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宴會的氣氛格外融洽,燕煌曦因着納蘭照羽“心已有篤”,不會再覬覦他的瑤兒,着實開心起來,扯着納蘭照羽只管開杯暢飲,又加之殷玉恆等一干青年將才從旁相勸,納蘭照羽推脫不過,只得一杯杯照喝下去。
及至月上中霄,殷玉瑤深覺睏乏,又見大家鬧騰得着實有些過了,怕納蘭照羽窘困,即出面宣佈散席,衆人這才魚貫離去。
殷玉瑤讓容心芷與納蘭照羽入內室稍作休息,到此時,容心芷的神態反倒坦然了許多,扶着納蘭照羽去了,外殿裡只剩下殷玉瑤、燕煌曦,和已經睡熟的小承宇,並一干宮人。
瞧燕煌曦面露倦色,殷玉瑤命宮人打來熱水,親自伺候他洗面淨手,然後讓人撤去宴席,焚起一爐佛手柑。
殿閣裡安靜下來,夫妻倆相攜着,走到窗前的錦榻邊,燕煌曦自己斜斜躺下,攬過殷玉瑤,擡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今兒個趁我不在,你做的好事!”
“嗯?”殷玉瑤眉頭高聳,故作慌亂,“我做什麼好事?被你給拿住了?”
“你說呢?”燕煌曦漩黑深眸中滿是笑意,“他們的事兒,你是何時看出來的?”
“你猜?”殷玉瑤眨眨眼,賣了個關子。
“我猜不出。”燕煌曦很誠懇地認輸。
“也難怪,你成天只想着軍國大事,哪有心思顧這個?早在雲霄山的時候,他們便有些意思了。”
燕煌曦“哦”了一聲,坐起身來:“這倒是意想不到的一樁美事,不過,以納蘭照羽的性子,怕容心芷是要吃些苦頭了。”
“怎麼說?”殷玉瑤有些怔愣。
“依你看,納蘭照羽是個什麼樣的男子?”
“如意夫君的不二人選啊。”殷玉瑤脫口便道。
燕煌曦的臉不由得黑了黑。
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殷玉瑤趕緊彌補:“你也是。”
燕煌曦失笑,又擡手捏捏她的臉蛋:“肯哄我也是件好事,不過,你所看到的,只是表面。”
“嗯?”殷玉瑤大爲驚訝,不由睜圓了眼。
“他其實……是個很審慎的男人。”燕煌曦給出如此的評價。
審慎?殷玉瑤繼續狐疑着。
“還記得當年在燁京城郊嗎?”
“嗯?”
“倘若他真確定非你不可,一定會在我到來之前,將你帶走。”
彷彿一記轟雷從空中劈落,硬生生砸進殷玉瑤的心湖之中,激盪起洶涌的巨浪。
“這只是其一,後來,他也有很多機會,但卻始終沒有堅持。倒不是說,他不喜歡你,而是——他在猶豫。”
精闢如裡的一番話,說得殷玉瑤心中一陣山呼海嘯。
有一點不是滋味。
卻也有一點慶幸。
因爲,倘若納蘭照羽像燕煌曦一樣地直接,一樣地強烈,她將——難以抉擇。
他們都是好男人。
都是這個世界上的好男人。
傷害了誰,她都於心不忍。
猶爲尷尬的是,這兩個男人出現的時間,與後來的燕煌曄不同,殷玉恆不同——他們都是在她最需要強援的時候出現的,那個時候的她還很脆弱,並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稍有不慎,命運和結局便難以預料。
“可容心芷,和我不同啊。”良久之後,殷玉瑤喃喃道。
“是,”燕煌曦點頭,“她確實和你不同,但是你的理解,卻也有誤。”
“什麼?”
“納蘭照羽猶豫的,並不是你,他猶豫的,是納蘭家的族規。”
“族規?”殷玉瑤越聽越玄乎,“納蘭家還有什麼族規?”
“有的,納蘭一族不單是金淮的王族,還是——”
“還是什麼?”殷玉瑤心中一緊,不由得將其與自己曾經的身份聯繫起來。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燕煌曦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只是想提醒你,納蘭照羽與容心芷的事,最好順其自然,不要強求,否則結果,不一定是幸福。”
殷玉瑤怔住,眼裡卻有着明顯的不贊同,沉默半晌後道:“煌曦,我想問你個問題,可以誠實地回答我麼?”
“你說。”
“倘若,你當初沒有確定我玉蓮聖女的身份,是不是,會任我自行離去?是不是,根本沒有可能,喜歡上我?”
很長一段時間的靜寂。
燕煌曦不說話。
殷玉瑤也不說話。
只有窗縫裡偶爾透進的夜風,在他們之間輕輕地迴旋着。
“是。”
最後,燕煌曦終究選擇,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儘管他知道,這樣或許會惹得殷玉瑤不開心,可他是燕煌曦,是不擅長說謊的燕煌曦。
像有一根針驀地扎進心裡,那痛細碎而尖銳,帶着絲幽卷的咽聲。
“你在怪我?”男子擡手,抓住她的纖腕。
“不,”很快地,殷玉瑤便抹去了那絲痛,平靜地看着他,“我很感謝你,感謝你的坦誠,雖然這讓我多多少少有些難堪,但我仍然高興你說了實話。”
“我就知道是這樣。”男子笑笑,重新將她攬入懷中,右掌搭上她的小腹,來回摩娑着,暗暗轉移了話題,“呵,這小傢伙,竟然長這麼大了。”
本來心裡還有什麼,被他這一岔,全忘記了。
罷了。
殷玉瑤輕嘆一聲,闔上雙眼,不一會兒便沉入了夢鄉。
燕煌曦側頭看了她半晌,悄悄支起身子,將手從她頸後抽出,下了錦榻。
親自去取了牀褥子覆在殷玉瑤身上,燕煌曦這才慢慢地出了殿門。
圓月當空,蒼穹如洗。
鬱郁深深的榆樹下,一人獨立。
正是,納蘭太子。
“照羽。”燕煌曦走過去,第一次,用如此親近的口吻稱呼他。
納蘭照羽一怔,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來。
月暉如流瑩,襯得他的形容更加超塵拔俗。
兩個男子就那麼默默地站立着,一時誰都沒有作聲。
“你決定了?”終是燕煌曦先開口,打破沉寂。
納蘭照羽不說話,眼眸愈發深凝。
“或許,娶她是個不錯的決定?”
