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雲老爺子在病榻上鬱郁。從御書院來探病的川流不息。藍墨亭從外面回來,入內院。一路上,有相識的,都上來打招呼。藍墨亭均含笑一一寒喧。也有些不知底細的,見到藍墨亭,都很詫異。知道雲家有個侍君,卻萬沒料到,竟是官高階高出主夫一品的藍副統領。
應酬一番,才得進門。老爺子斜倚在牀頭,一位白冉老者,坐在一旁。
“這是廖大人。”雲老爺子招呼見禮的藍墨亭。
藍墨亭是守衛皇城的主官,對轄下京官都瞭若指掌。這位廖若承同雲老爺子一樣,爲御書院大儒。
他當下持家禮,“侍君墨亭,見過大人。”
論品階,藍墨亭已經是從二品,從三品的廖若承甚是不安,忙起身,“藍大人多禮了。”
“無妨,這是在家中。”雲老爺子笑着出言。
客套一番後,廖若承落座,藍墨亭側一步,仍侍立在一旁。
有丫環送進藥碗,藍墨亭親捧杯盞,伺候雲老爺子用藥漱口。廖若承旁觀,心中甚爲感嘆。
“哎,此番老夫身心俱疲,再無心無力重返任上了。”兩人繼續剛纔話題。一旁的藍墨亭驚詫地擡起目光,難道雲老爺子起了辭官的念頭?
“雲老這是傷了心呢。”廖若承嘆氣,拿眼睛又瞅了瞅藍墨亭,“不過,依我看,雲大人就算辭了官,與朝廷的瓜葛,也是脫不乾淨的。不若就算了……”
“……”雲老爺子欲語又沉默。
藍墨亭何等有眼色,趕緊找個藉口,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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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揚昏沉沉俯臥在牀上。舊傷摞着新傷,五臟裡又牽了內息,他可謂內外交困。從受責至今,三日夜,未能睡好一個整覺。
“藍叔叔……”雲揚掙着醒過來,虛弱地看着藍墨亭。
已經進來半晌了,才見雲揚醒轉,藍墨亭心疼地拭乾他額上冷汗。
“可是有許多同僚來探爹爹病?”雲揚側耳聽外面動靜。
“大人是本朝大儒,讀書人,哪個不敬?”藍墨亭嘆氣,“此回,禮監司如此逼迫大人,大人羞憤難平,這病,估計是由心生。”
雲揚目光一暗,咬脣。
“不都是你的錯。”藍墨亭話一出口,就知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趕緊安慰。
雲揚搖頭。退婚一事,是他辦急了。如此風頭浪尖之跡,一動不如一靜。這道理他深懂。可他唯有速退親一條路可選。也正是由於動過快,過精於算計,才着了痕跡。到底,驚動了聖聽。這次只是着監禮司來人督懲,若雲家再有一次稍大舉動,恐怕……雲揚不敢再想,直覺脊背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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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雲家上下,都聚到雲老爺子牀前。
聽老人一字一句地道出辭官決定,本就壓抑的氣氛,再加上他語氣過於沉重,二嫂玉環,小聲地啜泣起來。
女人無措的哭聲,讓三個男人都鎖緊眉。
“墨亭。”老人轉向藍墨亭,語氣依舊鄭重。
“大人。”藍墨亭擡目。
雲揚斜靠在圈椅上的軟墊裡,面色蒼白。他無聲看看雲老爺,心裡有強烈的預感升騰。
“逸兒是軍中人,此番若得勝,必被留滯京中。他可攜妻子分府出去。”老爺子聲音有些蒼老。
果然是說分家的事。
“國喪滿了,也給揚兒訂親。”雲鶴鳴說到雲揚,目光瞟了一眼垂下頭的三子,又轉回看藍墨亭。
老爺子的意思,藍墨亭聽得出來。雲家拆作三份,只有這個名義上的侍君,難做安排。
藍墨亭在老爺子目光下,矛盾地低下頭。
“……你回去好好想想,再告訴我決定。”雲老爺子探手拍了拍他手背,聲音慈愛。這藍墨亭十五歲進府,也就是個半大孩子,親自教導,看着長大成人,他拿藍墨亭也當子侄看。
擡目見老人一夜間蒼老許多的容顏,病容下,仍掛着對自己的關切。一種強烈的愧疚瞬間浸沒。在雲家最風雨飄搖的時刻,他,本就應該堅定地站在老人身邊。
藍墨亭屈膝重重跪下,“大人,墨亭願追隨大人。”
“……好孩子……”雲鶴鳴並不意外,卻仍爲藍墨亭的誠心感動。他和暖笑笑,蒼老的手緩緩撫摸藍墨亭的頭。
來自最敬重長者最深切的關懷和愛撫,讓藍墨亭再堅持不住,他微顫着肩,眼前霧蒙。
“記得你也就比逸兒大一歲……”老人慈愛地嘆氣。拉他起身,疼惜,“跟着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做什麼呀,我是想……放你自由身。”
藍墨亭愕住。淚眼迷濛間,藍墨亭看見雲老爺子拿出份文書。
“這是給戶管司報備的文書,我明日就差人送過去。”
藍墨亭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見他從枕邊又鄭重摸出一信封,“郡主不在了,我替她擬了約書,你拿好,從此刻,你就自由了。”雲老爺子一口氣說完,心裡輕鬆不少。
約書?
