,否則在這個靜謐、漆黑的夜裡,死一般的沉寂,使人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鬱悶着呢,別照了!”春琪說話的聲音異常低沉。
“彼此彼此啊,我心情也不咋的。”
一句話說的春琪啞口無言。阿玢心情煩悶自然是因爲畫還沒賣出去,而春琪也遭遇到了人生路上第一個巨大的坎坷。這怨不得別人,本來只是一條小溝,春琪是可以輕鬆邁過去,甚至完全可以忽略的。但是,她錯誤地擡高了自己,貶低了別人,不僅是IQ,更是EQ。原先還在同一平面的小溝,逐漸變成了錯層的洪溝,春琪也只能是不停地搖頭嘆息。
她覺得在這種時候,阿玢是不能理解自己的,奉熙也不能。作爲朋友,春琪把他們的關心看作是上天的恩賜,她會加倍珍惜;面對朋友的問候,也應該抱着感激的心情。可人性是孤獨的,朋友可以走近自己,瞭解自己,但永遠也不能理解自己,這個道理春琪是很清楚。
也曾經在恍惚間有那麼一剎那,她想像大學輔導員發展黨員那樣,把奉熙發展成爲自己的親人,或許這樣奉熙就能理解自己了。但是,經過這件事兒,她卻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和奉熙之間的差距。身份的差距,是阻礙他們成爲親人的原因。但是,對奉熙身份的不瞭解更令春琪感到莫名的毛骨悚然。她看到阿玢還在拿着手電筒照來照去,另一隻手裡夾着香菸,夜色中深藍色的菸圈慢慢升騰。要是隻看阿玢的面目表情,春琪會覺得這是一名談吐優雅的女特務。想到這兒,不禁打了個寒顫,“奉熙不會是特務吧?”但很快,她就開始嘲笑自己剛纔幼稚的想法。雖說春琪最終沒有把奉熙發展成爲自己的親人,但之前對奉熙的考查階段,段培養階段,都證明奉熙是個積極向黨組織靠攏的人,她相信奉熙是不會做出賣國家的事兒的,同時也使她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最終她決定還是讓父母理解自己吧。
思緒遊走了一會,正要準備休息好以應對隨時有可能的記者的突襲採訪。就在扭頭的瞬間,看見小艾半披着被子拿着手機不停地發短信。雖然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空氣中分明散發着幸福的味道。根據春琪的推斷,這顯然不是發給父母的短信,那就只能是清宓了。
“你咋披着白被子發短信呢,這黑天半夜的,我還以爲見着鬼了呢。”短暫的溫馨的氣氛,被阿玢的一句話攪亂了。
“氣氛全沒了!”小艾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半披着被子怎麼了,難不成還犯法?就我這姿勢,連白居易都寫文章《琵琶行》讚美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呢。”
阿玢一時語塞,小艾也得意洋洋,“猶抱琵琶半遮面”是何等的美麗啊。可春琪並不認爲小艾是在自誇,如果沒記錯,白居易筆下的那名女子不是妓女也是一名歌女。要是放在現在,掃黃打非的對象可就是她們了,難道還有人會讚美這一“偉大”的行業嗎?
就在春琪準備轉身休息的時候,她看到從阿玢的方向升騰起三股深藍色的煙霧,一下想到之前自己學習抽菸的場景:爲了能吐出像樣的菸圈,春琪按照阿玢教的那樣兒去做。吸一口煙後,把煙霧含在嘴裡,用阿玢的話說這叫醞釀。然後慢慢鼓起嘴,像發英文字母O那樣張開個一口。由於春琪是第一次學吐菸圈,根本沒有經驗,阿玢告訴她說可以試着敲自己的鼓起的腮幫子,這樣就會有成串的菸圈從嘴裡脫出。可是,還沒等醞釀成功,春琪就被悶在嘴裡的煙霧給嗆着了,不停地咳嗽。從此,春琪不再學習抽菸,因爲她總覺得不管做什麼都是需要天賦的,即便是抽菸,那也不是一件隨便的事兒。
春琪呆呆地望着升騰、消散的三股煙霧,自顧自地回憶着自己的人生中這難忘的第一次,全然沒有聽到阿玢的話。
“《黑土》要是再賣不出去,可咋辦?”這次阿玢提高了嗓門,甚至驚擾到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小艾。
“要是再賣不出去,我爸就只能給人看場了。”阿玢說。
春琪回過神兒來,“賣不出去就賣不出去唄,哪能事事都遂了人願?。”春琪剛被老闆穿了小鞋,現在說話的字裡行間都透露着一絲沮喪。“總統、首相、主席,首腦,首長,他們又有多少事是遂了自己願的。就在一個月前,國家預防腐敗局揭牌成立,這對於那些貪污腐敗的官員而言可不是什麼好消息,顯然,這不是他們想要的。而日本政府也在11月9號上午召開內閣會議,決定把將於13日到期的對朝鮮經濟制裁期限再延長半年,估計聽到這個消息,朝鮮領導人是睡不安穩了。就在昨天,歐盟理事會決定,對產自中國的節能燈泡再徵收一年的反傾銷稅,對於擁有密集勞動力的中國而言,顯然會讓人憤怒地拍案而起。瞧見沒,根本就沒有如意的事情。”春琪迅速翻看着手機上的新聞,趁勢把幾條讓人感覺生活的水深火熱的新聞,有板有眼地講給阿玢聽。
“怎麼就沒點兒好事兒了呢?看來是世界把我們拒之門外了。”阿玢騰地從牀上跳下來,動作敏捷地爬上了春琪的牀,一把搶過春琪手裡的手機,“最近就一點兒好事兒也沒發生?”阿玢懷疑地看着春琪。“找到了!據贊比亞新聞信息社7日報道,贊比亞銅帶省6日晚發生一起客車與卡車迎面相撞事故,導致15人死亡9人受傷。”阿玢不吭聲,她確信自己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整個世界都變得水深火熱。冰川在不停地消融,海平線升高,她覺得水深了;而由於環境污染嚴重,全球氣候在變暖,她覺得火熱了,這可不就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嘛!
