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欽天監閱卷官閱虞子蘺試卷之事,一共兩人輪番審閱。這兩位閱卷官中有一位屬不同意虞子蘺參加考試的,另一位是西洋監副,白晉全程不與。閱卷官打開卷子,只見其上字跡秀正,答題條理井然。從第一道推步題到第四道名相題,答得無縫插針。推步過程嚴絲合縫,證明題敘述清晰,三命術亦學習嫺熟,通覽一卷,一氣呵成。西洋閱卷官不禁嘖嘖稱讚,另一位天文科的五官靈臺郎也無話可說。即使是個女子,只要才學足夠,也可使男子由衷佩服。真重學術之人,重在學術,而非其人。前四道題目兩位閱卷官都一致認爲通過,只是最後一道推測天象題,兩人所持看法不同。
西洋閱卷官認爲她推步結果基本吻合,漢人閱卷官則以爲五星聚合天象自古就不在推步範圍之內,此題無解。兩人都互不退讓,鬧到兩位監正那裡。兩位監正看過題目,也持不同看法,只好將出題官找來。誰知這出題官也說得稀裡糊塗沒個定論,三方爭執不下,罰了兩位出題官半年俸祿。這兩位出題官本也是想這事沒人在意,誰知那考生居然做出自己一套看來合理答案來,連閱卷官也較真。結果沒把別人撂倒,自己反被罰了半年俸祿。可見這做學問之人仍是要以嚴謹爲本,做人更要以厚道爲基。
既然試題已出,總的判出個等次來。最終還是監正閔明我說了箇中肯可行的辦法。虞子蘺考試時間在八月底,題目讓她推測的是九月後的五星合聚天象。天象就在天上,只需等到她推測出的時間,看看是否出現五星合聚天象,便知她的推測正確與否。她的推測結果是,“九月庚申,火金水聚於壽星。十月壬午,聚於大火;癸未,聚於亢;壬辰,聚於氐;甲午,火金同躔氐三度。十一月乙卯,火金水聚於析木”。
九月庚申,即是九月十一,重陽節後第二天。重陽節有吃重陽糕及登高眺遠等習俗,漢代《西京雜記》就記有這項習俗,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九乃是老陽之數,重九則是一年中陽氣最旺之時。都人有提壺攜榼出郭登高賦詩習俗,虞子蘺自然少不得也出去遊了一遭。回來時帶了許多重陽花糕給二老,又說了些祝父親母親身體康健之類的話。
皇宮之中也興吃重陽糕。唐代大詩人王維曾有一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曰:“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可見唐時已有重陽節登高習俗。宮中之人,雖不能親自外出登高插茱萸,但也有一套應節辦法。在重陽糕上插五色小旗,則視爲插茱萸。
蕙香館中,德妃正與妹子婉妃一同過節。玲瓏端來菊花酒,德妃親自把盞與婉妃倒上。婉妃只是兩眼木愣,呆呆坐着。有時半天不說一句話,有時嚎喊整天。宮裡太監婢女都知這地有個瘋娘娘,若不是看在德妃面子上,只怕這裡日常用度也供不上。德妃見她容顏憔悴,想起當年她水靈靈樣子,不禁心痛不已。她長嘆一聲,摟着妹妹說到:“人都道這皇宮好,誰知其中艱辛。”玲瓏服侍婉妃將近二十年,現在也容顏漸老。歲月不饒人,白頭宮女遍地都是。
婉妃忽而嘻嘻笑起來,德妃將一塊花糕遞到她嘴前。“嚐嚐這花糕。”婉妃接過花糕,看着只是發笑。德妃玲瓏都見慣了她這樣,也不放在心上。誰知她忽然說話起來。“阿姐。”她叫德妃。德妃猛然一驚,自她犯病以來,幾乎不曾聽過她這樣叫,因此很是高興。“我告訴你件事,我會彈琴。”她邊說邊把花糕扔到一邊,兩隻手一前一後做彈琴狀。德妃見她記起這事,只當是她的病有了起色,連忙叫玲瓏將她的琴拿出來。玲瓏得令連忙到櫃子裡去翻,這把琴跟着婉妃進宮,從那短命的男孩夭折後就一直鎖在櫃子裡不曾動過。玲瓏將琴抱出來,上面落滿了灰塵。她邊過來邊用袖子去拂琴面,撥得琴絃緊繃繃地響。
玲瓏將琴置於婉妃面前。“婉兒要彈琴麼?”德妃笑着說。她看着那琴發呆,手也不敢伸出去,眼裡卻充滿了哀傷。德妃玲瓏見她只是坐着不動,不知她又想到什麼,也不敢說話激她。過了許久,婉妃才顫顫巍巍伸手去碰那琴絃,淚水從乾枯眼裡滾了下來。德妃也不知她到底想到什麼,那個民間男孩抑或是那個貨真價實的公主?忽然,她抱着琴大聲哭起來,弄得德妃玲瓏都慌張起來。“婉兒不怕,阿姐在這呢。”德妃勸她不住,她抱着琴在宮內發狂一般跑來跑去。盆底鞋崴到一邊,只是大哭大叫亂跑,兩名太監攔在門口幾乎擋不住。德妃見她這樣,一時也哭出聲來。難道竟要讓她從十八歲在這裡關到老死麼?