藍墨亭呆看着那薄薄的一紙信封,被按在手中,腦中一片混亂。當年事如畫面,不受控制地在腦中紛紛涌現,記得初入府,也就十五歲,正是年少跳脫,輕狂難管束年紀,雲大人一方面要顧着病重的郡主,另一方面,如對子侄般對他呵護教導,郡主既沒,大人又一力支持他入了鐵衛營,纔有今天的藍墨亭。
他憶及過往,心中起伏難平,雙膝跪下,顫抖把信封擎起,“大人,墨亭豈能爲一已之私棄雲家而去?請大人收回棄書。”
“墨亭……”雲老爺子搖頭欲勸,卻被藍墨亭打斷。
“墨亭生死……都是雲家的人。”一句,把話扣死。
二人話說僵,氣氛滯住。
二嫂玉環早驚得失了顏色。卻又因差着一輩,無法插言。急切間看向雲揚。
一直在一旁沉默無言的雲揚,咬脣緩緩吃力起身,屈膝跪在椅前的地上。一動,額上又是一層冷汗。
三人被他舉動嚇了一跳,都驚扶。
雲揚有些喘,仰頭笑笑,“揚兒犯錯在前,連累家人。此回,又將妄議長輩的事,先請罪。”
“本就想聽大家意見。”雲鶴鳴心疼地拉他起身。
雲揚喘息着緩緩坐下,理了理思路,緩緩,“辭官歸鄉之事,藍叔叔的意思,也是但憑父親做主……”
話說一半,他轉目看藍墨亭。藍墨亭知他意思,垂目緩緩點頭。
“只是……”雲揚心裡稍安,躊躇着往下說。
雲老爺子探頭,“只是怎樣?不妥?”
雲揚抿了抿脣,“呃,也不是不妥,只是,此刻,雲家身份尷尬,辭官之事肯定會報備到朝廷,揚兒恐怕聖上又因此生出些疑慮,徒惹是非……”
雲鶴鳴眉頭微皺。
看出父親不悅,雲揚起身要跪。雲鶴鳴探手按住他,沉思着道,“揚兒此言……有理。”
雲揚喘息了一下,謹慎進言,“依揚兒淺見,不如……請父親暫忍耐,先告病,慢慢地淡出政事,辭官歸鄉事,不妨慢慢來,這樣,方能顯得……更水到渠成。”
雲鶴鳴垂目沉思,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神情。
“也好。”雲老爺子沉沉點頭。本就是一時之氣,當朝大儒,於家事上,被朝廷申斥,他臉上心裡,都掛不住。更何況岳父和自家兒子正在前線對陣,他也無顏再行走朝廷。本想趁此時,辭官歸鄉,過清靜日子,可是到底沒有思慮周全。現在仔細想想,府中內外均是荷甲鐵衛,晝夜守護,倒也真有些軟禁的意思。自己枉稱學高八斗,其實也就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蟲。倒是一個孩子,處事上,竟比他這個老人更成熟。
他心悅地看着自己的幼子,“果然穩妥,就按揚兒的主意辦。”
雲揚忙欠身告罪,老爺子欣慰地按住他。衆人這才都鬆了口氣。
議事完畢,孩子們都恭身退出去。藍墨亭落在後面,期期艾艾。
老人無奈苦笑,藍墨亭紅着臉把信封呈回去。
“墨亭方纔言語過急,冒犯大人……”藍墨亭頭垂得很低。
雲鶴鳴搖頭,把信封仍舊按回他手心,寬容笑道,“這,還放你那,什麼時候想反悔了,還是生效的。”
“大人……”藍墨亭急擡頭。
雲鶴鳴示意他稍安勿噪,“方纔,本無意逼你,是我太急了。”
藍墨亭搖頭,老爺子止住他的話,繼續說,“一家人,不必客套。我告病後,你在皇城鐵衛,常常御前行走,此後,望你萬事小心。另外,你這性子……也該沉穩些了……”
藍墨亭誠心受教,深深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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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門,雲揚獨自站在院中。
藍墨亭嘆了口氣,走過去。兩人對視,話不言自明。
雲揚彎起脣角,又復少年純純笑意,“藍叔叔,這一次,可不能責揚兒沒規矩……”
好個貼心又靈巧的孩子,藍墨亭笑着拍拍他肩,心裡卻澀然。
在雲家,除雲逸外,他官階最高。說到辭官,他可不稀罕什麼前程,只是時機真的不對。可是老爺堅持回鄉,全府上下,都盯着他看。此次,他真覺有口難言。何況,又翻出了他侍君的身份……
幸好,有云揚在。
幸好,雲老爺從善如流。
雲揚與藍墨亭兩人並肩立在院中,一同擡頭,看四方院落四方天。滿天烏雲,掩映着幽幽的半月,掛在天邊。
雲揚凝視蒼穹,半晌,遲疑低聲,“藍叔叔,父親既放你自由,爲何不走?”
藍墨亭澀澀搖頭。
自由……自由……
入雲府這十餘年,卻又怎能說是不自由?自由這東西,心比身,更讓自己困頓。出府抑或是還鄉,對自己來說,其實,真的,沒有什麼分別。
雲揚沒有轉頭看,卻真切地感受到籠在藍墨亭身周揮之不散的悽然和孤單。
正如他此刻心境。
京城,是他萬不該來的禁地。一入城,就不順,是是非非,好像總有一絲看不到的線,牽着他和雲家,繞着危險轉。一次次,千鈞一髮間。
等等吧,再等等,雲揚暗自咬脣。堅持到大哥回京,他,就辭別雲家。只有自己走了,雲家才少了一個天大的禍患。想到大哥,想到這十年間的親情,雲揚胸中翻騰。
獵獵寒風中,藍墨亭忽覺身側的人呼吸有異。他側頭,看見皎皎月光下,雲揚,已經淚鋪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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