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願

慎言隨着指引太監往裡來。從裡面正退出來一隊宮娥,手裡捧着各式物品,見到外臣,都側頭向另一邊避過。慎言習慣性地側身避到另一側。

那太監揮令宮女們速退,轉頭衝慎言笑道,“大人快請吧,聖上早就吩咐下的,莫讓聖上等。”

慎言擡頭看了看太監略肥的臉上掛着恰到好處的笑,既客氣又帶着些不可抗拒的威風,心內便猜到這位定是陛下新近重用了的大太監了。想到留在宮中惶惶不可終日的魏閹,慎言抿脣角。

兩隊人井然錯身而過。眼前便是寢宮的外廳。地方不大,有一副精緻的桌案,菱窗下還有一張貴妃榻,佈置富麗堂皇。慎言垂目站在廳內。那太監徑拐進內室通報去了。

“陛下,人到了……”有聲音隱隱傳出來。

“……”裡面的人應了什麼,卻聽不真。

慎言按捺住向裡面張一眼的衝動,撩衣襬在原地跪下。

片刻,那太監帶着剩下的幾個侍從,一齊退出來下去了。

室內瞬間寂靜,慎言略沉了沉氣息,就很有感應地一俯到地。

一角衣帶飄然,已經行至眼前。

“慎言……”清越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只這一聲,便讓深叩下的慎言全身繃緊。這聲音已經深深烙印在腦子裡,京都分別後,無時無刻在心底響起。歷經劫難,如今又能聽到劉詡喚他,慎言心內抑制不住地翻騰。

“可算到了。”劉詡的聲音在頭頂再度響起,夾着些喜悅和嘆息。

慎言再堅持不下,仰起頭。那張清麗面龐又映在他眼前。多日不見劉詡比在京城時,氣質更加成熟穩重,舉手投足間,掩不住的帝王風采。只是神色過於疲憊,本就嬌小的身子籠在深色常服裡更顯削瘦。

慎言出了神。劉詡見人僵着,索性伸手拉起了他。人起了身,更發覺,玄色武將常服更襯着瘦削。臉色蒼白,大病未愈的樣子,這風吹吹彷彿就會倒的,就是她的鐵衛?劉詡上下打量着,眉皺緊。

慎言有一刻怔忡。自己一隻手腕就在人家手裡,柔和溫暖的觸感,就從脈門直竄到心尖上,心潮翻騰不息。慎言使力抿脣,幾用盡力氣,才抑住奔流全身的情緒。

劉詡等了下,沒再聽到慎言聲音,卻看慎言額角竟滲出了薄汗。“咱們慎言大人一路行來,話竟這麼少。”劉詡忍不住出言揶揄。按理說做下那樣的大事,應早報備,這小子不會還要等着皇帝先開口來查問吧。

慎言立時回神。急急擡頭,卻也只得張了張口,理不出一句話來。輾轉間,覺得胸口有千萬句堵在一起。

不敢再看劉詡似笑非嗔的眼神,慎言條件反射地選擇再撩衣襬。剛有動作,就覺劉詡若有若無地挑眉瞟了自己一眼。

無聲的警告。

慎言立時再跪不下去。

兩人又默了一陣。

慎言深吸了口氣,終往前蹭了半步,“……陛下,屬下……”四個字,深吸了兩口氣。

劉詡忍笑地盯着不安地湊過來的鐵衛,自己也不覺得就自然地側過了耳朵。

“屬下……”尾音完全聽不清。

“嗯?……”劉詡再探身。

“屬下……再不敢了。”慎言漲紅了臉。彷彿用盡全力,可末了這幾個字,聲調仍低了不知幾度,隱隱約約的。

“咦?”終於聽清了的劉詡完全驚詫。

不及請罪,未曾請罰,進門憋到現在,就直接討饒了?這在與慎言相處以來,可是從未得見的情形。慎言自投誠以來,每每處事沉穩有餘,說話辦事,都嚴守主從之禮,從不夾私。有時她自己也恍惚,當初在四合院時的那個時而凌厲,時而狡黠,還會用豔色|誘主的那個一肚子心眼層出不窮的慎言彷彿已經從他身上離了魂般。劉詡萬分新鮮地看着自己的鐵衛。人已經蔫蔫地垂着頭,恨不得把臉埋進胸口裡。

