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終於可以去北京了,這個讓人生不如死的城市。當然了,這是冷春琪在四年後總結出來的。
就爲了能更上一層樓,似乎每個人都大智若愚,每天嘴上喊着“累死了”的目的,不過是爲了讓自己活得更好;果真活得更好了,內心又開始有對壓力和死亡莫名的恐懼。就這樣累死又累活,累活又累死,周而復始,最終把自己弄得是生不如死……
仲夏開車走在高速公路上,還真如歌中唱到的那樣:“太陽最紅,胡主席最親。”車尾騰起了一團黑煙,像極了《西遊記》裡妖怪來時的場景。同樣是身後的一團黑煙,03年神舟五號載人航天飛船成功着陸,楊利偉成了航天英雄;而在一些偏遠的農村裡,越野性能極好,價格暴低的拖拉機纔是他們生活中的“英雄”。
等到春琪聯想了一圈兒回到現實生活中時,父親已將車停在瞭如家快捷酒店的樓下。
“這06年的油價咋長得這麼厲害,都快開不起車了。”冷父抱怨着不斷上漲的汽油價格,“車舊了,百公里耗油也變多了。”
“百公里耗油?那最划算的還是騎自行車,百公里耗油是零。”春琪說完,扭頭看着眼前的北京,這算是春琪真正意義上與北京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以前來只是旅遊,可現在春琪覺得不一樣了,一想到自己要在這個城市裡生活四年,內心不覺有了種主人翁的意識。
夜幕下的北京剛剛好,遠離了白天的喧囂,溫度也不似白天那般熾熱。看着眼前美麗的夜景,春琪還算是心曠神怡,眼神遊離,卻在不遠處的馬路邊上發現一排垃圾桶,路過的行人無不捏緊了鼻子快速走過。對於這樣的場景春琪是不屑的,只不過這裡是海淀區的繁華地帶,要是往郊區走一走就會看見一座座成山的垃圾,而不是眼前的一座座高樓。難道說遠離了,垃圾就不再是垃圾?捏緊了鼻子,臭味就不存在了?更何況人類本身就是最大的垃圾生產基地。捏緊了鼻子,不過是尋求自我改變,因爲沒有能力改變外界事物。然而而恰恰最應該發生根本性改變的就是人類自己,但往往只是做足了表面文章。
當然,春琪不可能因爲一個小小的場景聯想到這麼多,她只要想到,要在這個城市要生活四年,甚至是一輩子,大有文革時是知青口上喊得“立志紮根農村一百年”的堅定,要立志紮根北京。一路顛簸的勞累感頓時煙消雲散,拉着母親去欣賞所謂的北京夜色。
“你在山西就沒看夠夜色,還跑到北京來看?再說了,夜色夜色怎麼看都是黑的,你能看見啥呀?”冷母又開始了她的冷式幽默。
“山西的夜色不是黑色的,而是煤色的!”春琪大嚷。
“我和你爸身體健康,怎麼生出你這麼個色弱,煤色不就是黑色嗎?”
“別說了,我受夠了山西的煤,那些所謂的‘烏金’!空氣裡漂浮的都是煤渣,市領導還說要栽樹,響應國家號召,搞環保,淨化空氣。結果呢?考察的外國專家說了,這個地方不僅不適合植物生長,更不適合人類居住!我在山西生活這麼多年,沒想着‘越獄’,就已經很不錯了!”春琪憑藉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每每總能“戰勝”母親。
但是,或許連春琪自己也不會想到,現在如此牴觸黃土高原的她,竟會在今後的潛移默化中發生翻天覆地,甚至是滄海桑田的思想上的轉變。
其實,人往往總是這樣,等到真正離開了生活19年的那片土地,不管它是貧瘠還是富裕,多少都會帶有一些思念。
冷母是一所學校的語文老師,面對春琪的咄咄之勢,她當不屬於主動認輸的一類人。既然文雅的鎮不住春琪,索性就來些響亮的語句。
“小兔崽子,你可別逼我,在家是怎麼教育你的?大到愛國,小到愛省、愛市,你都忘了?毛主席還說:‘吃水不忘挖井人!’呢,難道這個你也忘了?烏鴉尚知反哺,你怎麼就不知道回報你的家鄉呢?《喬家大院》白看了,喬致庸也不學了?”
