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向亦循本來是被紀成有拉到白雲觀去看熱鬧,進了觀裡兩人便分散了。直到廟會將散,向亦循在觀裡找了幾次也不見他的影子,心想他是先走了,自己便也回城去了。纔剛進城沒多久就聽見從提督衙門那裡來的消息,說是讓東宮來人去認人。向亦循正在毓慶宮當值,因也沒聽清楚是怎麼回事,便也不放在心上。毓慶宮太子讓人來傳紀成有,向亦循正不知怎麼替他遮掩時,隨提督衙門的人去認人的正好回來。那人臉色惶遽,匆匆忙忙,正好撞上巡視的向亦循。那人就向向亦循報告道:“紀護衛,紀護衛叫人殺了!”
向亦循大驚,急忙問道:“怎麼回事?”那太監急得團團轉,答道:“剛纔提督衙門來人說是白雲觀那裡出了條人命,有人見過那人,說是東宮的護衛,所以衙門來人讓去認一下。我去那一看,只看見紀護衛直挺挺躺在堂上,胸口讓人給戳破了!”“你可看清楚了?那人真是紀成有?”向亦循復問。“錯不了錯不了,那人就是紀護衛沒有錯!”向亦循正當值不敢擅自離開,便讓那太監馬上去向太子報告,太監急急忙忙就去了。
向亦循當時心想:“這紀成有平日仗着太子到處跋扈,也不知得罪過多少人,這會要真查起來,誰知是哪一個呢。”向亦循雖不大看好紀成有,但兩人共事已久,他突然被殺,向亦循也不免感慨一番。
按下向亦循感慨不提,先說太子得知紀成有被殺消息。去認人的太監將這事報給太子,太子開始不信,他心想紀成有是東宮的護衛,誰人敢動他?但是他轉念一想,他是太子,誰敢跟他開玩笑。
胤礽大怒,將手邊的茶杯朝報告的太監臉上摔去。摔得那太監腦袋一陣暈眩,茶水茶葉潑了一身,但是還要強支着身體。胤礽向來最喜歡這個心腹,紀成有也是因此纔敢到處造次。胤礽兩眼冒火,怒上發冠,厲聲令道:“着提督衙門火速查辦此案,犯人一經抓到,立刻報往東宮!”“嗻。”
胤礽於殿中踱步,思想着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殺了紀成有。按說紀成有的功夫不差,若是一般人也拿他無可奈何,應該是遇着了高手。胤礽這麼想着,腦子裡不禁浮出黑紗客的形象來。他心想:“此人曾與紀成有交過手,紀成有還因此進了提督衙門,這說明他的功夫當在紀成有之上。他本受僱於我,卻幾次三番與我作對,紀成有這次出事,他最逃不了干係!這王八養的龜兒子!”胤礽忿忿不平,讓人將向亦循喚來,交代他到提督衙門去告訴託合齊緝捕那黑紗客。
自虞子蘺來過姚家不久,舜英便真在臥室中建了一處佛堂。姚蘭城本就十分不喜性情孤高的人,舜英又是個多病孤高的,因此姚蘭城由原先的喜愛轉爲厭煩。舜英自知時日不多,也不願再受姚蘭城侮辱,建了佛堂後便不再與姚蘭城同房,姚蘭城則不是在連曼處過夜便是在外頭徹夜不歸。雨燕看見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也不能隱瞞不發,遂偷偷溜出姚府要回虞家去將這事告訴虞鏞和林氏。
舜英吃過藥沒有看見雨燕的影子,叫了兩聲也沒人應答,於是自己穿衣起身來。她坐在梳妝檯前,看着鏡子裡瘦骨如柴的面孔,兩眼空洞直盯着。舜英拿起桌上的桃木梳,輕輕梳理自己稀疏的長髮,稍微重力一些都覺得頭疼不已。百葉窗緊扣,外頭亮亮光線晃晃映入屋內。舜英恍如回到在家時的早晨,那時雖也是病痛纏身,但總在父母身旁,有人可依。她閉着眼,只覺得房裡死寂淒涼。人世果然僅有苦難,不知生來何用。
她緩緩起身,在佛龕香爐上插了香便加上一件坎肩兒往房外走去。昨日姚夫人請來一個大夫給她搭脈,大夫又是開的那副桂枝附子的藥。藥雖無效,舜英卻感念姚夫人這番心意,於是便想去給老太太請安。因四下尋雨燕不見,舜英只得一個人往姚夫人房間過來。二月初的天氣仍是極冷,舜英被風吹得渾身疼痛,姚府裡有丫頭看見她顫顫巍巍,卻也只是遠遠看着不過來扶。舜英不聞院裡人聲,心裡淒涼頓添幾分。
