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2008年5月11日,紐約,溫度適中。
“奉熙,記得幫我拿上相機,我一會兒去找彼得教授。”春琪邊收拾東西,邊朝奉熙喊。
“自己拿,你個懶蛋。”奉熙爆了句粗口。而這樣的語言,或許纔是兩人之間最真實的狀態。
“說什麼?”春琪一下跳上了奉熙的背,揪着他的耳朵,“小樣兒的,還罵我?!知道尊老愛幼嗎?”
“我尊敬我奶奶,因爲她‘老’;我也愛護我弟弟,因爲他‘幼’,可你算是哪邊的呢?再說了,‘打是親,罵是愛’都沒聽過?虧你還是中國人呢?!”奉熙也邊裝相機邊朝春琪喊。
“可憐中國母親這五千年的禮儀文明史,就葬送在你們這些不孝子孫手裡了。五千年啊,說葬送就葬送了?”春琪一手託着奉熙的肩,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奉熙是如何葬送這輝煌的五千年的。
“是,葬送了。葬送的不費一點兒吹灰之力。”奉熙的話當是開玩笑說的,可他沒有想到,真的在不久之後,一場毀滅性的大地震,葬送了整個汶川。
“你就瞎說吧,看來是該讓我爸、我媽給你做zuo愛國主義的思想教育了。”說完,背起自己要去郊遊的東西走了。
“我去找彼得教授了。”
“好,你慢點兒。要是晚上遲了,給我打電話,去接你。”
“好。”春琪拐向了活動室。
“都到齊了嗎?”春琪想着。要是外人不知,還以爲有多少學生浩浩蕩蕩地參加這次郊遊的活動呢,可事實上,只有四個學生。在這些音樂學院裡,師生的比例往往是很高的,四個都是超員了。說到這兒,春琪是感謝奉熙的,可以把她送到這樣一所好的音樂學院進行深造。雖然,春琪理想的學習環境仍舊是像茱莉亞音樂學院那樣的頂級學校,但是頂級的概念更是意味着,這所學校考驗的是考生本身的能力,而非他身後的背景的能力。
但是,春琪又常常哀痛,據她所知,音樂學院應該是所有大學中就業率最低的,即便是頂級的音樂學院,也難逃這個結局。所以,當初她決定同奉熙一起來到這裡的時候,她在表面上給了自己堂而皇之的安慰,卻在心裡隱隱告訴自己,來到這裡,爲的就是自己的夢想,而不是其他物質性的東西。
春琪看着周圍同學臉上洋溢着的幸福笑容說明他們是快樂的,而春琪似乎也被感染了一樣,她又覺得自己也是快樂的。以前她一直認爲,她在某種程度上有着別人難以匹及的拜金心理,可看到這些熱愛音樂的朋友,她就知道自己在心裡還是以自己滿足爲主的,這遠不是金錢就能帶給她的快感。
奉熙剛走進琴室坐下,就被春琪一通電話叫到樓下送相機,翻開揹包才發現春琪忘記拿相機了,於是趕忙從包裡抓起相機就飛奔下樓。
“給你。”奉熙把相機塞給春琪,“以後自己的東西自己拿,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就這樣教育我們了,到現在你都沒學會。我真懷疑你幼兒園是怎麼畢業的?”說完,往旁邊的桌子上順勢一坐,把手機擱在了桌面上。
春琪仔細打量一下奉熙,“你父母就這麼教育你的?坐沒坐相,站沒站樣兒。”然後一把把奉熙拉到地上來。
“教育這個問題咱們還是不要討論了。從春秋的孔子,到民國的蔡元培,再到現在的教育部部長,這都討論多少年,期間又搭進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可至今有結果嗎?所以,咱們這等小輩,還是珍惜眼前的青春,趕緊打住這個永無休止的討論吧。”奉熙拍着春琪的肩膀,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
“可這最起碼體現出,你父母對你的教育是失敗的。”
“教育沒有失敗的結果,只有在主導者拋棄被教育者的情況下,被教育者成爲另一種教育模式的主導者的結果。”這段似乎有些饒舌的話暫時說的春琪無言以對,因爲長期的美語生活,她一時還沒有明白奉熙剛纔一番話的意思。
“好啦,知道你沒事兒就喜歡百度一下,不就是教育的屬性或者是定義嘛,我自己也可以上網查。這裡是紐約,我會谷歌一下‘教育’的。”春琪拿出手提包,把相機塞進去。“嗯,連接線呢?”