阿玢鑽進春琪溫暖的毛毯裡,湊到耳邊,“這次要是不成功,我就不想活了,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阿玢的話充滿怨氣。
春琪立刻毛骨悚然,感覺後背一陣陣地發涼,甚至有了上廁所的慾望,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這麼認真的和你說,你竟然還打寒戰!怎麼,是想上廁所?難道我的話就這麼利尿?”
“爲什麼一定要死?除了繪畫,其實還有很多。”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可我只有繪畫。”
“推理呢?”
“那不屬於我。”
“父母呢?”
“他們也是我弟弟的父母。”
“所以,你只剩下繪畫了?”春琪問。
“是,即便有繪畫,偶爾也會覺得寂寞。”
“寂寞誰都有,可關鍵是別在寂寞中亂了方寸。”
“如果這次不成功,我連繪畫都沒有了,就徹底寂寞了。爲了避免亂方寸,我想結束了。死了,什麼都不做,也就不會錯,不會亂了方寸。”
春琪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了,她知道自己勸阻不了阿玢,當然,更勸阻不了自己。一個月前的事情,春琪還是沒有忘記,她把自己所犯的錯誤寫在紙上,放進皮夾裡,每次掏錢時總是能看到自己的過去。當然,這使得她能時常提醒自己今後應該注意的地方,從而愛工作上也更有目標和緊迫感。
日子久了,填寫錯誤的單子越來越多,拿針一個又一個穿起來,她明白自己也穿起了今後的目標,穿起了今後的未來。可是,不停地撕扯着自己曾經的傷口,在快要痊癒的時候又撕扯開來,春琪總是感到鑽心的疼痛。
她轉了個身,不想讓阿玢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樣子。面對着牆,背對着阿玢,背對着小艾,也背對着整個世界,在她的面前是一片空白,深藍色的夜幕下一片空白。
“你哭了?”
“沒有。”春琪哽咽着。
其實阿玢早已過了什麼都相信的年紀,更何況這個謊言是如此的荒誕不經。可是她沒有追問,沒有反駁,也沒有相信春琪的話,一切都處在一種模糊狀態。阿玢深深知道:20多歲的人了,事事都那麼認真,又何必呢?
“你的事兒怎麼樣了?”阿玢問春琪。
“什麼事兒?”
“作曲。”
“沒怎麼樣啊。還是像之前那樣盲目地追尋,毫無目的地追索。”
“追到了麼?”
“沒有。”春琪對阿玢撒了謊。
“其實你最應該的就是追本窮源。”
“我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對於目標,春琪一向毫不含糊。
“心中所想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在前一天就複印好了,擺在那裡等着明天的到來。”春琪當然知道自己指的是每晚臨睡前的自我清算,以及批評與自我批評。
“不要這麼悲觀,換句話說就是:你生活得很安逸。”
“安逸?要是安之若素就好了。”春琪由衷地希望。
“生活不可能事事安豫。”
“安淳也行。”
“我現在只求安謐。”阿玢也轉了身,這次真的和春琪背對背了。兩個人面對不同的方向,眼前雖是一片漆黑,但朦朧中的景象也各有不同,在這些看似幻象的實際場景前經營着各自的苦痛。緊靠自己的朋友就在經歷苦痛,可誰都沒有去伸手拉對方一把,確切地說是沒有能力拉對方一把。只要她們一伸手,要不就碰壁,要不就將自己拉回實際生活中,再或者是連帶自己也一起拖下水,最終無法自拔。
“看場很辛苦嗎?”春琪又隨便找了個話題。
“是。”
“我知道一些在娛樂場所看場的人,真的是誰都不敢得罪。老闆不敢得罪,顧客又得罪不得,那些不怎麼守規矩的顧客,既然有能耐不守規矩,就有能耐在你得罪他的時候弄死你。”春琪不停地回想着自己在高中時的親眼所見。
“他們好歹對付的只是人。在農村給人看場,可不是你口中的‘黑社會’,性質也不很相似。如果硬要把‘看場’翻譯成普通話的話,就是‘值夜班’。”阿玢也在努力尋找恰當的詞彙,表達這種特殊的值班方式。“比如給人看牛場或者是機器廠房什麼的。偌大的院子裡只有你一個人,夏天還好說,在冬天大風呼呼颳着,一間簡易房外就是深邃不可及的黑洞洞的場子。要是運氣不好,趕上有狼或野豬出沒,光聽叫聲就能把人活活嚇死。記得我爹和我說,有一次真是碰上了狼,就在鐵門外,瞪着兩隻兇狠冒綠光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小心翼翼地撩起窗簾,外面黑得恐怖着呢,無垠的深藍色的天空就像一口大鍋一樣,正好把整個場子都蓋住了。”阿玢繪聲繪色地講述着父親的經歷,就如同自己親身經歷一樣。
“看來這‘天圓地方’的話,說的也不假。”
“如果真的賣不出去,父親就必須去看場了。”阿玢的眼中是欲滴不落的淚水。
春琪也有些動容,可是藝術終歸是藝術,是不以人的情感意志爲轉移的。要想成功,除了熱愛,還必須要全身心的投入,如果一開始就抱着掙錢的目的,而沒有把名利扔在一邊,成功的機率可想而知。
但就是這麼粗俗淺顯的道理,阿玢卻是“當局者迷”,一心想靠這個來賺錢,任憑春琪這個“旁觀者清”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