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前幾天, 不斷有女官來教導禮儀,又有乾清宮來問候身體的,弄得虞子蘺從小到大沒這麼焦躁過。越臨近婚期, 虞子蘺愈發忐忑不安。一時想要是那新郎不是想的那麼好怎麼辦, 一時又想那家人的父母不善怎麼辦, 真是種種擔心, 萬般焦慮都上心頭。藍姑又報送禮服的人來了, 虞子蘺道:“你自收了就行,我去看看母親。”說罷,徑往蕙香館去了。
到蕙香館, 看到婉妃比昨日又不如,心裡更加着急。婉妃想到自己當年進宮前也是又歡喜又焦躁, 再看一眼桌上的古琴, 已經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不禁心生感慨。她握着女兒的手說道:“格格,你不要怕, 嫁人是高興的事兒。”
子蘺勉強點點頭,微笑着對婉妃道:“剛纔是着急的,見了母親就不怕了。”子蘺當時又想起養母杜氏來,倘若自己現在在她身邊,她必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感激之情不由得涌上心頭。婉妃抱着她, 眼淚撲簌簌流下來。子蘺忽想到一事, 心中又多一結, 想要不問, 又怕出了宮很難再有機會問,便鼓起勇氣, 問婉妃道:“母親,鬆先生爲甚麼隱瞞了十幾年後才揭發我的身世?”婉妃一愣,隨即緩過神來,問:“他是你的老師,你認爲這事是他做的?”
虞子蘺忽覺得羞愧,自己身爲學生,明知老師的德行,卻仍是懷疑他。子蘺道:“我原不信,可玲瓏姑姑說知道這事的人只有母親姑姑和老師,不是母親姑姑說的,那還能有誰?”婉妃又問:“你老師待你如何?”子蘺道:“老師待我很好,我也很敬重老師。不瞞母親,剛進宮時,我還曾想過,等到老師知道了這事,或許會來帶我出去。”
婉妃緊握她的手,肯定道:“額莫對天起誓,這事絕不是曾毅做的。”子蘺心中一寬,馬上又想,母親跟先生是甚麼關係,爲何這麼肯定不是先生做的?因問道:“如果不是先生,那會是誰?”婉妃面有爲難之色,似是知道這人是誰但不願意說。這事對別人不是大事,但對虞子蘺來說很重要。鬆鳴鶴對她來說是師亦是父,她能夠原諒先生將自己抱出宮廷,因爲那時他們還不認識,倘若是自己追隨他八年後他還這麼對自己,那就毫無師徒情分可言了。
婉妃望着子蘺焦灼的目光,知道曾毅在她心裡的分量,說道:“人一生該有個一直相信的人,你才能過得踏實,你應該相信你的老師。”子蘺雖被婉妃堅決的語氣憾動,但她實在想不到還會有誰去告密。婉妃見她仍是半信半疑的樣子,舒了口氣,說道:“揭發你身世的人,是德妃。”子蘺愣住,問:“德娘娘,不是母親的……”“是,她是我的親姐姐。”“我看見德娘娘她,對您很好啊……”
婉妃冷笑一聲,說道:“那是因爲她心有愧疚。那個代替你進宮的男孩,只活了六歲便夭折了。衆人都只當做是暴斃身亡,我卻清楚是姐姐動的手腳。要說我也沒資格怨恨,因爲那孩子本不是皇上的骨血,我也是有錯在先。只是想到是自己親姐姐做的,終究是難以原諒。子蘺,額莫是將死之人,有些話憋在心裡一輩子也沒個人講,今日趁着你問起,額莫都說給你聽罷。”子蘺聽見母親說個“死”字,心中已然不悅。
婉妃接着說道:“我們姐妹兩個從小性格不同,姐姐內斂,我較她活潑。她比我年長八歲,我四五歲時都是姐姐帶我去玩,我們那時感情很好。等到我長到八九歲,阿瑪外出便常常帶着我,我會騎馬射箭,很得阿瑪哥哥們喜歡。又加上我從小有心疾,阿瑪便更加疼愛,阿瑪常說漢人有心痛的江南西施,我們滿人也有心痛的草原精靈。我那時只知道阿瑪哥哥們都疼愛我,卻不知與姐姐漸生嫌隙。九歲那年,跟姐姐大吵一架。爲的是一個來客誇我聰明,姐姐不服氣,我不高興,便跟她吵了起來。”
婉妃說到這,子蘺不禁想到了自己跟妙語的事。爹孃兄長都偏愛自己,她也是常人,怎能對自己沒有看法?只是自己的養父母不似母親的父親那樣,偏愛得太過分,而自己的姐姐也不像母親的姐姐那樣計較。想到這裡,子蘺更覺愧對妙語。
