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學期,阿玢再次踏上火車,不同的是開往的方向。到了哈爾濱後坐大巴去方正縣,再經過一段時間的折騰才能到家。
記憶中,家就是母親眼角舒展的皺紋和鬢角的白髮,見證着流年的逝去;家就是父親握着鋤頭的粗糙的雙手和隆起的脊背的弧度,訴說着歲月的滄桑。
每年春節前的一段時間,無疑是最忙的!阿玢每日早起將蔥紮成一捆,然後和父親一起運到集市上去,同時還得面對那些二道販子醜惡的嘴臉。一兩毛錢收購的蔬菜轉手就賣好幾塊,除去運輸費用也絕對是暴利,簡直就是榨乾農民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水。
春節前後忙忙碌碌了幾天,初五過後,阿玢總算得閒,開始準備自己的新作品,題目暫時定爲《黑土》。在乾涸龜裂的土地上,烈日直照下一個脊背佝僂的農民光着膀子鋤地。細密的一層汗珠佈滿額頭、脖子、後背,太陽照耀下的黑土更是凸顯着鋤地人黝黑的皮膚。這是阿玢構想中的畫面,靠天吃飯的農民不正是用自己辛勤的汗水一點一點澆灌着腳下的這片土地嗎?
創作過程中,阿玢想着陝西富平縣農民的故事:養羊不賺錢,養牛又虧本,種田的收入更是寥寥無幾,生活的擔子全部壓在一個人身上。最後不堪重負的農民兄弟竟先後殺死了自己兒子、女兒,並最終自殺。想到這裡,阿玢不由地將色彩調重了些,北大倉肥沃的黑土地在阿玢筆下卻變得那樣荒瘠。
相反是中國突飛猛進的奢侈品消費水平。因爲緲子酷愛奢侈品消費,所以那些不要的、換下來的東西便成了阿玢囊中之物。間接的,阿玢也成了名牌兒的擁有者,雖然是過了季的名牌兒。
有時,阿玢會看着衣服上的標籤研究很久,多數是她不認識的標誌。每當這個時候,緲子總會把頭湊過來說,這個是產自法國的,那個是產自意大利的,專注的神情全然忘了金父曾經的警告。“要低調做事兒,否則就是在拿着我的腦袋玩兒高調。”可緲子就真的不記得了。
阿玢熟悉的還是那個MADEINCHINA的標誌,只是,這樣的標誌很難在緲子的衣服上找見,阿玢便憤憤地將衣服扔向一邊。
當然,並非是阿玢有極強的仇富心態。畢竟別人有錢是別人的本事,並且這理當是一件光榮的事兒。科學家獲贈幾百萬元甚至上千萬元的研究資金,阿玢不會嫉恨;奧運冠軍成爲百萬富翁,阿玢也不會切齒,反之會爲他們驕傲和自豪。即便是那些利用市場進行貪污的官員,阿玢也不會有絲毫的仇恨。其實,她也像小艾一樣崇富,只不過是更願意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創富罷了。
同樣是在東北,同樣是類似林海雪原般的美景。當阿玢還站在雪地上和二道販子斤斤計較時,春琪卻可以和父母一起去滑雪。每當春琪和阿玢說起自己在滑雪,阿玢總會開玩笑似的和她說:“你滑得不是雪,而是白花花的銀子。”
起先,春琪還會反駁阿玢不夠浪漫,可後來便逐漸沒了這份興致。
冷父較金父而言,的確算不上是老奸巨猾,也更不是腰纏萬貫。可相比金父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生活方式,冷父還是對自己表現出了相當大的滿意度。
對於金父功成名就後的腰纏萬貫,冷父充其量只算是正在爬陡坡兒的小夥子。可“功成名就”的潛臺詞就是花已怒放,月已滿盈。而之後的,就只剩下是花開必冷父敗的無奈和月滿則虧的失落,留得無盡嘆息。所以,冷父、冷父以及春琪對於家庭小康的水平,還算比較滿意。
而這,就是春琪後來不再反駁阿玢的原因。
浪漫是需要前提的,躺在迪拜的七星級酒店裡,依偎在愛人懷裡看電視,這無疑是浪漫的;而在人聲嘈雜的筒子樓裡,端着半碗將就能餬口的小米粥看電視,這就是窮酸。
所以,能讓人浪漫的,不是電視裡的節目給你帶來了怎樣的精神食糧,而是你本身擁有怎樣的物質,決定了今後浪漫的等級。
春琪家是小康水平,她就有資格比貧困水平的阿玢擁有更多她口中的所謂的浪漫。
