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住一城的緲子,當不會有這種美好的感受。且不說是沿路隨處可見的美景,就是那棟頂部爲玻璃金字塔狀的,十分引人注目的國家水族館,緲子都不會停駐足觀看。雖然每年約有全美各地一百多萬的遊客涌向內港,但身在巴城的緲子好像並沒有打算給這個數字再增添些許的零頭。恰逢今年奧運會剛過去不久,今年來此地旅遊的人更是絡繹不絕,所有人都想知道是怎樣的土地才孕育出菲爾普斯這樣的八金“奧運奇蹟締造者”。
但緲子絲毫不感興趣。
拿着新的康乃馨,邁着匆匆的步伐走進病房,房中的金母和護士卻不見蹤影,緲子自語了一句:“空城計?”引得衛生間裡的母親大笑不止。
緲子聞聲推開衛生間的門,“呀,一計未完,又來一計?”
“嗯,媽媽使得是美人計!”金母邊說邊扶着牆從衛生間走出來。
“今天感覺怎麼樣,好些了嗎?”
“比昨天好一點兒,只是背部有些腫,躺在牀上會覺得隱隱的疼。”
“你還準備了苦肉計?”緲子調皮地說,然後把母親攙扶到了牀上。
“您還有什麼缺的?我去叫張司機給買回來。”
“都有,什麼都不缺。”說完,金母撫mo着緲子的頭髮,“今後你不用總往醫院跑了,約瑟芬照顧的很好。有時間就出去玩玩兒,還有,你的頭髮好像也該收拾了。”
“嗯,好像很長時間沒做營養了。”緲子看着自己乾枯的髮梢,點點頭說。
“外表也很重要。”
“外表纔不重要呢!”緲子天真地說。
“我也曾如你這般天真。”金母眼神溫柔地看着緲子,依舊慈祥地撫mo着她並不是很柔順的頭髮。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都是曇花一現,沒聽白居易說嗎?‘暮去朝來顏色改,門前冷落車馬稀’,最後只得是‘老大嫁作商人婦’了。”緲子說完,忽然回想起自己去挪威旅遊回來後,她們給自己講宿舍近段時間發生的趣事兒,其中就有小艾自誇自己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結果卻被春琪搶白那是描寫妓女的。本來想自誇的一句話,頓時成爲了別人的笑柄。
小艾在心裡當不會把自己看作是妓女,她也確信自己是喜歡清宓的。她只是在昇華他們之間感情的同時,也想從清宓那裡榨取更多的剩餘價值,而現在也儼然是一副款姐的模樣。
不過,他們之間關係的本質並不只在於錢,她想像唐朝的官妓那樣,遇到合適的,就雙宿雙fei,最終超越這種單純的金錢關係,而產生真正的愛情。雖然這是極少數的,但並不妨礙小艾幻想這種浪漫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想什麼呢?”金母看着出神兒的緲子說,“不管怎樣,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要不然,將來誰取你啊?”