“三年。”納蘭照羽忽然說,“我還需要,三年時間。”
“那你的意思是?”
“先讓她在永霄宮呆着,待時機成熟,我再來接她。”
“……”燕煌曦不置可否。
“你在懷疑我?”
燕煌曦緩緩搖頭:“照羽,我知道,其實你是個想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只是——人心和世事,都是最不易掌控的,一絲小小的錯誤,也有可能葬送終身。”
“我不是你,”納蘭照羽的嗓音有幾許飄忽,“縱使沒有感情,我也能——相安一生。”
“這倒是,”燕煌曦點頭,“你比我堅強。因爲你不怕孤寂,所以比我更適合做一個王者——可是照羽,你有沒有問過自己。”
“什麼?”
“既然不在乎感情,爲何卻到現在,不肯收納一妻一妾?”
納蘭照羽的表情凝固了,一向優雅的面容上,竟然出現了絲破綻。
很細微的破綻。
是啊,既然是不在乎感情,又爲何,不肯放縱自己?
這不是個奇怪的悖論麼?
燕煌曦笑笑,就那麼轉身走了。
容心芷,我能幫到你的,只有這麼多,能不能牢牢吸住這個男人的心,得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納蘭照羽不是我,燕煌曦動了情,那便是相守一生,納蘭照羽即使動情,也難許人一生。
他啊,看似溫情似水,其實骨子裡,卻是這天底下,最冷漠的男人。
他的溫柔,迷惑了世間無數的女子,卻沒能迷惑住他的眼睛。
照羽,我知道你這樣是爲什麼,你的肩上,比我更多一層使命,更多一層責任,便更多一層顧忌。
容心芷是個不錯的女人,可她還需要另一樣東西,才足配得上你。
那樣東西,叫作——忍耐。
清晨。
殷玉瑤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牀上,旁邊枕上微有餘溫,但人已經離去。
空氣中瀰漫着他的味道,殷玉瑤深吸了口,臉上露出滿足的溫馨笑意。
珠簾碎響,卻是佩玟端着香湯走進。
趁着洗手淨面的功夫,殷玉瑤隨意問道:“納蘭公子呢?可起了?”
“……他,”佩玟微微遲疑,然後道,“奴婢今早起來,便再沒有見過納蘭太子。”
“什麼?”殷玉瑤一怔,腕上的鐲子連同溼巾一起,掉進金盆裡,發出“當”地響聲。
顧不得許多,她腆着個肚子,急匆匆便往外走,佩玟趕緊兒跟上,口裡不住地呼道:“娘娘,娘娘,小心着點兒……”
側殿裡,淡粉色的合歡花,正明明媚媚地開着。
陽光地兒裡,那女子安安靜靜地站着,彷彿已經化作了尊雕塑。
殷玉瑤慢慢兒走進,站在她身後,輕輕地喚道:“心芷……”
容心芷站着沒動,彷彿所有的思緒都沉浸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夢裡……
她這個模樣,殷玉瑤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心裡甚至不禁怨懟起納蘭照羽來——既然有那意思,爲什麼又要把別人孤單單拋下?
難道燕煌曦說的話,真是對的,納蘭照羽其實是個審慎的人?
因爲審慎,所以面對情之一字,纔會步步小心?
“娘娘,”容心芷擡起頭來,看着她,忽然一笑,“這麼早?”
“早。”殷玉瑤只得跟着點頭兒,雖然她想說的,完全不是這個。
“娘娘,”容心芷忽然曲膝,在她面前緩緩跪下,“我有一個願望,請娘娘成全。”
“什麼?”殷玉瑤一驚。
“我想——回軍隊裡去。”
殷玉瑤屏住了呼吸——很顯然,這完全是個出乎她意料的答案。
從軍。
“……好吧,我答應你。”她輕輕地說,隱有嘆息。
雖然搞不明白她和納蘭照羽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她,願意成全她這個願望,倘若從軍能消減她心中的失落,她願意傾力相助。
“多謝娘娘。”容心芷叩頭及地,然後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慢慢兒走遠。
頭上的合歡花,仍舊熱熱鬧鬧地綻放着,卻與情事無關。
那個漸行漸遠的女孩子,在她的眼中,卻愈發高大起來……
或許,唯有她,才真真正正,適合納蘭照羽……
上蒼造物,向來無獨有偶,真正靈魂鍥合的兩個人,往往與優秀,與家世,與權利,與所有的一切,都無關……
可是靈魂鍥合,有時候也未必能夠幸福。
因爲幸福的標準,在每個人的眼裡,全然不同。
你的幸福,對別人而言,或許不值一提,而別人的幸福,看在你的眼裡,也或許毫無顏色。
歸根結底,幸福只是心靈的一種滿足,它與財產、與婚姻,與一切都無關。
你覺得幸福,那便是幸福。
你若覺得不幸福,那麼請去尋找,你自己的幸福。
這一刻,殷玉瑤心中忽然生出,如此深刻,而又如此清晰的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