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稿,改了好多遍,都糊了。大家能看懂不?留言吧。

雨下了一夜,晨起方停。

雲逸穿過中庭走進內院時,看到雲揚披着長鬥蓬,站在溼地裡。雲揚仰着頭,目光專注地隨着放飛的信鴿子,飄向遼遠的天際。微風含着溼潤的花草香氣,雲揚的長衣隨風翻飛,背影幾乎要淡到與遠天同色。

雲逸腳步頓了頓。

雲揚聽到聲音,已經驚喜地回過頭,“大哥。”

雲逸含笑點點頭,眼睛卻有些溼。雲揚滿臉歡喜地走過來,這情這景,多像經年以前雲揚仍在家時。小傢伙每日除了練功就是學習,整天都是歡歡喜喜,充滿活力……

雲逸迎上前,一把扶住走了幾步就顯蹣跚的弟弟,愛憐地替他理風帽,“身子不好,還站在溼地裡吹風?再弄病了。”

“不覺得冷。”雲揚甩開風帽,瓷白的小臉因欣喜而掛上紅暈,絕美的眼睛裡,掛着亮晶晶的笑意。

自上回西北一別,他還是頭回見到大哥。雲揚喜滋滋地把着雲逸的胳膊,不住地上下打量。忽然,目光停在雲逸在鬢髮上。幾縷銀灰!雲揚驚愕地忘了說話。

雲逸苦笑着攬過雲揚的肩,“傻小子,這有何稀奇,還當大哥不會老呀。”

雲揚心疼得無以復加,“大哥纔多大,怎會老?”

“揚兒都快而立了,大哥怎會不老?”雲逸有些唏噓。

雲揚眼圈一下子紅了,掩飾地垂下頭。

雲逸怕他久站腿疼,拉他到亭子裡去坐。

進了亭,雲揚瞅了瞅石料的凳面,上面已經鋪了厚墊。

他回目看着雲逸,“大哥……幾時回的京?”

雲逸拉他過來,隨口道,“……前日。”

雲揚心裡嘆息,停在原地。

雲逸本在邊關酬軍,何止千里。突然被調回來。前夜回家,今晨才見。這中間,大哥忙了些什麼,雲揚不難洞悉。看來,大哥已經準備好,要與自己談一次了。

雲揚愧疚得無以復加,他緩緩地退了一步,突然跪了下去。

地面很溼,膝一沾地,馬上溼了大半條褲子。雲揚杖傷未愈,激得打了個冷戰,脣都白了幾分。

雲逸下意識地攙扶,“做什麼?趕緊起來。”

雲揚只搖頭,堅持着跪正。

雲逸鬆開手,看着跪在溼地裡,全身都繃緊的雲揚,漸漸擰緊眉。

劉詡拿着藤條和着眼淚與痛心,都沒問出來的話,他不覺得易地而處,雲揚就會和盤托出。因爲說與他聽,便是說與劉詡聽。雲揚堅持了這麼久,實在是已經拿定了主意。以雲揚的性子,一旦拿定主意,是不會被誰輕易左右的。

那雲揚這一跪是爲了什麼?雲逸凝緊眉,心裡開始縮緊。

雲揚垂着頭,在心裡盤旋許久的話,硬是哽在喉嚨裡,他長吸了好幾口氣,啞着聲音,“大哥,揚兒錯了。”

“錯?”雲逸眯了眯眼睛。雲揚語氣鄭重又黯然,顯然他所說的錯,指的不僅是這次與陛下鬧的這一場。

“揚兒錯了。”雲揚緩緩擡起頭,縹緲的目光,茫然地瞅着遠天。

“八年前,揚兒在大漠救下一名女子。揚兒不惜違了軍紀,只爲想與她多呆一會兒;明知不該私相授受,卻還是互換了短刃。大哥問起時,心裡分明已經認定了她,卻只嘴上不承認,搖擺不定間,誤了郡主的一生。本以爲此後必不會再見,可……與她再相見,雖聚少離多,身份相悖,卻還是由着那一股子傾心相許的執意,一步步走上去……”