“以前我覺得自己形象還不錯,可也沒有哪個人說要我嫁給他?!”緲子指的“哪個人”當然是思緲,可是,本能與自己組成圓滿家庭的另一半,卻因自己的疏忽而錯過了在現在看來是唯一的機會。
時間順着指縫一點點流淌,雖然還沒到聖誕節,但街上早已處處洋溢着浪漫的氣氛。隨處可見的聖誕卡、聖誕樹和裝飾品,而孩子們也早早準備好襪子、信封,虔誠地等待聖誕老人的禮物。
緲子坐在港口的街凳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也以他們特有的方式,提前慶祝聖誕的到來。街上的情侶大都緊緊依偎在一起,女孩兒手上拿着一支男友送的紅玫瑰,路過廣場上的表演就駐足觀看,時而男生還低頭和旁邊的女孩子低聲嘟噥幾句,滿是幸福又浪漫的背影。
緲子擡頭望着遠處閃爍的霓虹燈,似乎那些不停閃爍的燈光也在向緲子訴說着自己的浪漫。透過紅的、綠的,刺眼的燈光,緲子可以想象到那些坐在霓虹燈下吃飯的人,他會給她送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而不是可憐、孤零零的一朵玫瑰。爲了給這個龐大的數字找一個合適的理由,他們會說這代表長長久久。在高檔的餐廳吃着燭光晚餐,聽着不懂裝懂的世界名曲,或是薩克斯,或是鋼琴曲。但無論是哪種,都是他們所不懂的,這就是有錢人的浪漫。
看着餐廳的巨大玻璃,上面卻倒映出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在平安夜赤**雙腳走在白雪皚皚的街道上,不知道遠處不知名的人看了,是否會以爲這也是一種浪漫。
站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沿路兩旁的商家擺着各式的商品,有低價促銷的往常積壓的產品,也有高價推出的新產品。總之,由於這個特殊的日子,所有的消費者都會很給面子,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對經濟進行刺激,好使國家快速走出金融危機的影響。
緲子準備過馬路,習慣性地左顧右盼,以防左顧有飛馳的小轎車,右盼有龐大的大卡車。雖然在美國過馬路和國內完全不一樣,可緲子似乎並沒有適應這裡的生活,同時,她也深刻體會到從娃娃抓起的作用。緲子小學是在國內唸的,放學後總是排着隊由老師小心的領着過馬路。後來去了英國唸書,左顧右盼的習慣卻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變。可想,小時候的過馬路生涯,對緲子來說是怎樣的根深蒂固。
旁邊一輛疾馳的汽車,但看到緲子要過馬路,便主動停下來,司機還招手示意緲子先過。緲子也微笑地衝着那輛車點頭,也表達自己的謝意。就在她微笑的時候,她卻看到副駕座上的人很像春琪,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趕緊離開了。
金母手術的日子被安排在聖誕節之後。平安夜的時候,緲子沒有準備聖誕樹,也沒有準備襪子。因爲她始終認爲聖誕節是西方國家的一場集體狂歡,而中國人理當是過春節的。至於把襪子掛在牀頭,等待騎着馴鹿的聖誕老人,從煙囪爬進來給自己送禮物,現在看來也是十分幼稚的。那些荒謬的故事,多是爲了給小朋友一些渺茫的希望,而緲子早就不是小朋友了,從父親把她送去英國讀中學的時候,她就不再是小朋友了,而必須學會獨當一面。
病牀上的金母稍顯憔悴,即將進手術室的時候,金父也還是沒趕過來。回想金父金母結婚的23年,更像是兩人處在同一戰線上和別人在下圍棋,吃掉別人的子兒,取得暫時的勝利,他們暗自高興;下了臭棋,遇到人生的挫折,有時也會生氣抱怨;可下了廢棋,由於對自己一方毫無利益損害,就往往不會在意。可殊不知有時廢棋比臭棋還要可怕。下了臭棋,婚姻失敗了,可以離婚,雙方追求自己新的幸福人生;可下廢棋呢?讓婚姻瀕臨滅亡的邊緣,又不跨出實質性的一步,彷彿一潭死水毫無生氣可言.反之,還得說成是聞一多筆下的“綠的成了翡翠,油膩也織成了羅綺。”
“媽媽,約翰.霍普金斯醫院是世界上最好的醫院,要相信醫生的實力,手術肯定沒問題!”對於這樣一場結果未知的戰鬥,春琪心裡的戰鼓早已敲得通通作響。
