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進路上, 虞子蘺問趕車的小靳子道:“你知道咱們現在到哪了嗎?”
“姑娘,咱們馬上到兩間房了。”小靳子答。
“兩間房?是那地方只有兩間房呢?還是個地名?”
小靳子嘿嘿笑了兩聲:“姑娘,是個地名, 至於爲什麼叫兩間房, 那奴才也不清楚了。可能那地方最早只建了兩間房吧?”
“咱們要在兩間房行宮休息半天, 奴才一會去給姑娘討杯熱茶來喝喝。”他又接着說了這兩句。這兩個小太監, 小靳子和小印子, 都是隻有十八九歲的年紀,手腳敏捷,機靈活潑。比之金氏姐妹, 虞子蘺更喜同他們講話。
虞子蘺問小印子道:“你是哪兒的人?”
小印子笑嘻嘻答道:“河南人!”話音裡夾着輕微的河南口音,他是四個人中最愛笑的, 即使衆人都被旅途勞累得一臉怨相, 他還是嘻嘻笑着, 從沒聽見他喊過苦喊過累。
“我是安徽人。”虞子蘺也報以一笑。小印子聽了這話,亦只是傻笑, 沒像虞子蘺預料的他會接着問些關於安徽的事情。要是換了金家姐妹,就更加不知怎麼應付這句話。
“魏公公是怎麼把你們兩個挑中的,是按名字挑的麼?”虞子蘺故作好奇問。
小印子撓了撓頭:“這個俺就不知道了,姑娘怎麼說是按照我們名字挑的呢?”
“我就是覺得太巧,他叫小靳子, 你叫小印子, 金子銀子, 不是一對活寶麼!”
虞子蘺如此一說, 四人恍然大悟, 一下鬨笑起來。整個隊伍耷拉着腦袋,衆人都被太陽曬得不欲說話, 只想一路吸着水走,誰知他們這裡還笑得這麼熱鬧,一時都蔫蔫萎萎翻開眼皮朝這邊看過來。
白晉把水潑在自己身上,快馬跑前跑後,聽到他們這裡有笑聲,一馬紮了過來。小印子正把自己知道的趣事講給他們聽,白晉來到的時候他正好講完,五人又是一陣笑。白晉沒聽到,不依不饒,定要他再講一個。
小印子撓着頭,爲難道:“奴才一時竟想不起一件事來,請白大人責罰。”
“白大人責罰你做甚麼,我替你講,白先生,你可聽說過《鬼狐傳》?”虞子蘺歪着腦袋看着白晉問,那雙黑葡萄般的眼睛真是機靈有神。白晉搖了搖頭。
在他們後邊趕車的一個僕人接上話:“我聽過!”虞子蘺便在馬上側身去看他。那人頗爲得意地說道:“《鬼狐傳》是聊齋蒲先生寫的,人家說他在家門口開了個茶館,過路喝茶的人呢,不要他付茶錢,只要他講一個稀奇故事。蒲先生便把這些故事錄下來,就是這本《鬼狐傳》了。裡頭都是些鬼狐故事,真真稀奇!”趕車的僕人說得起勁,把他們旁邊幾個無精打采的人也帶得精神起來。
衆人裡有看過這《鬼狐傳》的,也有隻聞其名而未見其書的,此刻都要開口。
有的說,“奇是奇,但都是天方夜譚,不能當真,世間哪有這種事。”
有的說,“話不能這樣講,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人死後精氣不散,鬼魅有靈,人又焉知鬼神之道,只是偶一得見,我們不在意,蒲先生便將它記了下來呢?再說這狐妖之事,千年修行,草木亦能成精,狐妖如何沒有呢?”
還有的道:“我們這是在說裡頭的故事,不是來論其故事的真假,真真假假,誰能分辨得出呢?我們沒親眼見着狐仙,既不能說他有也不能說他無。”
馬上又有人起來反駁:“照這麼說,我們看不到的事都不能知道是有是無了?我們見不着會飛的牛,那你說有沒有會飛的牛?肯定是沒有啊!”