“呀!”奉熙猛的一拍腦門,“剛纔一接到你的電話,我從包裡拿出相機就跑了下來。”
“沒事兒,我晚上回來用也行。”
“那我回去上課了?”
“嗯,路上小心。”春琪簡直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話語中處處閃爍着母性的光輝。一下子紅了臉,因爲回到琴房的路程不過兩三分鐘。
春琪揮揮手,一副不捨的樣子,雖然她只是和同學、老師去郊遊一天。可這對現在的春琪而言,卻是極其漫長的一天,重重疊疊的時間,就像影子一樣被什麼東西拉扯的好長,簡直是度日如年。
“Everybodyready?let’sgo!”彼得教授指揮幾個人走出活動室,準備開始他們今天的郊遊。
“what’sonthetable?whosecellphone?”其中的一個學生指着桌子上的手機說。
春琪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It’sBong-hee.”然後跑過去拿起手機就準備給奉熙送去。
對於丟三落四的人春琪一向是不會有什麼好印象的,即便是給他們送東西,也充滿了敷衍的意味。可是,現在她的心情卻是這樣愉悅,拿着奉熙忘記的手機,一個人獨自微笑。雖然嘴上想嘮叨幾句奉熙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但卻覺得似乎每一句嘮叨都是關懷,也是愛的言語。
可到琴房一看,結果卻大失所望,奉熙根本就不在琴房裡。
春琪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心也像是掉下懸崖一般,被冰冷嘩嘩流過的河水淹沒。本想給奉熙送回手機,順便拿相機的連接線,但現在看來,任何一項任務都不可能完成了。
“ChunqiLeng?Hehasjustlef.”蘭斯教授說。
“錯過。”春琪的腦子裡立刻閃出這兩個字。更或者是擦肩而過,在某個不注意的眼神裡擦肩而過。
熟悉的鈴音想起,“喂。”
“你給我送手機去了?”奉熙的聲音通過電話傳來。
“丟三落四。”
“是。”
“你用實際行動給這個詞做了很好的詮釋,勝過一切的雄辯。”
“那你現在還想繼續雄辯?”奉熙問。
“我現在在琴房等你,還你手機。”春琪說着拿餘光看着旁邊收拾東西的蘭斯教授,因爲這時如果蘭斯教授發出任何聲音,那這拙劣的謊言將會被當場拆穿,而等不到以後了。
因爲春琪大可以把手機交給蘭斯教授,讓他歸還奉熙,而不是自己在琴房等着。即便是一部奢華手機,蘭斯教授也絕不會貪污的,雖然美國的貪污弊案時見報端。
“對了,我在琴房等你,順便拿走USB線。”春琪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第二項任務,一時有了能讓自己挺直腰板說出的理由。
“我就是來給你送USB線,順便拿回手機。”
春琪忽然哽住了喉,原來他們都給自己建造了一個王國,在只屬於自己的那個王國裡想入非非。
同樣的東西,手機,USB線,春琪想的是送手機,順便拿走USB線;奉熙想的卻是送USB線,順便拿回手機。究竟兩人是怎樣想的,那終歸是他們心裡的想法。但說出來,竟有了一絲感人的味道,在蛛絲馬跡中感動着對方。
魚龍混雜和險象環生或許早就不能貼切地形容現在的社會了,只是他們身邊的她(他)還是如那個桃源裡走出來的人,所以短暫的愛情纔會顯得這樣彌足珍貴。
“我在活動室等你。”說完奉熙就掛了電話。
雖然所有的人都對郊遊這項活動報以了極高的熱情,可春琪身在這樣的美景中卻總想置身事外。她絲毫不關心這裡的綠化是怎樣,空氣是怎樣,她只關心奉熙現在怎樣,他將來對自己怎樣。她甚至在短暫的一瞬間,產生了自私的想法。她不想與人分享奉熙,想就這樣獨自霸佔着對方,只是單純的zhan有,思維簡單的就像一個小孩子。
晚上回家躺在牀上,春琪腦子裡仍然不停地想象着他們白天擦身而過的情景,在上上下下樓梯的過程中,他們錯過了。
但是,春琪不想再錯過了,她想抓住奉熙的手,兩雙手一起撥動心底最深的心絃。
然而,春琪剛剛入睡就被遠在中國的母親一通電話給吵醒了。
“怎麼了?”春琪帶着睏倦又責備的聲音說。
“汶川地震了!”