看着遠處大片無痕的雪地,在踏出第一步後就不忍再踏第二步了,生怕破壞了這幅美麗的畫卷。到達滑雪場的時候,恰好在下雪,片片的雪花好像也在蓬勃地奮飛,在無邊的曠野上旋轉、升騰。真不知道這種既浪漫又刺激的雪上運動,會帶來一場怎樣美麗的邂逅。
滑雪場好不熱鬧,人們也個個身着鮮豔的服裝,遠處看上去一片雪白中斑斑點點。香濃的咖啡味彌散在整個屋子中,包裹着昏昏欲睡的奉熙,壁爐裡的火苗也懶洋洋地燃燒着。“估計今天不可能有什麼靈感了吧。”奉熙放下手裡的望遠鏡,裹緊身上的被子,靠着窗戶閉上了眼睛。
黃土高原的冬天也很冷,但和東北比起來真是不值一提。春琪和父母蜷縮着呆在賓館裡,即便守着暖爐,渾身裹着棉被,也還是抵抗不了東北的嚴寒。但是相比長江一帶的陰寒,那種鑽心刺骨的陰冷,甚至腳上穿兩雙厚襪子,腳指頭也凍得讓人記憶猶新,春琪寧願選擇這北國白雪皚皚的冬天。
由於內外溫差較大,玻璃上早已結了厚厚的冰花。春琪朝玻璃上呵一口氣,玻璃立刻變得清晰,透過手掌大小的一塊,清晰地看着外界發生的一切,而春琪自己就好像是那個幕後的掌控者。
雪道上多數是初學者,個個顫顫巍巍的,偶爾也能看到個別不自覺的乘客橫穿滑道。有的初學者爲了躲避橫穿滑道或是上行的人,掙扎了兩下還是摔倒在周遭人的一片笑聲中。其中一個初學者掙扎的模樣像極了《三國演義》裡的張飛和《水滸傳》裡的李逵,亦或者是《隋唐演義》裡的程咬金。倒不是說滑雪之人脾氣暴躁、魯莽,只是摔倒前踉蹌的神情還真是有些“豹頭環眼”的意思,或者是面目表情猙獰的像狻猊天惡煞下雲梯。春琪在房間裡舉着望遠鏡透過窗戶看見這樣的場景,也“撲哧”笑出了聲兒。
“滑雪不是高危運動項目嗎?怎麼感覺你好像是在看滑稽表演。”冷父看着春琪毫無猶豫的大笑,問到。
“滑雪的那人水平太次了,爲了躲避橫穿滑道的人摔倒了。”
“就這?”冷父一副吃驚的表情。
“就這。”春琪答到。
“你這算是嘲笑那個滑雪的人?”
春琪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否定。
“你非但沒有嘲笑那些橫穿滑道的人,也沒有嘲笑那些不遵照要求逆行而上的人,反倒是笑那個摔倒的初學者?!”
春琪一時覺得自己理虧,只好知趣地湊到母親跟前想尋找些安慰。
“哎,你喜歡的那個蔡琴要開演唱會了。”冷母邊瀏覽新聞網頁邊說。
還沒等春琪來得及拍手稱快,就被父親的一句話壓滅了在心裡潛藏的興奮的小火苗。“好好上學,聽什麼演唱會!”
“你是怎麼響應國家號召的?!”春琪也及時回了一句,“只是一味地要求工資上調,好注重物質文明建設。你怎麼就不抓抓精神文明建設呢,有時間也聽聽演唱會什麼的。”
“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嘛!”冷母也隨聲附和着。
“我在這兒教育孩子呢,你摻和什麼。”冷父很快將他和春琪之間父女的矛盾轉變了和冷母之間的夫妻矛盾。
春琪無奈拿起望遠鏡繼續透過巴掌大的清晰的玻璃看外面發生的一切。
只是,外面紛雜世界裡的故事,似乎遠沒有屋子裡的爭吵熱鬧。
冷父冷母的結合是個錯誤。
這是春琪發自肺腑的總結,雖然她現在還神情專注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但似乎並不影響這種真誠的程度。
“封建社會都結束很久了,爲什麼仍然會有包辦婚姻呢?而且就發生在我父母的身上。”春琪開始了自尋煩惱。
春琪不知,兩人的結合可以起源於偶然,也可以起源於必然,但結局永遠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他們走怎樣的路,決定了他們前進的方向和到達的目的地。
婚姻,在那個年代多數還是父母包辦的。80年代自由戀愛的普及度,可遠不及今天這麼高,有些事情也不是年輕人自己所能支配的,比起父母的力量來,兩個年輕的力量的確不值一提。但這並不意味着就該將兩手攤開,等待垂垂老死,等待分開後的思念。最起碼,可以讓過程變得更完美。
在春琪看來,父母吵架時歇斯底里是不應該的。他們不該相互埋怨,而是安靜地坐下來談心,這樣就可以心平氣和地解決問題,而不用互相生氣。
冷母對此的評價是:幼稚!
