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拖了太久,今天忙了一個上午,終於趕出來了。雖然只有這些,但聊勝於無。感謝大大們一如既往地等待。
御書房。
劉詡凝眉讀一份戰報。門輕響,一個執事太監悄步進來,“啓陛下,主薄少史大人殿外候傳。”
劉詡擡目愣了一瞬,反應過來這位少史便是當朝新封的慎言了。
修長的身影輕輕走進來,新着的二品暗紅色官衣,讓慎言看上去有些凝重,手裡捧着一疊文稿,是今晨衆臣上的奏摺,他用了些時間理順了,纔在午後送進來御覽。
等着一絲不苟地跪下行叩禮的人全了禮,劉詡用手指了指案頭,示意。慎言依言輕手輕腳地把東西放下,又退後三步,謹然垂頭,等着聖上垂詢。
等了片刻,沒有聲音。慎言詫異擡起頭來,就看見面前着的人正笑望着自己。
“呃……大人們奏事的摺子……”慎言第一反應就是工作沒做好。
劉詡擺擺手,“於外政你一上手就能處理得這樣井然,朕甚放心。”
慎言張了張脣,垂頭,“謝陛下謬讚。”
“哪會謬讚,朕就知道你能做好。”劉詡翻撿着慎言的工作成果,果然井然有序,備諮詢而夾在奏摺裡的小紙條上,有慎言挺秀的字跡,言簡意明,老練周密,劉詡點頭,“果然是不同凡響。想當年,母后短短几年內,就一手把持了朝政,怎不是依仗着你的才能呢?”
慎言擡目看了她一眼,兩人相識這些日子,劉詡還是頭一遭直言他跟在平氏身邊幹下的事。
“於國事上無不盡心盡力,爭權謀利只在機巧算計,始終保有底限,絕不動國本、不傷民心。母后這幾年的行事與她往事行事判若兩人,據朕看,多該是慎言風範。”劉詡幽深的眸子看着慎言的臉,字字清晰,“這樣的你,幸而常伴在母后身邊……”話裡意思多層。
果然劉詡是最洞悉自己的人,慎言心潮一時澎湃,不得不掩飾地垂下頭。
劉詡看着慎言微皺的眉,也凝起眉,“你明白的,昔日母后做下的事,你也早與朕坦言。朕沒有再拿這個敲打你的意思。朕只是對慎言你還存些迷惑……這些時日時時觀察留心你,倒是越覺慎言太過能幹。推想你初入後宮的那番作爲——不過剛出營的鐵衛,便是最優秀出色的,也難能達到這個境界呀……”
“今日……朕心中才豁然開朗。”劉詡將手中那份戰報輕送到慎言面前,果然見慎言只輕輕瞬了瞬睫毛,劉詡感嘆,“上面的內容,你不看也知道了吧。”
慎言默認。
“西南首富竟能以傢俬巨資充做軍餉,以一家之富,供養軍需,這可是本朝前所未有的軍民共舉的大事。”
伸指示意慎言擡起頭,劉詡幽深的目光就映進他眸子裡。
“可供老王大軍用半月的軍糧啊。朕想過了。數量之大,縱是西南首富,縱是爲救軍前之急,也絕不敢冒着違大齊律的風險,所以,這事必有淵源。”大齊律,平常百姓,即使再富有,也不準屯這麼多糧,更不準民間籌糧,違者抄家滅族。
所以,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湊出一個月的米糧,只有官家的人在幕後操縱,纔可成功。劉詡一見戰報,便猜到所爲何人。如今看着挺拔而沉默的人,就這樣立在自己眼前,又一次不得不在心裡再次確認自己的判斷,同時感嘆慎言果敢的行動力和不凡的能力。
談話已經入了正題。陛下贊他睿智,孰不知陛下才是睿智通透,他籍由此事要傳達的訊息,陛下已經明白大半。
慎言動了下,撩衣襬,後退一步,緩緩跪下。
室內沉寂。雖然當初做了決定,就知道要如今天般面對,雖然衆多曲折中陛下已經猜到,現今只剩一件事要自己親口說清,但慎言仍覺異常艱難。習慣性地握緊垂在身側的手,才覺手裡全是汗。“臣……”他深吸了口氣,聲音仍很顫。
劉詡傾身慨嘆,不忍,只得替他,“慎言本家便是西南這家豪富吧。”
“……是。”苦嚥了十幾年的秘密,被劉詡道破,慎言卻感由衷腸輕鬆,感激地擡頭,看了劉詡一眼。
“雖是豪富,但民不與官究的古訓,想是還很刻守的,籌糧一事,現今有功,過後難保被言官翻撿出來,到時翻去覆雨,說不定就是抄家大禍,你本家不擔心,你不擔心?”劉詡探身問。
“臣……沒什麼可擔心的……”慎言沉聲。
劉詡攤手嘆氣,不由探身又追問,“你也不怕朕起疑心?”