一個人坐在醫院的走廊等待手術結果,心急如焚;裡面手術檯上的人也不知道正經歷怎樣的痛苦,生死未卜。緲子更是扒在手術室的玻璃上面聽,通過隻言片語來獲悉手術進行的狀況。就在她快要失望到極點的時候,轉身準備放棄這次“竊聽”行動,卻在回頭的剎那間隱約看到樓梯的拐角處,好像是金父的身影,只是一剎那,然後就又消失了。
緲子又坐回走廊的長椅上,雙手交叉環抱在胸前,卻還是感覺到自己有些瑟瑟發抖,索性再次把頭扭向樓道的拐角,不敢看手術室的狀況。她想起了父親之前對這個主刀醫生的介紹,是位有着豐富臨牀經驗的大夫,她暫時給自己吃了個定心丸。對於金父的話,緲子通常情況下還是很信服的,就像自己在大二迎新生時,大一的學生問哪個老師好,哪個食堂好,學校總體情況怎麼樣,似乎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也能看出他們眼中對自己的信任,那是何等的信任。
“嗯,爸爸?”緲子又恍惚間看到樓梯拐角處父親的身影,跑過去時,卻只有空蕩的樓梯,以自己的方式訴說着死亡。
緲子只得繼續回到長凳上等待手術結束。然後恍惚間,緲子想起了自己在大一寒假時,也是這般心情急迫地坐在長凳上等待母親的手術結束,雖然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兒了。
2007年大年初一,不是闔家歡聚過除夕,也不是紅紅火火過新年,而是遠飛美國爲金母做心臟手術。
陌生的人羣,陌生的疆土,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
金母入住的醫院是美國著名的約翰.霍普金斯醫院。一夜未睡,濃濃的疲倦感籠罩了緲子,第一次手術的不完美,就意味着需要做第二次的修復手術,而這一切,金父都毫不知情。
坐在空蕩蕩的樓道里,孤獨將緲子全權籠罩,寂寞也見縫插針。看着昏睡的金母,緲子忽然覺得自己像是《阿甘正傳》裡那個傻傻的執着的阿甘。同樣是失去愛人,同樣開始寂寥的長跑。阿甘從大西洋跑到太平洋,緲子從北京跑到巴爾的摩;阿甘從麥浪翻滾的原野跑到紅葉燦燦的佛蒙特,緲子從書聲琅琅的學校來到巴爾的摩技術高超的約翰·霍普金斯醫院。
情感在升溫,可緲子卻怕人已不在身邊了。撥通金父的電話,緲子支支吾吾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媽媽手術怎麼樣啊?”
“就那樣兒唄。”
“哦,知道了。告訴她要養好身體,等我退休了,還一起去美國度假呢!”
“度假?”緲子不知道父母還有這樣的約定,心中爲之一驚。同時,緲子也忘卻了父親政客的身份,只當他是自己的父親,媽媽的丈夫。
“你媽媽想去大特頓山,她喜歡那兒的美洲野牛、麋鹿和羚羊,對了,還有珍妮湖。”
緲子在電話的另一頭卻又驚又喜,聽到“大特頓山”這幾個字時,腦海裡的第一反應就是美國總統——克林頓。在大選前克林頓選擇大特頓山作爲度假地,全身心地享受大自然親密的接觸。陶冶身心的同時,也沒耽誤正事兒,出山後照樣拿下大選,贏得連任。金母在緲子心中的形象可來了個大轉彎,不再是以前那個清心寡慾一心鑽研茶道的“桃花源人”,而是和金父一樣變得有野心,享受和美國總統一樣待遇的有追求的中年人。
“想必這一次你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統一的。”
金父在電話那頭忽然陷入沉默,或許是不想反駁緲子的好意,或許是在思考自己接下來的回答。“不,我更喜歡去卡特邁。”
“卡特邁?落寞地矗立在阿拉斯加南海岸的卡特邁?那裡根本沒有與外界相通的公路,你必須先從安克雷奇乘機,再換乘小船才行。再說了,那裡多是蒼涼的荒原,還有就是棕熊和野狼了,你去那裡度假?”
“不是度假,是探險。”
緲子聽完這句話,又記起父親終究是一名政客,喜歡征服是那些人與生俱來的品質,他們喜歡強烈的滿足感。卡特邁的風光的確不是最美麗的,甚至很多地方都是蠻荒之地,土地蒼涼粗獷。但這也正是這種艱難的跋涉和長途的奔波所具有的魅力,它吸引着那些不願意閒着的人們,而在征服後所帶來的滿足感也是無可比擬的。
這一瞬間,緲子覺得父親離自己又遠了。
直到外面肆虐的大風,吹得緲子對面的窗戶啪啪作響,她這纔回過神兒來。原來,轉瞬已經兩年過去了,而一幕幕又好像只是昨天的經歷一樣,餘溫尚存。
金父看到緲子整了整衣服從長凳上起來,又走向手術室的地方趴在門上看,才悄悄回到拐角處,繼續望着手術室的方向。
“伯父?”說話的是章思緲。
“嗯,思緲?”金父看見思緲的出現,也吃了一驚。
“您怎麼不過去?”