只要是生活,只要油鹽醬醋,就免不了磕磕碰碰。可互相之間的感情不也正是在這些磕磕碰碰中慢慢產生,醞釀的嗎?走完一輩子,回過頭來,竟發現過了一輩子,吵了一輩子,人到黃昏,也就懂得珍惜了。顯然,這些在春琪這個年齡看來是不明白的。
吵架的生活並不可怕,一輩子不吵架的生活,那纔是沒有人情味兒的生活。
春琪思索着,用望遠鏡也一起搜尋着能讓她再次發笑的人和事兒。無奈一切都太過不值一提,春琪甚至幻想着纜車突然停止運行將會是怎樣的一番場景。
春琪稍微移動了下望遠鏡,卻看見遠處的防護網附近忽然聚集了很多人,趕忙調整了一下倍數,看見醫護人員將一男一女擡上了救護車。春琪放下手裡的望遠鏡卻是一陣心慌,很明顯,那兩個人不是骨折就是勒傷。從而也再次印證了這項運動的名詞解釋,“刺激”的潛臺詞往往就有“高危”的含義。
春琪再次拿起望遠鏡,防護網周圍的人羣已經在工作人員的疏導下漸漸散開,只是雪地上的那抹紅色印記還久久停留在那裡預示着未知的危險。
“畢竟是防護網而非安全網;即便真是安全網了,也不是救生網。”冷父在旁邊發表着自己的看法。
春琪吃驚地看着站在房間門口的父母,“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我們剛纔出去坐雪地摩托車轉了一圈兒。”
“呵,你們這行動迅速的,即便是前年的‘神六’,恐怕也難追。”
“我在這兒可是先提前給你打招呼啊,明天滑雪一定要注意安全,別以爲自己水平有多高似的。今天這個小夥子,看見女朋友在前面滑雪摔倒了,就急速滑降去英雄救美呢。結果‘美’沒救成,英雄也沒當成。兩人一塊兒衝到防護網上了,骨折不說,還被滑雪杖戳傷了脖子和左耳。”冷母言辭鑿鑿地說。
“還有,前幾天剛下了大雪,雪道可不怎麼瓷實,表面還有一層硬殼呢。眼睛只顧看着一塊塊破碎的雪殼在空中飛舞,心裡只顧想着如何‘救美’,可怎麼就不想想存在的安全隱患呢?!”冷父也在剛纔冷父訓話的基礎上,又提升了一個檔次。
“嗯,我明天注意。”春琪隨便附和了一聲,就主動結束了這場本該繼續下去的談話。
“英雄救美”,春琪絲毫不關心這個“美”究竟有多美,也不關心這個“英雄”能有多英雄,她只關心這個“救”的動作。
因爲現在僅是因爲“愛情”就去就“美”的人,的確是不多了,甚至成了稀缺之人,心裡便流過潺潺的感動。
奉熙睜開慵懶的雙眼,也在望遠鏡中看清來了發生的事情,雖然雪地上的那抹紅色已經很快被工作人員處理掉了,但卻印在了奉熙的心裡。
的確,現在看來,昨日多少世間的勾心鬥角在輕揚後退,又有多少世間的親情和愛情在鋪陳開來。
其實有些時候,大家真的很願意付出手中所有的籌碼,換得美麗章節的延伸,總希望儘可能的保留。可是,越來越多,疼痛的回憶卻紛至沓來。
鋼琴聲斷斷續續,彈出未知的優美的旋律。
“嗯,怎麼不彈了?”春琪心想,從行李中拿出跟隨自己身邊多年的大提琴,接着剛纔的音樂繼續下去。
大提琴深沉、低緩的音色讓人有一種看不見的悽然,琴聲飄出窗外,奉熙也一起喝着節拍彈奏起鋼琴,大提琴和鋼琴的合奏華麗上演。
美麗的相遇,如何能不衍生出傾心地相知,彷彿只有這樣纔不會辜負那一段美到極致的相遇。
窗外的寒風凜冽,屋中卻漸漸氤氳出暖柔的氣息。