雲揚悲傷的聲音,徐徐緩緩,輕輕打着顫。

“揚兒身邊知近的人,沒有一個贊同這段緣份,可我……”雲揚頓了好一會兒,字字長嘆,“可我,不知道哪來的如許自信……”

“揚兒……”雲逸不忍再聽。從不知雲揚自責如此,雲逸握緊負在身後發顫的手,心一直往下落。

雲揚苦笑搖頭,“入宮侍君,卻總不相宜,累得陛下憂慮,父兄不安;揚兒本以爲不理朝政,不聞政局,便可偏安,誰知卻因着廢秦儲的虛名,給陛下召來無窮劫難。”雲揚腦中,浮現出過往的一幕幕……

“入宮前,揚兒跟大哥、跟父親反覆保證,選擇做侍君,與大齊之主兩情相許,不後悔,必不後悔。揚兒能做好臣子,做好侍君,能守住兩人的情誼。揚兒說一回,自己便更信一分了。”

“雲揚。”雲逸輕喝,“只遇點挫折,怎可如此心灰意冷?”

雲揚輕輕搖頭。一次次,一回回,現實無情地擊打着他的堅持,無論他用盡心血做出多大的努力。如今,一步步,眼睜睜,束手無策。從前他讓大哥和父親堅信的,兩情傾慕,就能勝過一切阻礙的信念,現在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緣起便是錯,卻讓我和她沉迷了八年。這中間,多少人費了多大勁,才換來大齊中興,秦地以戰敗之國,百姓也能安居,這中間,沁着多少心血呀。而今,陛下卻因我而不能安心爲政,甚至萌生早退之意,……日前,陛下已經親筆擬了退位詔……”

雲逸眼神猛地一沉。

雲揚的淚,無聲滑落。他用手背胡亂地抹了下,可悲傷的淚,早鋪滿面,晶晶瑩瑩,是破碎的心意。

自古,可有全身而退、自在逍遙的太上皇?

劉詡正年輕,新帝卻年幼,她退信後,若仍把持朝政,行垂簾之事,就一定會在母子間種下毒刺;她若放手不理朝局,徹底退位,幼帝羽翼豐滿後,可還能容一個壯年的太上皇?他能容,身邊的重臣們,能容?

何況,她還有個前秦皇儲的侍君。秦旦有何風吹草動,無論是朝臣,還是百姓,會對太上皇做何想?真等到年輕的齊主一紙賜死詔頒給他的時刻,讓劉詡如何生受?

無論進退,最終受累的,都是劉詡。

雲逸彎下腰,按着雲揚的肩,顫着沉聲,“揚兒,這不過是最壞的設想……”

雲揚脣白如紙,整個人散發着淒寒,象一朵即使冰封的雪蓮。他擡目看着雲逸,“大哥,過往種種,猶在眼前。您其實是知道的,這不僅僅存在於設想中。”

雲逸滯住。

兩人沉默相對,半晌,雲逸疲憊地坐下,長嘆道,“所以,你要怎樣?”雲揚今日剖心之語,不會事無出果,他猜雲揚早已經有了答案。

雲揚垂頭低聲,幾不可聞,“同陛下提了,揚兒想……休離。”

“……”雲逸反應了好一會兒,“休……離?”

雲揚把最終的話講出來,勁用到此關鍵處,早泄了,他看着雲逸的神色,怯怯地點頭。

如雷轟頂,驚詫又難以置信。雲逸騰地起身,一把把雲揚從地上拉起來。本以爲雲揚要再化名回西北住呢。

何至於,何至於!何至於……休離?