婉妃又道:“後來我們姐妹的關係便一直不大好,她沒多久就進了宮,我們之間便很少聯繫。等我十八歲時,阿瑪也要將我送進宮,她也說自己一個人在宮裡太孤獨,希望我去給她做伴。我入了宮,起初她待我很好,就像很小時那樣,我覺得愧疚,待她也很尊敬。我們姐妹間的感情也慢慢好了起來,都不再提以往不高興的事。入宮兩年,我懷上了你,她待我也漸漸淡了起來。我心裡清楚原因,但不欲好容易緩和的姐妹關係就這樣壞了,因此仍如剛入宮時那般敬她。生你當日,她來蕙香館,應該是那時候知道的。她當時沒說甚麼,我想她是親姐姐,怎麼也不會做出害我的事,便也沒放在心上。那男孩日漸長大,很機靈,也很得皇上喜歡,她待我便越發冷淡了。可我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對那孩子下手。入宮前,你老師把我的心疾治好,這件事後不僅心疾發作,人也瘋了,我也沒想到能活到現在,更沒想到,還能再見上你。”
子蘺心想,原來先生是這樣跟母親認識的。婉妃喘了口氣,子蘺忙去給她撫背。婉妃喘了一陣,又說道:“我瘋之後,她待我又好了起來,平心而論,如果不是她這十幾年裡請太醫給我看病,我興許早就不在了。她領你來蕙香館,我也很承她的情。若不是那日一時想不開,我也不會講出那樣的話來,畢竟她這麼多年來都想要贖罪,而我本就是個有罪的人,不配去恨她做了那樣的事。”
“我同先生來蕙香館那次後,德娘娘,她再也沒來過這裡嗎?”婉妃搖搖頭。
子蘺奇道:“既是這樣,她怎麼還揭發我的身份,讓我回到母親身邊呢?”婉妃輕笑道:“孩子,你以爲額莫很希望你回宮來跟你相認嗎?”子蘺越發不明白。
婉妃搖搖頭:“額莫確實想你想得厲害,但不希望你回來這裡,也不想讓你知道你原不是養父母的孩子。你在宮外若是過得不如意,作母親的就望你能夠回來,至少吃穿不愁。但你在宮外過得很好,養父母把你當親女兒對待,你過得快活自在,這就是我最想看到的。至於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的生母,那都不要緊。再說額莫是過來人,知道這裡是個甚麼地方,你那樣性子的人,進來這裡只會被束縛,我自己遭罪這麼多年只好認了,不能讓你再回來這裡。德妃她也是母親,最能明白我的想法,可她還是這麼做了。我見你回來後鬱鬱不樂的樣子便很恨她,她若不說出這個秘密,你就不會這樣不快樂。我是該恨她的,但有時私心一想,她若沒有說出來,我現在又怎麼能見到你呢?子蘺,額莫告訴你這些,一是爲了傾訴,二是爲了向你說明,你的老師並沒有對你不好,不是希望你記恨德妃。”婉妃微微笑了笑,子蘺略點了點頭。
婉妃感慨道:“這二十幾年來,我常常在想我與阿姐之間的事。我一生下就是她妹妹,這是天註定的,有時我想,說不好我們是天上甚麼神仙,因犯了錯被一同貶下人間來歷劫。有時評斷一個人是好是壞很難,因爲她可能在他處都很好,只是某個地方不好。比如說阿姐,她爲人內斂,待其他人也謙和寬善,只是我們沒有緣分,雖是姐妹,但總像是天生的冤家。她一面擔心我爬到比她更高的位置,一面又想像妹妹那麼待我,她過得也夠累的。這幾天我反省自身,其實阿姐之所以會對我這樣,有我自身的緣故。我出生前,她是阿瑪額莫最疼愛的女兒,我出生後,阿瑪便對我更好了些。我其實早知這點,可我以爲阿瑪哥哥們疼愛是該的,非但沒有安慰阿姐,反而倚仗父母疼愛擺出小姐的架子。我太自傲不懂謙遜,是阿姐疏遠我對我不滿的一個原因。其次便是我的野心和計較使我們姐妹間更加隔閡。那男孩夭折後十二年裡,全是阿姐在照顧我,我倘若能承認自己之錯,寬恕她,她該也不會與你爲難。可見一樁錯事,不會只有一方的過失,往往是兩方失誤,有些過失可以彌補,有些過失卻只能帶進黃土。子蘺,額莫用畢生才明白的道理,你可要記住。”
子蘺點點頭,她覺得婉妃說這些話似是臨終遺言,又想到她剛纔說的“死”字,心裡更加鬱悶。婉妃見狀,心想女兒的好日子馬上就到,不該讓她難受,便笑道:“你會刺繡不會?將來有了孩子,可以自己給他們繡肚兜兒。”
子蘺慚愧搖搖頭:“繡得不好。”“都說江南女子心靈手巧,你在那裡待了好幾年,怎麼不學呢。”子蘺勉強笑道:“光喜歡騎馬射箭了,拿箭的手拿不好針。”婉妃將她攬在懷裡,終忍不住眼淚:“到底是額莫身上掉下的肉,跟額莫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