“哦。”
“四川汶川。”
“嗯。”春琪隨意地應付着。“嗯?地震了?”春琪似乎對母親的話有些詫異,她拿起牀邊的鬧鐘看了一眼,凌晨兩點,也就是北京時間下午三點。
“新聞報道說是七點八級,其他的現在還都不清楚呢,只是現在所有的新聞都在滾動播出,並且一直關注着救援的進行狀況。”
“知道了,先睡吧。”春琪匆匆掛斷電話,準備重溫剛纔的美夢。
“你們那邊怎麼樣啊?”春琪把電話從耳邊拿開的時候,聽見了母親最後關心的問候。想必,這纔是冷母打電話的真正原因,而非只是打越洋電話告訴春琪一條遲早會知道的新聞。
掛斷電話,春琪雖然閉着眼睛,但卻可以想象出自己眼中的驚慌。汶川,這個和自己毫不想幹的地方,現在卻是這樣想去關注那裡的天氣,以及救援狀況。
地震的景象在春琪的腦海裡飛奔如潮,雖然她沒有親眼見到任何關於地震的景象,但是這些景象就是這樣的鮮活,在她腦子裡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不停轉動的眼珠依然沒有辦法只是用眼皮去覆蓋,索性打開電腦,搜尋一點兒信息。
事發緊急且沒有絲毫的預兆,現在網上的消息並不是很多。只是死亡的人數在不停上漲,直接的經濟損失也不可估計。
春琪呆呆地坐在牀上,看着關機後電腦屏幕黑屏,自己的整張臉就透過月光印在屏幕上,然後慢慢合下電腦屏幕。
春琪敲敲奉熙的房門,“睡了嗎?”
“沒有。”
春琪推開門,奉熙還在電腦前苦戰他的網遊,就讓春琪先在沙發上坐一會兒。
“都兩點了,還奮力廝殺呢?”
“嗯。”
“四川地震了,好像挺嚴重的。”
“嗯。”
春琪看奉熙全神貫注於網遊,索性就先以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躺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現在說是七點八級。”春琪又補充了一句。
“嗯,震出了水平,震出了深度啊。”奉熙隨口說着。
春琪實在無法忍受奉熙沉溺於網遊中,關鍵是這樣山河移位、滿目瘡痍的地震,換來的卻是奉熙的一句“震出了水平,震出了深度”。春琪騰的一下坐起來,走到電腦前按下了關機的按鈕,電腦在一瞬間黑屏。
“你幹嘛?”奉熙反射性的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種事是讓你開玩笑的事兒嗎?我剛纔上網查,這好像是建國以來影響最大的一次地震,你就是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春琪的情緒異常激動,甚至都咆哮起來。因爲這次地震的影響範圍太大,以至於在山西的一些地方都有震感,春琪不免擔心遠在家鄉的父母。
奉熙一把摟過啜泣的春琪,把臉埋進春琪披散着的秀髮,安慰說:“放心,中央已經迅速成立小組去搶險救災了,大家也都在忙着捐錢捐物,奉獻自己的力量。”
“你在播新聞啊?!”春琪破涕爲笑。
“你這哭的含義還真是複雜啊,是在擔心災區的人民,還是想家了,就順道一起哭出來?”