雲逸震動又震怒,傷心又痛心。

“有始無終,臨陣退卻,無法無天,無君無父……”雲逸腦中閃現出許多罪不可赦的條目,,眼裡噴出怒火來。

雲揚腿疼得厲害,單手撐着石桌,惶懼地站在這團怒火裡,被炙烤。

眼瞅着雲逸四下找尋,順手扯了條桃樹枝,拿在手裡。大手又一擼,上面的桃花瓣零落一地。

雲揚渾身顫了一下。就知道,提和離準得這樣,前面的話,盡白說了。雲揚不太靈便地往後退了兩步,辯了句,“大哥,揚兒不是妄行,想了六年了,還有什麼想不明白呢?”

“六年?”在西北六年,這小子天天就想着和離?雲逸怒極反笑,“在西北那裡學到的?”

雲揚忙搖頭,卻又遲疑。確實是從藍墨亭的事裡得到的啓示。侍君可以和離,再不濟,也可休棄,從此,兩不相干。想到這個詞,雲揚心裡又牽痛不已。

雲逸氣得用樹枝梢點他。雲揚垂目咬脣。

“隨我來。”雲逸壓着怒火,沉聲。

雲揚怔了下,這才注意到,清晨的院子周圍,已經開始有了人聲。

雲逸擲了桃枝,沉着臉,大步朝祠堂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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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莊嚴,肅目,又熟悉。

時隔六年,又再進來。

先跟着雲逸拜了雲家先人。雲逸起身,坐在椅子裡。

“在大齊,若女子爲家主,可休離侍君。”雲逸沉聲道,走了這一道,他平靜了不少。

雲揚擡頭看他。

“不過,她是陛下,皇室自有典律。”

雲揚驚愕地看着他,“自當按律。只要此事大哥不反對就好。”

雲逸撫額,這小子果然聰慧,自己極怒後靜下心,不得不承認,休離,是最好的辦法了。

“胡鬧。大哥當然不贊同。你只顧念着她,休離後,可想到自己的將來?”雲逸痛心。

雲揚澀澀笑笑,透過雲逸痛心的眼睛,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圈禁,或者流放?”雲揚猜了下,卻見雲逸愈發痛心的表情。難道要挖目,劃臉,斷手足,賜死?雲揚心中一道道刑罰想開去,心裡反倒坦然起來。刑律越狠,心裡倒不那麼難受了。他不怕死,只怕連累劉詡,累得雲家傷心。

“大齊從未有過休離的侍君,不過比照那些失了君恩的妃子……”雲逸話說一半,就說不下去,好好的一個弟弟,何至於慘及如此境地。

雲揚卻是明白了,是圈禁。他是男子,若不是侍君,便犯了玷污聖體的大罪,那最輕,也得皈依佛門,長伴青燈。其實他倒挺希望能有這樣超然身份,從此了卻紅塵事,再無秦儲,再無貴侍,兩下乾淨。

雲揚心裡一鬆,長嘆出口氣,“怎樣都好。”

雲逸在一邊細打量他神情,心裡卻油然而生個疑問,與愛人生離,該是這樣的心境嗎?

兩人頹然沉默,各懷心情。

驀地,雲逸突然想起一事,“揚兒,你與陛下提了休離?”

“嗯。”雲揚點點頭,“大哥不知道?回京陛下沒跟你提?”

雲逸愣住。

雲揚嘆氣,“你們肯定談過。”

雲逸遲疑點頭,“是談過,不過……”這一節,劉詡可沒提。

“休離的話,那夜就提了,可也就只說了這麼一句,後來……”雲揚有些鬱郁。後來一通藤條不要命地抽下來,他就沒挺過去。醒來,已經在雲府了。

雲逸順着雲揚的陳述理了理思路,豁然明白。不由撫額。

怪不得劉詡不遠千里地把自己調回來,又使哀兵之計,以弱勢姿態,激自己的同情,攬下替她追問慕神醫的活。沒想到,萬沒想到,原來那夜裡,徹底激怒她的,竟不是那個被雲揚瞞天過海的幕神醫,而是這小子竟要和陛下合離。