“‘小兔崽子’?我真爲諾貝爾醫學獎感到悲哀啊!總是獎勵那些致力於研究人類染色體的科學家,可到頭來人類就生出一個兔崽子?!真不知道是該向那些獲獎的科學家表示祝賀,還是爲他們感到悲哀。這麼說我倒想起來了,國家一邊爲公安局“掃黃打非”投入大量的警力物力;另一方面又撥專款獎勵那些研究生孩子的人,告訴大家該怎樣運作自己的身體才能生出聰明的孩子。想想,還豈不是很矛盾。”春琪邊說邊斜着眼睛不時地瞟幾眼冷母的表情,因爲連春琪都覺得自己的說法純粹是胡謅,沒有一點兒說服力。
看到母親臉上的表情都快要僵住了,春琪話鋒一轉,“至於喬致庸嘛,我當然是要學習的,不然到北京上什麼大學啊。爲的就是走出山西的大門,學習外面的先進文化,將來回家建設家鄉!”
“別貧了!多聽聽長者的話,總歸是沒錯的。你媽可是拿她一生的經驗,在給你建議呢。”冷父拿着收據邊說邊走出酒店。
“她給我建議?那我對她還有意見呢?!”
冷父沒有過多理會春琪有些憤怒的表情,只是將她提溜着進了電梯。“趕緊上樓休息,明天就開學了,還得早起去學校報到呢!”
“你們大人就是會欺負小孩兒!”
“小孩兒?你就在那兒自欺欺人吧,自己犯了錯誤還拿‘小孩兒’的稱號當擋箭牌。”
“就是。”冷母隨聲附和了一句。
“本來就是小孩兒嘛。”春琪不服氣地嘟噥着。
“第一,你都上大學了,年齡的十位也由之前的數字‘1’變爲數字‘2’;第二,在我看來,自從你上學前班後,就早已不再是玩兒布娃娃、過家家的小孩兒了;在你小學畢業邁進初中的時候,你也不會再過六一兒童節,而今後屬於你的節日是五四青年節,再之後還有三八婦女節。當然,三八婦女節現在對你來說,那還是將來時態。”冷父有條理地闡述着自己的觀點,並且眼看春琪的頭,越來越往下低,都快縮進領口裡了。“你還別不服氣!你進網吧的時候,怎麼不說你是小孩兒啊?”等到冷父教育完的時候,正好聽到電梯“叮咚”一聲,到了他們居住的8樓。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屋子,春琪睜着朦朧的雙眼尋找光源的方向。終於挪到了靠近窗戶的地方,陽光也變得有些刺眼,以至於淚水模糊了眼睛。可是,也正是這些淚水把眼睛沖洗清明,使得春琪更加清晰地看清整個城市:左顧有公車站擁擠的人流,右盼有三環路上水泄不通的車海,這就是真實沒有修飾的北京的早晨。
……
“上海確實是蠻不錯的。阿拉在上海旅遊的這十幾天,可真是見識了繁華,外灘一號一直到外灘十八號……”這是春琪認識的第一個舍友——郝艾,甘肅天水人。後來,大家習慣性地稱她爲小艾。
“緲子啊,儂到過上海,儂去過陸嘴家?”小艾繼續緊緊追問。
“上海還真是沒去過。我這隻麻雀很少往高飛,上海那是什麼地方?那是鷹的領地。我還是在樹杈上生活的比較自在。高中在英國唸了三年,但也始終覺得不對勁兒,所以大學還是選擇回國念。”這是春琪認識的第二個舍友——金緲子。
緲子回答完後,想笑不能笑,只能捂着嘴在牀上震動來緩解她對小艾的嘲笑。
“還真是長了頭髮,短了見識。”春琪看了一眼小艾後背披散着的長髮,在心裡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春琪,在那兒站着幹嘛?下樓幫你爸拿行李,真以爲是不掏錢僱的民工呢!”冷母突然闖進來以及突然迸發的一句話,緩解了宿舍暫時稍顯尷尬的氣氛。小艾白白的臉上,也由剛纔的紅裡透白轉變成了現在的白裡透紅。
“阿姨好!”緲子和小艾同時喊到。
“好,好……你們今後一起生活,只要別鬧矛盾,我們作家長的,也就跟着好了。”
春琪臨出門的時候,還不忘再回頭看一眼小艾,滿身的“對勾”(耐克的標誌),腳上卻穿了雙張着嘴的鞋。然後輕輕“哼”了一聲,就跟着冷母出門了。
只是,“女大十八變”、“時隔三日當刮目相看”,乃至是“鹹魚翻身”、“一鳴驚人”等成語,春琪顯然沒有弄清楚究竟是什麼意思,否則連她自己也會嘲笑,剛纔那聲輕蔑的“哼”,確實是“哼”早了。
因爲在不久後,小艾轉身成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人,從此也擺脫了穿“鴨舌鞋”的生活。然而,白居易筆下的人,尤其是其筆下的女人,多是不尋常的女人,不僅是美女,更是歌女或妓女,而小艾也坦然接受了別人對她的這一稱呼。爾後,幾乎所有人都可以直接稱呼她是水性楊花、搔首弄姿,而她的男伴也被他人戲稱是朝三暮四、拈花惹草。