慎言睫毛顫了顫,咬脣,一字一頓,“臣心誓忠,不計其他。”
劉詡扶案而起。好個不計其他。這麼大的事,事前不報備,事後不申辯,衆口鑠金,慎言不會沒慮到,只憑對自己的忠心便會讓他如此坦然?
“能得臣子傾心依賴,捨棄身家也甘心的君王,古有幾人?朕得卿,何其有幸。”劉詡動容。
如慎言、雲揚乃至藍墨亭等,能在自己頹勢時,仍無條件地付出坦誠與依賴,自己不知從何而得的幸運。
“你……放心。”劉詡睫毛有些溼,伸手至慎言眼前,“朕承情了。”千言萬語,能說出來的,也只這一句。慎言深垂着頭,看不清眼睛,卻只見他的肩猛地縮緊。
伸出的手懸在空氣裡,跪着的人並未起身,而是更深地伏下。
劉詡嘆氣。
“就如上回京都你自陷男苑獲取信報的事,這回籌糧,你也是懷着同樣的心思吧。”劉詡看着慎言,這個一心以赴死的決絕,替自己解決了一個又一個難題的人,語氣不能不痛惜。
“臣……以前種種行事,只顧到眼前,卻看不到長遠,原是因爲臣從來便以爲自己並不擁有什麼長遠的未來,從來都只走一步行一步便是……”慎言鮮有的情緒外泄,說出的話,俱曾深藏在心裡。
“慎言……”劉詡亦動容,懷着這樣悲切絕望的念頭的慎言,一直以來如何苦熬下來的,她痛心不忍再想。擡手按住他肩,那悲涼的落寞,從慎言周身,一直冰到她心裡。
慎言擡起頭,目光全溼,他鄭重地看着自己的君王,“那夜在行宮,陛下的話,臣聽進去了,也記在心裡。從此,不是隻有眼前的人,行事決斷,都會以陛下爲先。都會想着要輔佐的陛下,想着要效命的大齊的萬年江山,之前種種,臣再不會犯……所以,這回籌糧的事,容臣再認錯。”長長一段話,字字剖心,說完,慎言全身脫力般,他再伏下,“臣保證,以後絕不再犯,絕不讓陛下再爲臣操半點心……”
“只此最後一例,此後,不準有朕不知曉的情形,不準出朕不知道的狀況,不準讓朕對卿的事有任何措手不及。”縱使慎言剖心自責,劉詡亦知必須抓住此次機會,她嚴厲了語氣,鄭重道,“若有再犯,朕保證,須你承受無法承擔的後果!”
“你要牢記。”
“是。”慎言凜然。
劉詡看不到他眼睛,伸指挑起下巴。
慎言眼前一花,臉已被仰起來,二人四目相對,看到了對方眼中自己外露的情緒。慎言先慌了下,掩飾地扭過頭,躲開了那擾人的纖指。
劉詡手指一涼,那驚鴻一瞥的面龐,便又垂下去。不禁心內,又,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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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
君臣二人有片刻閒適。
留慎言陪着品茶。
“西南首富真就是慎言的本家?”劉詡斜倚在暖榻上,換了常服,只着家居的羅裙,渾身舒服起來,她喝了口茶提提神,看着對面的慎言,好奇心又起。
慎言侍坐在墊着軟墊的圈椅上,有一刻怔忡,澀澀笑笑,“是。”他盯着熱氣茵蘊的茶杯,略回憶了會兒,悵然道,“臣記得是在十五歲那年被送往皇城鐵衛營。”
“要入後宮是家裡計劃好了的?”既是成心入營的,劉詡很難不順着往下想。
慎言白了臉色。
“朕想歪了。”劉詡立刻意識到自已的話刺傷了慎言。
慎言落寞搖搖頭,“或許是臣當初一開始時,就想歪了。原本家裡就是這麼定的吧。”訓練營裡那麼多男孩子,爲何宮裡來人一進營來,就挑到了自己。男苑裡那麼多漂亮的,爲何是自己被送到平氏牀上去?事後自己也反思,有時也會自己騙自己說這些都是巧合偶然,今天終敢正視,原來發現,不用細想,也可判斷自己原本就是被家族計劃好了的一枚棋子。
“臣本是家中嫡子,母親在自己十三歲那年病逝,父親將側室扶正後兩年又病故。家中還有繼母所出的一個兄長,一個長姐。”慎言從心裡翻出久遠的記憶,自己的生活就是從那一年開始,從此天翻地覆了。