“都有。”春琪思考了一下,說。
“那明天帶你去吃意大利麪,也算是‘緬懷’一下你們那裡的麪食文化。”
“意大利麪又不是刀削麪?!”春琪“氣得”脫口而出,甚至連她也開始驚訝於自己原來已經好久沒有吃麪了,刀削麪,拉麪等等。
在剛到紐約的幾天中,春琪興奮於穿梭在肯德基或是麥當勞之間,想比於那些高檔的西餐廳,她似乎更喜歡這種垃圾食品。之前在國內,其實很難吃到真正意義上的肯德基,即便廣告裡一直說是源於美國本土的,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爲了適應中國的市場而做出些調整。但是,剛來的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可以吃到不同於國內的漢堡和薯條。
然而,還沒過一個星期,春琪就厭倦了這樣的食物,以至於以後再沒去過快餐廳。
春琪幾乎是舔着嘴脣離開奉熙的房間的,她似乎聞到了大同七中刀削麪的味道。
而奉熙就坐在電腦前,盯着黑洞洞的屏幕,眼光也似乎看穿了整個屏幕。它就像是裂開的一道口,慢慢成爲無底深淵,張開血盆大口,吞噬着災難中人們的性命。
就在昨夜,奉熙和春琪相擁而立,他們也很少說話,但是可以讀懂對方的心在想什麼。他們決定享受現在,而不去在意這段感情是否有結果。
可是,現在奉熙卻覺得時不我待。那麼多人在一瞬間就全部消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否有明天。
“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奉熙小聲地哼起那首《如果還有明天》。“如果還有明天,我能爲春琪做些什麼?如果還有明天,我能爲春琪……”想着想着,奉熙入睡了。
早起、吃飯、上課、練琴、學大提琴……一切都如往常,只是他們抽時間去了一個指定的慈善機構,給遭遇災難的同胞們捐了款。
偶爾上網時,也可以看到同學們給春琪的留言,無非是多保重身體之類的,並且也總要加上一句喊了幾十年的口號,“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簡直是一個流傳度最廣的口號,似乎也從不過時,使用頻率還超高。
從留言中春琪知道了阿玢已經重新振作,並開始創作第二幅作品了,是真正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創作,拋棄了其它一切的外界因素。
春琪回了六個字:“祝你早日成功。”
MSN上,小艾也給春琪留言說,自己和清宓之間的感情進入動盪期,問春琪是否有解決的辦法。
春琪也回了六個字:“任之、由之、放之。”
已經中斷了一段時間的習慣性動作,他們在近幾日也恢復了。但不是去百老匯聽歌劇,他們早已沒了那種愉快的可以去聽歌劇的心情,只是去唐人街附近的那個貧民窟看看。
他們從網上得知,5月19日至21日是國家哀悼日,當然,這個所謂的國家,指的是他們的祖國——中國。走在唐人街上也能看到,只要是掛有國旗的地方,全部都降了半旗。眼睛所到之處,全是鮮豔的五星紅旗,那血色一樣的紅,一大片,春琪能想象到在地震時人們就像舞者一樣手舞足蹈地躲避、逃生。但是,這舞姿雖然笨拙,卻是生命揮舞出來的舞姿,體現着他們的頑強和強烈的求生yu望。然後繼續揮舞着雙手倒下,倒在一片廢墟中,而後是一片血肉模糊。
春琪走在街上,不由地拉緊了奉熙的胳膊。
“這次地震也太猛烈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
“你當然是第一次看見了,影響這麼嚴重的,建國以來還是頭一次呢,你才活多大?!”春琪挽着奉熙的胳膊說。
“那我還應該感到慶幸了?能在有生之年看見這麼大的一次地震?”
奉熙又給春琪出了個兩難的問題。看見這樣的一場地震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當然是不幸!這種災難性的事情最好是一輩子也別遇上。
“馬上就放暑假了,要不回去看看?”奉熙問。
春琪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後搖搖頭,“還是算了吧。”
雖然春琪很想回去看奧運會,很想親眼見證讓人驕傲的時刻,但是,她知道如果回去,自己和奉熙之間的感情就不可能在滋長下去,她選擇繼續在這裡讓他們的感情生根、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