她獨自往姚夫人房間這邊過來,一路上一個人也沒看見。昨日那大夫沒在她面前說什麼,但她卻能猜到,自己身子自己還不清楚麼。才過儀門就聽見姚夫人老僕人的聲音,她的嗓門一直不小。舜英並未想聽她們講些什麼,只是那老奴提到她,她才住下腳來。
“或者是那大夫亂說的,少奶奶這麼年輕,多加些調養想必就能好的。”那老媽說。舜英聽她說到“少奶奶”,便仔細聽起來。只聽姚夫人嘆了口氣說道:“我原也是這麼想的,但見她病了這麼久只見重不見輕,讓我怎麼不信大夫的話?”舜英只當她們是爲自己操心,心裡不由得一陣熱乎,眼淚就在眶內打轉。姚夫人略停一會又說:“我是發愁我這孫子到底要何時才能抱上,你瞧東家西家的老太,那個手裡沒有三兩個孫子,我就是想去串門都沒有老臉。我年輕時一個算命的就跟我說過,要我多行善積德,老了纔能有孫子抱。你也瞧見了,我年年讓人到白雲觀去施濟,哪一年曾少過?佛堂香火,哪一日曾斷過?說到底還是我這命太苦,要鑲也鑲不了啊。”姚夫人說着就抽泣起來,在院裡聽見的舜英心頭似打翻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她又聽見那老媽寬慰姚夫人道:“老奴聽說少奶奶在家時身子骨就虛,這事怎麼能怪太太呢。”舜英臉頰,已是兩行清淚滑落。
姚夫人聽了老奴的話後又嘆了口氣道:“誰知道這事呢。當時媒人只說她舊時是有些毛病,但是已經好了。誰知道這毛病竟是不能懷孕的呢!”姚夫人越說越忿然,似恨不得將那做媒的大罵一頓。老媽子道:“太太且寬寬心,不是還有連姨娘麼?連姨娘身體結實,懷上孩子肯定不是問題的。我看近來少爺去連姨娘那也勤了,想必沒多久就能懷上的。”姚夫人只是頻頻嘆氣道:“晦氣,實在是晦氣,我姚家家門晦氣啊……”
舜英倚門而泣,又怕出聲叫人聽到,只得用手帕捂住嘴巴。當時初春時節,花草未發,天色陰霾,院中蕭瑟。舜英搖搖晃晃往回走,半路卻聽見連曼和她丫頭在亭上說話的聲音。她怕自己這狼狽樣讓人看見笑話,因此便在牆角立住,想等連曼先走再回去。
姚府的人都知舜英一天到晚不出門,因此說話從不提防被她聽見。連曼的丫頭又看見雨燕一大早出門去了,因此兩人在亭上說話就更加肆無忌憚。大約真是蒼天對舜英無情,竟讓她一出門就聽見這些殺人的話。她頂着寒風站在牆邊,只等着連曼回房去。
連曼也知昨日姚夫人請了個大夫來給舜英看病,也探知了那大夫的話,心知舜英活不久,心裡不由得有些高興。連曼:“也不是我心毒,只是她總是這樣子怎麼能長久呢?要知道咱們做女人的,侍奉丈夫是最重要的,在丈夫面前還擺什麼清高架子呢。”
舜英一聽便知她是在說自己,剛剛止住的眼淚又落了下來。連曼嘴利,開了就不饒人,又說道:“老太太還叫什麼大夫來看,就是沒有大夫的話也能知道不是?唉,你說哪個給人做媳婦的不要伺候公婆呢?她進門多久啦?少說也有三個月了吧?你見她去給老太太請過幾次安了?我就不說這家裡家外打點的事情了吧,給長輩請安的禮節總要懂的吧?還是官家出來的小姐呢,連這點禮數都不懂,還不如我這買賣人家出來的。”連曼越說越覺得自己受委屈,索性又發瘋起來。
只聽她接着說道:“誰來給我評評理?我進姚家幾年了?少爺整日只顧着外頭的事,家裡哪一樣事不是要我操持,末了連個下人都不如!誰懂我的苦心呢?說我壞話的人有得去了!”她丫環知她撒潑勁又上來了,不知怎麼回答,只好說道:“誰不懂得您辛苦呢?沒人會說您的壞話。”連曼聽了不僅不收斂反而發起飈來:“我知道你們都不當着我的面講,背地裡早把我講爛了!你們都覺得大房的那個好,說她親近知禮,都以爲我不知道呢!我早知道啦!我要是生在那種家裡,比她更好呢!你們哪個真有良心的知道我好呢!我只怕你們押錯了寶,後悔不及!”
舜英聽見連曼句句犀利,如針刺心。她原本還當連曼是個好人,因她有時也會過來看看自己,偶爾說話還會掉淚,誰知這姚府中竟都是擦粉唱戲的人!舜英只覺胸口氣血逆行,忽然一口鮮血嘔了出來。點點血跡斑駁落在新穿的坎肩上,豔得刺人眼。她扶牆不住,腳下一空,昏厥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