“你怎麼不過去啊?”金父反問了一句。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這是我們兩個男人之間的秘密。”金父悄聲和思緲說。
“嗯,不能說的秘密。”思緲也伏在金父的耳旁說。
兩個男人對兩個女人的不可言喻的愛,竟成了他們之間不能說的秘密。
手術的整個過程非常順利,金母在不久之後就可以出院了。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簡直可以融化由於近幾天持續降雪降溫所結的大塊的冰碴。
手術結束後,緲子去詢問母親的狀況,醫生告知她說,手術很成功,再過兩三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只是,在緲子臨走的時候,醫生奇怪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怎麼緲子也來問這個問題。
顯然,之前一定有人已經諮詢過金母的病情了。
緲子立刻拿出電話撥通了父親的號碼,“爸爸,媽媽手術成功了!”緲子在電話這頭難掩激動的情緒,結果卻被護士制止,要保持安靜。
“嗯,知道了。我後天早晨還有一個會。”
“哦。”緲子掛斷了電話,心裡雖然沉重,卻仍然不埋怨父親,一如大一寒假時那樣。
金父雖然過多地安排了緲子的生活,但她現在有一些體會父親的良苦用心了。雖然自己現在沒有任何的特長可言,但至少她可以講一口流利的英語,若不是多年的留學生涯,或許她現在什麼都不會。
她想象着現在躺在監護病房裡的母親,她想象着母親老了的樣子……逐漸行動變得緩慢,連穿衣吃飯都需要別人的幫助,而緲子卻沒有絲毫的能力去幫助她解決這些問題。沒有錢請護工,而自己又忙於工作賺錢餬口,沒有時間去照顧年邁多病的母親。她想到了在小時候,母親擔心保姆照顧的不夠細緻,便親自給她餵飯,扶着她邁出人生的第一步,然後慢慢教她怎麼穿衣服。
這些是母親爲緲子所做的,也是父親爲緲子所做的。
他盡力工作給緲子買有營養的食物,給她買最舒適的鞋子和衣服。所以,即便父親沒有來看母親,作爲緲子而言,她都不能責怪父親什麼。
她有時會和父親說,少工作一些,多回家陪陪母親;甚至她有時候會給父親播放一些因貪污而入獄的人的影像資料,可結局並沒有改變多少。
就好比在緲子初到英國時,那邊的天氣常常飄忽不定,有時會很陰霾,在這樣的下午緲子會在不經意間感覺自己好像要陷入死亡似的。整個人只剩下一副空殼擺在那裡,眼神遊離,唯一還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思緲放學回來。
可即便是這樣,金父也很少關心緲子的成長,只是會提前給她安排好下一步應該走的路。
金父有着一般從政人員該有的能力,不在意眼前的苦難、誤會,也有着自己的道德底線,有很強的領導能力。但緲子卻始終認爲父親只是一名政客,還遠不能稱得上是政治家。不在意眼前的困難和誤會,是“忍一時風平浪靜”,一切皆爲最後的財富和權位而奮鬥終身。當然,金父更談不上影響一個國家和民族了,他有的只是自己的思想,而非整個社會的思想;他的奮鬥充其量是爲了自身的利益而作的努力,也上升不到爲了整個社會而孜孜不倦。緲子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她毅然決然回國,不顧父母的阻攔。
其實緲子的內心有時是矛盾的。她希望父親能按時回家,可她也希望自己有足夠的資本去買那些奢侈品,確切地說,她希望父親有足夠的資本供自己去買那些奢侈品,不管是否需要。按時回家,不僅意味着可以和老婆孩子團聚,也意味着將會阻擋你有繼續買奢侈品的資本。“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的,反之是要“集腋成裘”。
緲子坐在長凳上漸漸睡着了……第二天起來,卻發現自己身上意外的披着一條毯子,使得心裡對這個醫院的護士充滿了好感。
由於金母康復效果非常好,得以提前出院。等到返回中國時,已經快到春節了,這個中國最隆重的傳統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