“十五歲?”劉詡點頭感嘆。十五歲,在大齊雖不及弱冠,但也算半大公子了。怪不得慎言文武全才,韜略胸襟不似常人,原來是人家本家當着家族繼承人悉心培養出來的。打量着溫潤俊雅的慎言,劉詡不能不想到,西南豪富家的嫡子,優秀如斯,年少意氣,那些嬌氣,傲氣也是異常的吧,卻突然間雙親病故,又被送入鐵衛營,經歷鐵血訓練,後來又入了後宮,想到母后身邊那些執事們骯髒卑劣的手段,想到慎言於那泥沼樣的後宮裡,是如何一步步熬出頭的,劉詡只覺心痛難忍。
“本家可還有記掛之人?”劉詡喝口茶,蓋住蒼白的臉色。
“……沒了。”慎言輕輕籲出口氣,茶澀入口,心中卻早麻木。
劉詡呆住。
“他們先是對我不聞不問,任我自生自滅,後來……便開始試探着找到我,辦些事情。平太后之後……他們聯繫臣便更緊了些。”慎言的聲音緩緩傳來,語氣裡帶着些嘲弄。
劉詡點頭。自己繼位後,慎言地位由暗轉明,多少人想巴結都找不到門路,他的本家自然不會放過。
“既然是苦心巴結,便出些力吧。正趕上前線缺糧……籌糧吧,我這樣提議,他們同意了。”言畢,慎言脣角向中揚了揚,露出回行宮來,第一次笑意,只是這笑是劉詡從未在慎言臉上見到過的,帶着徹骨的涼意和痛楚,讓人看過難以忘懷。
劉詡全明白了。定是慎言使了些手段,才逼得他們就範。不過,劉詡更懂慎言,看着那些飽食終日腦滿腸肥的所謂族親們敢怒卻不敢爭的樣子,慎言定是痛心比開心還要多吧。
劉詡親提起茶壺,添滿慎言面前的杯子。暖氣茵蘊,薰溼了慎言長翹的睫毛。
“如此大的一個把柄,你就幫他們送到朕的手心裡。以後……咱們可有錢用了。”劉詡放輕鬆語氣。慎言有些意外地看着劉詡,繼而也會心而笑。是啊,細細運作下,整個西南商界,便可籍由此事把在手中了。事情並未都很淒涼,至少,他們,真的有錢了。
“好些沒?”見慎言喝了口茶,閉目,彷彿嚥下一切苦澀。劉詡關切地看着他。
“臣……無礙了。”慎言先緩過勁來,溫和地笑意又掛回漂亮的脣邊。彷彿蒙在他心上的烏雲,隨着這場深談煙銷雲散。明亮的目光重映回幽深的眸子裡,病後未愈的面龐,又溫潤起來。
“做得好,慎言。”劉詡仔細打量了她的欽命少史,由衷讚道,“有你,朕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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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午後小睡。劉詡卻無法合上眼睛。午後與慎言的一席話,讓她輾轉難眠。
她翻身而起。
一隻信鴿落在窗口。親自取下封套,藍墨亭熟悉的親筆在紙條上。劉詡細細讀過,於燭臺上將紙條燃盡。在慎言日趨強大的情報網下,想再建立另一套制衡他不是不可能,只是絕對瞞不過慎言。她也未想瞞他。她委派藍墨亭建立的是另一套機構。慎言專事收羅信報,藍墨亭具有行動力和殺伐權力。二人各有優勢,卻又相互制衡。本是自己鞏固勢力的一個舉措,如今看來,這也纔是慎言一而再再而三地,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和全部身家,教導自己的爲君之道。
爲君之道,愈是信任之人,愈要制衡,越要早做提防。須知,這纔是真正的維護。得力的臣子不走歪了路,君王的位置纔會坐得牢,君臣的情義纔不會斷絕。恩與威,從來都是相輔相承。
“將來朝堂裡六卿都是你所薦,六司裡大小官員,莫不以做你的門生爲榮。”那夜自己對慎言所描繪的情形,該是慎言早在都城時,就已經意識到了的。樑相的例子就擺在眼前,慎言是不想做第二個樑席廷吧。所以,他一次次的以赴死的決心,以不同的方式鄭重表白——慎言誓忠陛下,性命、身家,都是陛下唾手可得之物,臣脆如危卵,所以,就算全朝堂的臣工都追捧,縱使將來勢力漸大,臣也不過是您翻手指即可拿捏的,一介小小臣子罷了。
“是朕對人,對事,對你太過精明算計,才讓你如此不安,行事如履薄冰嗎?”劉詡嘆氣,亦不能不警醒。於公於私,慎言的確客觀冷表,分得清,看得清,想得更透。是她自己時而混淆了兩者的界限。劉詡不得不感嘆是慎言給自己上了爲帝王的重要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