重陽一過,監正及兩名閱卷官開始留意外署觀象臺記錄的天象,因爲虞子蘺推測的最近五星合聚天象在九月十一庚申日。監中其他人員一直不聞閱卷結果,只當是那女子果然不行,卻不知監裡幾個重要天官正等實際天象的核實。九月初十,火金水三星已初見合聚天象。白晉也不知他們在做什麼,爲何這麼久還不出成績。西洋閱卷官越發肯定自己結論,她推測的時間與實際天象出現時間當是吻合的。漢人閱卷官暗自思忖,難道這女子真能算出時間?
九月十一日,觀象臺觀測記錄傳回。九月庚申,火金水聚於壽星位置。觀測記錄證明,虞子蘺的推算準確無誤。兩名監正並兩名閱卷官一時無話,五星運行規律自古難以捉摸,她竟能如此準確推算出時間,必有家傳纔是。
虞子蘺因曾犯過私學天文案,現在家中一律不藏天文書。想要算時,還要偷偷摸摸做賊一般。昨日夜裡她在院中坐了一宿,也親見火金水三星聚於壽星位置。卷中推算已經應驗,卻不見欽天監那邊有動靜。以往她不覺自己是個女兒身有甚麼妨礙,現在卻有些惆悵起來。若她是個男兒身,也不會遭人嚼舌,進欽天監也可大大方方。她不禁感慨:“爲何這世上有男有女,卻如此不同。偏得只有男子可讀書學業,女子就不能。”
監中有生員問起考試結果之試,閱卷官本不願透露,終究忍不住說了。“九月天象已中。”天文陰陽生聽罷半信半疑:“她算中了?”“中了。”生員們面面相覷:“竟有這等事?爲何不見公開?”“在等十月天象。”“哪幾日?”“壬午聚於大火,癸未聚於亢宿,壬辰聚於氐宿,甲午,火金同躔氐三度。”“算得這樣清楚?”諸生只是不信,這五星運行雖一直有人推算,但卻極少有人算中。閱卷官閱卷前總愛說“女子何能入欽天監”,自閱卷後卻不見他再說過。又加上九月天象應驗,再嚼舌根人少了許多,只剩幾個頑固不化的。
欽天監無音訊,家中又不許藏天文書,虞子蘺閒得慌時幸而來了舜英成婚消息。
舜英嫁的是一個戶科給事中,姓姚名蘭城。此人是家中獨子,虞鏞夫婦也是考慮她嫁過去也不必爲妯娌間相處爲難。姚家雖算不上顯赫之族,但三代人也做些小官,家裡總算得上殷實。姚蘭城先時已經納了一個妾,因她身份低又無子所以一直沒扶正。娶舜英時,姚蘭城二十五歲,比舜英大有七歲多。媒人倒是老實說了姚蘭城已有一妾之事,但卻誇大其人品德。她說這姚蘭城人才難得,品性又好,只有一個妾卻從來不沾花惹草。做官也是有口碑的等等。林氏因與媒人有些私交,也就信了,夫婦兩人直爲女兒終有個好歸宿高興。
當日妙語出嫁時,林氏羨慕杜氏有子蘺這樣健康活潑女兒。到舜英出嫁,杜氏又滿臉羨慕。想到前幾日好不容易說了個胡公子,她非要試得人家進了煙花柳巷。熱鬧之地總少不了虞子蘺,舜英成婚她做的女儐相。當時妙語結婚因是側室,儐相也省了,這回舜英成婚,虞子蘺頭一回做了儐相。
幾個有福的老媽子正爲舜英梳頭穿衣,虞子蘺穿得一身喜慶進來了。“好漂亮的新娘子!”她才進來就喊到。老媽子見進來了個機靈姑娘,都笑了起來。“這麼個機靈儐相,新娘子決不吃不了虧了!”舜英只聽得她的聲音就高興起來:“快歇會!”子蘺朝着窗外一瞧,天色不早,差不多該是時辰了。今日舜英出閣,她要全程相陪,若是遇上鬧新娘的她還要替她擋着。
約黃昏時,迎親轎子來到。婚禮,迎親轎一律用雙頂,新郎乘一頂,另一頂由全福小男孩乘坐“壓轎”。虞府門外鞭炮聲連連,新郎已到,男儐相已鬧進來要搶新娘。舜英紅妝正坐房中,聽得外頭一陣鬧聲,不覺雙手緊扣,很是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