順着鋼琴聲走去,在門前佇足,透過門縫裡看到溫暖的燈光下一個人寫寫畫畫,似乎是在創作,偶爾彈幾下鋼琴,又繼續埋頭創作。
“您好,請問找哪位?”恍惚間,房間裡的人竟出來站在春琪面前,一個沒有料想到的段落在瞬間開始,一臺沒有排練過的戲劇就在邂逅的瞬間登臺上演。
“啊,沒有,只是路過被琴聲吸引了。能聽得出來,您對音樂有自己的見解和追求。”春琪支支吾吾地搪塞了一番話。
“什麼‘追球’啊?你不會認爲我是國足吧?其實,我這人在生活上,不只喜歡追球,更喜歡進球!”春琪幾乎是哆嗦着聽完那人說話的,心裡還惴惴不安,生怕在瀋陽碰上哪個熱情的球迷,倘若聽到這番話定會暴揍兩人一頓。
春琪尷尬地站在別人門口不知所措,手裡攥着的紙巾也幾乎要擰出水了,全然不見往日的風趣幽默。“我可以進去欣賞嗎?”這是春琪扭捏半天后,突然說出的一句話。可脫口而出後,卻真有種羞於見人的感覺。
“那進來吧。”
舞臺上霓虹閃爍,完全陌生的劇目在華麗的樂聲中緩慢開幕,個人身兼其職,道具一切就緒,大紅的帷幕,漸漸拉開。
“下午是你在拉大提琴嗎?”
“嗯。”
“這是根據你琴聲整理出來的樂譜,看一下吧。如果沒有意見,恭喜咱們第一次合作成功,雖然之前未曾謀面!”說着,奉熙就禮貌地伸出手,準備認識他新的合作伙伴。
面對面坐着,聆聽彼此的心聲,在偶然的交叉點上,撞擊出人生的樂章,瞬間,在彼此的心靈深深紮下根鬚,從此註定不解的緣分。
“對了,我叫奉熙。你叫?”
“這是我手機號和銀行賬號。”說着春琪在一張紙上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和銀行賬號,並沒有直接回答奉熙提出的問題。“等到歌曲成功的那天,直接把錢打到我銀行賬號裡吧。到時候,你就打這個電話號碼,通知我去查收就行了。”
奉熙拿起那張紙,上面字跡娟秀地寫着春琪的號碼。
之後,兩人簡單地修改了下午無意間而成的曲譜,三言兩語後春琪就主動告辭。在她看來,她只想快點兒結束這場尷尬的經歷。
春琪站在山頂,視線足以掃視一切。滑雪場視野很是開闊,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羣,在沒有其他。不會有高樓阻礙自己的視野,也不會是像迷宮一樣和自己玩兒捉迷藏。她呼吸着冷颼颼的空氣,不覺清醒了。她甚至清醒地知道世上有很多的緣分、巧合和錯過,但堅信在這幾乎稱得上空曠的滑雪場,自己視線足夠清楚,不會錯過任何美好的事物。
沒有向父母請教,也沒有找滑雪教練,而是穿上滑雪板,哧溜就下去了。
這是春琪第一次滑雪。
春琪連滑、帶滾,更不知道自己摔了幾個跟頭,沒辦法保持平衡,更沒辦法停止,最後一頭栽在雪地裡。雖然她戴着護膝、寬條鬆緊帶兒以及圍巾,可還是有不少雪從脖子處鑽進衣服裡。
雖然鑽進脖子裡的雪讓春琪很難受,但她似乎無暇顧及這些。因爲春琪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在過程中撞上人,碰上樹該怎麼辦。她只覺後背有“嗖嗖”的冷氣在往上冒。
其實之前冷父有說先教她怎麼停止,因爲學會了保持平衡,學會了停止纔是真正學會了滑雪,可春琪顯然沒有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