“哎?那可不一定,人生有長短,見識有淺闊,咱們沒見過會飛的牛,那不能一口咬定就沒有會飛的牛,或許是我們見識短淺,不知道呢?”“要真有會飛的牛,那它便不能再叫牛,得叫別的名,那還是不能說它是會飛的牛。”“你這不是要扯到‘白馬非馬’,名實之辨上嗎?”“楊大人,鄭某確實有要講‘飛牛非牛’的意思。”姓楊的官員一下哈哈大笑起來:“聽聞鄭大人對公孫龍子名實之辨頗有心得,今日機會難得,在下便與鄭大人辯上一辯又有何妨。”姓鄭的官員馬上應承下來,拱手道:“心得不敢說,早聞楊大人之學名,今日文友交談,說不上甚麼辯或不辯,請楊大人賜教。”
虞子蘺本來是要借這麼一問給白晉講講《鬼狐傳》的故事,誰知道他們中途插進來,好一通辯論,居然生生從《鬼狐傳》轉到了公孫龍子的名實之辨,不禁張口無話。白晉本來想過來聽故事,結果弄到最後,是這兩個老頭在談甚麼公孫龍子,說的皆是些深奧難懂的話,白晉自然聽不明白。
小印子嘀咕一聲:“咱們是要講《鬼狐傳》的,公孫龍子是誰。”虞子蘺也深覺掃興,金家姐妹雖也失望,但不敢說甚麼。鄭楊兩人辯論之聲越來越大,前邊巡邏的人還以爲出了甚麼事,過來一看,他們兩人共坐在一輛馬車上,一位邊手執馬鞭趕車邊說,一位則雙手舞動,唾沫橫飛。巡邏侍衛問道:“兩位大人無事?”兩人一齊應道:“無事!”巡邏侍衛自討沒趣,他們又接着爭論不休。
隊伍下午便進入灤平縣內,馬上就到達兩間房行宮。車隊馬隊在大路間行進,兩邊綠樹遮陰,青山隱隱。談公孫龍子的兩個老頭已然停止爭辯,虞子蘺進了車子眯了會眼睛,今日果然是個大晴天。
“姑娘,行宮到了。”竹謠掀開車簾叫她,原來這一路御道平坦,車子走得極穩,她便在車上睡着了。竹謠來叫她時,車子已經停了。“姑娘下來喝杯熱茶吧,房子已經安排好了。”小靳子過來說。虞子蘺好久沒有睡在房子裡了,整日不是在馬上顛簸就是在車裡顛簸,好在她看風景看天象的興致高,纔不至於無聊之極。灤平縣不大,行宮也小,王公大臣們進入縣城住宿,士兵護衛們只能在城外安營紮寨了。有一當差的領他們主僕到住的地方,小靳子自己包攬的虞子蘺的包袱。
他們主僕分到的是一間農家小院,院子雖小,但總算打掃得乾淨。院裡架子上瓜藤垂垂,架下襬着兩張懶漢椅,顯是主人精心安排的。忽然一隻漏網的鴨不知從甚麼地方鑽出來。嘎嘎叫着。小印子登時將自己的包袱拋在一邊,張開兩手就要抓鴨。虞子蘺制止他道:“這是主人的家禽,切不可亂動。”小印子這纔鬆下手來。虞子蘺自以自己不是此處主人,因此不住正房,在兩邊的偏房放了東西。金家姐妹尋着廚房,便開始煮飯燒菜,小印子拿出包袱裡的茶葉,給虞子蘺泡了一壺茶。
虞子蘺又拿來兩個茶杯,倒上茶,向靳印二人說道:“難得能坐下來喝杯熱茶,快喝吧。”兩人不敢,說道:“奴才們不渴,謝姑娘賞賜。”
“這裡又沒有外人,都坐着喝杯茶,一會竹歌竹謠來了我也是要叫她們喝的。快點,茶涼了還有甚麼味道。”
虞子蘺又將兩杯茶推上前了些,兩人你瞧我我瞧你,先行禮謝恩後纔起來恭恭敬敬雙手端起茶杯,但還是不敢坐下。
虞子蘺笑道:“站着怎麼喝茶,都坐着,讓你們喝個茶還行這麼多禮節。”兩人端着茶杯,慢慢退到椅子邊,幾次欲坐下又起來,好不誠惶誠恐。兩人剛把茶杯送到嘴邊,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兩人趕緊放下茶杯,小靳子快步走出去準備開門。
“是虞姑娘住這裡麼?”門外一個男子清亮的聲音傳進來。“正是。”小靳子邊答邊開門,看見門外站着的人,連忙打千行禮,“奴才給十四爺請安。”小靳子邊退到一邊邊請他進來。
院子很小,小靳子的話清楚地傳到虞子蘺耳朵裡。身離家遠,看見與自己有親戚關係的人,總是比在家時要更顯得親切。在京時虞子蘺看到胤禎就老大不耐煩,這會看見他,卻沒有在北京時那般討厭。她走出門來向胤禎施禮道:“見過姐夫。”胤禎見她這一路顛簸,比剛啓程時瘦了許多,心中有些心疼,回禮道:“小姨多禮了。”“請姐夫進廳用茶。”胤禎瞥見廳上已擺放着三隻茶杯,每隻裡都倒了茶水。“小印子,沏一壺新的來。”小印子得令而去。
胤禎坐下便道:“妙語說你也隨駕北巡,千萬囑咐我要關照些你。我本該日日問候小姨,怎奈許多事牽絆,這纔到今天方來問候,萬望小姨原諒。”
虞子蘺回道:“姐夫這話哪裡說來,姐夫有事要忙,自是忙事要緊,子蘺左右也有人服侍照顧,不敢有勞姐夫掛心。”
虞子蘺這話,原說得十分有禮,卻不知胤禎今日爲何,覺得她話中似有看輕自己的意思,似是在說,我反正有人伺候着,不用你來操心。胤禎臉色微變,壓低聲說道:“你自然不怕沒有人服侍,總之都是有人給你安排好的。”
虞子蘺本來坐下來緩緩喝了兩口熱茶心情舒暢,他鄉遇姐夫也沒有以前那般看不順眼,但就胤禎這句話,虞子蘺的臉色也微微變了。胤禎的話,像是在說她甚麼事也不要自己做,要丫環使喚皇上便賞賜丫環使喚,吃住行都由別人安頓。她想,皇上只不過給我派了兩個使喚你就說這種話,要是我們是親兄妹,可不要爲父母偏愛的事打死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