幾乎和春琪同時出發的,還有遠在哈爾濱的宿舍另一成員——秦玢。背起畫板和所有的《推理》雜誌,踏上從哈爾濱開往北京的火車,生活了19年的黑土地就在此刻開始遠離,可它們的影像卻在阿玢的腦海裡奔走如潮。
依然戀着的黑土地,依然記憶清晰的母親的輪廓,白天在大棚裡種菜,餓了就摘一根黃瓜充飢,渴了就摘一個西紅柿,昨天是這樣,今天還是這樣,明天依然如此,剎那間她感到了農民的可悲!農民只是一個稱謂,可不知從何時起,一提到這個字眼就將它在潛意裡置於一個悲劇中,無論今後的過程怎樣,結局已經註定,永遠難掩濃濃的悲劇氣息。
阿玢坐上火車,前面是延伸的鐵路,後面是前來送行的秦父。火車開動的剎那,阿玢在前面走着,秦父在站臺上站着;阿玢從哈爾濱到遠方,走一條未知的路,秦父則繼續回到大棚,日復一日辛勤的勞作。
阿玢在心中默想着父親的形象,也想着前幾日看到得雄偉的聖索菲亞大教堂、被神秘的氣氛籠罩的尼古拉教堂、別緻的哥特式樓宇,還有標誌性的歐式建築風格的中央大街。此時阿玢內心澎湃,在方正縣的村子裡已經呆了整整19年,連哈爾濱的市中心都不曾去過,要不是這次去北京上學,估計一輩子都不可能看到這些另自己心馳神往的建築物。
隨着鐵軌有節奏的前行,阿玢漸漸合住了雙眼……
遠離父母的第一個夜晚是難熬的,時間絲絲摺疊,和父母在十字路口的道別,他們提着行李回故鄉,只剩下四個還不很相識的人……
春琪躺在牀上,卻想起了古代男女結婚時的場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有些人到了結婚當夜都不知道對方是麻子還是瘸子。因爲信息交流的不方便且落後,人們便稱之是封建社會下的產物。
悲哀。
可是,現如今又能好到哪裡去呢?!春琪、緲子、小艾、阿玢,她們之前也沒有見過面,只因報考了同一所學校,就被強行安排在一個宿舍裡。
這和古代的那些男女,從本質上而言是沒有任何區別的。之前是媒妁之言,現在是學校之命,且是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命令。
一想到這兒,春琪就鑽牛角尖地想拿腦袋下的枕頭,朝學校的校長砸去,只是強行忍着心中的怒氣,纔有所平息。
她甚至委屈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但是伸手一抓,卻是滿掌心的蚊帳,便悵然若失。
是孩子終究會離開父母。並且,在求學的過程中可能經歷明槍或暗箭,還可能遭遇勢利眼、穿小鞋,亦或是指桑罵槐、閒言碎語,但無論怎樣都必須要承受,因爲父母已經不再年輕,他們已經不能幫孩子分擔更多的分外之事。只能自己一個人流淚,然後擦乾繼續前行,或是打碎了牙齒把苦難往肚子裡咽。就這樣,慢慢從大一到大二,再從青年到中年、老年,爬出荊棘叢生的荒原,走出人跡罕至的戈壁,遊遍祖國的名山大川,等到回過頭來看,它們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閉目躺在牀上,各自有各自的夢想,輾轉反覆,難以入眠。
春琪對牀的阿玢深深地吸一口煙,整個人就“藏”在煙霧中:農村的想留在城市,沒錢的想賺錢,學習成績好的想追求叛逆,人生軌跡被安排好的想不按常理出牌。阿玢盤算着每個人的未來,更盤算着自己的未來。
“關東三大怪:窗戶紙,糊在外;生了孩子,吊起來;大姑娘,抽大煙袋,看來是不虛呀!”春琪說。
阿玢側了側身,“現在那些習俗已經基本上都沒有了。”
“就是,再窮也不至於買不起玻璃。對了,阿玢,我也是菸民。”
小艾尖尖的嗓音刺激着春琪的耳膜,更一下一下有力地刺激着春琪的神經。每個人腦袋裡所能裝的事物都是有限的,小艾不停地說着春琪不喜歡聽的話,就那麼絮絮叨叨不停地說。等到有一天春琪想聽她說話的時候,腦海裡已經全部是那些不鹹不淡的廢話,真正想聽的內容,想記住的東西,腦海裡卻再也裝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