那陛下心心念念要追查的慕御醫,也就是個幌子了。慕御醫如何,她並不在意,雲揚的心意,纔是她最想洞悉的。

雲揚對着自己,剖心剖情,一點也沒藏私。雲府房樑上也是蹲了不少人的。雖然方纔沒聽到異動,但毋庸置疑,劉詡肯定是有佈置的。現在,雲揚的心意,她算是都知道嘍。接下來,她纔好着手,一環環解決這個僵局吧。

劉詡用的好計。

雲逸方纔的疑問,又浮上心頭,與摯愛之人生離,該是如雲揚現在這樣的心境?

不過,現在這些問題,都不是雲逸接下來要操心的了,自有他家主接手過去。

雲逸瞅着自己的弟弟,心裡長長嘆息,心情晦暗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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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下午,大齊帝接到來自雲府的消息。

劉詡把着紙條,讀了好長時間。

劉詡把紙拍在案上,堅定地自語,“揚兒,雖然你有千種理由,萬條辦法,都是又對又好的,但我不點頭,就是不許。別說休離,你要離我眼前半步,也不可能。”

“行了,大元帥的活,到此爲止。”她轉過頭,吩咐連升,“諭,召雲貴侍入住清池別苑,清池解封,裡面有朕的貢珠長串,一百零八顆,着雲貴侍集齊後於乾清宮面呈。”

連升苦着臉應是。

劉詡笑笑,“愁什麼?那是溫泉活水,利於養傷呢。”

“哎,老奴知道,老奴是愁這個嗎?”連升低低絮絮。

劉詡嘆了口氣,“朕不會再倒下了。”

連升連連點頭,“對對對,吃過今天這副藥,便是大好了,以後可不能再病得這樣了。”

劉詡笑道,“嗯。當皇上,是最容不得病的。”

“您這話說的。”

劉詡搖頭正色,“是真話。朕大概知道揚兒的想法了。他苦了這麼些年,如今我若仍伸不出手去護着他,便白當了十年皇帝。”

稟筆太監呈過明黃的聖旨,劉詡點頭,命下印。

這是明發的聖旨,由宣旨太監捧出宮門,送至雲府。雲府接旨後,會設香案,供於正堂。雲揚會在午後啓程回宮。

“擺皇貴侍儀仗,明旨,貴侍省親。”畢竟沒人看見雲揚出宮,便把儀仗從宮裡擡出去,午後隨雲揚一同回來便好。

“是。”連升喜道,“這是最穩妥的。”忙不迭去辦了。

劉詡目光調回桌上的紙條,又陷入沉思。

雲逸想得很對。她也沒指望雲逸能問出話來。其實,若是雲揚對着她死扛,對着雲逸就和盤托出,她不定有何心境呢。

她很早就有個小心思一直哽在心裡。劉詡承認自己在雲揚對待雲逸的依賴和順從的態度上,有些微詞。她覺得雲揚對雲逸的依賴,順從,崇敬,就如待父親一般。這無可厚非。可一旦成了親,另立了府,就該把妻和子當做第一位重要和親近的人。可雲揚似乎始終沒扭轉這個心境,也從沒打算改變。

或許,她的不安,也常於此萌生。如今,雲揚對着大哥,一番剖心而談,也讓她更加篤定。

“揚兒,從前是我疏忽了你的不安。我被你的坦然和淡定矇蔽,或許你也在用這個矇蔽自己。你原本就不足夠堅定,總是在瞻前顧後中,迷失自己。不過,幸好你今日剖心而談,讓我猛然警醒。幸而還不晚。從今而後,我不會准許你再有逃避的念頭,也不會允許你再這樣煎熬自己。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一步步地往前走,遇阻,一同跨過去,遇難,一起捱過去。”

劉詡彎起脣角,十二天了,想念,如影隨形。不過,幸好,她的揚兒,就要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