這樣的話一出口,慎言就悔極。這話怎麼竟像是尚天雨的語氣,難道是在京中與那個傢伙相處過久了,一個恍神,就有樣學樣了?慎言生怕劉詡會錯意思,卻是話已出口再收不回來。他再不敢看劉詡神情,衣襬也沒撩,就咚地直跪了下去。

“哎……”劉詡伸出手去撈人,到底慢了一步,慎言重重跪下,咚地一聲重響,聽着就覺得疼。

看着地上的慎言因爲猛然牽動身下的傷,疼得臉色全白,歪歪斜斜幾乎撲倒。劉詡登時感覺耐心被磨滅怠盡。方纔還說不敢,這會兒就又違了命令。這小子何時養成的這樣脾性?火再壓不住,啪地一甩袍袖,身邊案上一疊公文急被掃到,嘩啦啦灑落慎言一身。

“胡鬧,恁大膽?”劉詡沉聲低喝。

候在外間的太監侍衛聽到偌大響動,嚇得不輕。大太監連升被衆人推到前沿,他也不敢進去,只從門縫抖抖往裡裡張了張。驚見這場面,似乎是陛下親自動手打了人。跟在新皇身邊這些日子,這情形可是從未見出現過。連升忙揮手示意,大家都是老油子了,都會意,躡手躡腳地齊齊退後半丈距離。

慎言倒吸着冷氣,身上劇烈地撕扯痛也覺不出來了,只覺萬般懊惱,不自覺地使力按着膝下的地毯。

劉詡倒是發泄了怒氣,忽瞧見慎言下意識抓地毯的那手指節都發白了,確是真情外溢,不覺又軟了心。

一隻素手又伸到眼前。慎言擡起目光,順着手指向上看見劉詡寫滿責備的臉。

“屬下行事決絕,只盯住眼前得失,枉顧陛下長遠計議。此錯其一。”慎言眼中閃着晶瑩,一字一句,“屬下不惜自陷險境,皆緣於將勝負倚賴僥倖,不確定的結局確實無法掌握。此錯其二。”

低沉痛心的自省,在寂靜的室內緩緩響起。劉詡伸出的手指懸在空氣裡,有些顫。

“屬下傷病纏身,行動完全暴露,又掛連着曲衡,若讓有人心利用,剛建立起來的隱營危矣。此錯其三。屬下無法顧全手下的人,幾乎讓戶家的線跟斷,誤了大事。此錯其四。……”

“住了。”劉詡再聽不下去。

慎言深垂的頭,被劉詡用指挑起,柔和的面龐,有一條清淚痕跡。劉詡垂目看着他,長久嘆息,“慎言你樣樣都想得明白,朕要的是落力辦事的能臣,不是死士。爲何事到臨頭,你卻這樣決斷?”

“屬下……”慎言語塞,脣角一下子咬破。無言應對,唯有緩緩深叩在地。心中有個聲音在拼命壓抑,深種在心裡的仰慕之情,只盼永埋心底,“……屬下知錯。”慎言聲音都啞了。

劉詡看着慎言微抖的肩,也不忍再責,伸手將人撈起,“得了,有話起來說吧。”

“再不準這樣了。”劉詡按了按慎言發燙的手指,還有些不放心。

“……是。”慎言遲疑了一下,鄭重點頭,“屬下遵旨。”

劉詡急忙拉住艱難屈膝要謝恩的人,“行了,知錯就得要改,光跪能解決問題了?”

“……是。”慎言吸着冷氣,站直。又啞聲。

“……”。看着這個曾經丰姿綽約,被多少人肖想着日夜輾轉反側卻得不到手的人,落得這般憔悴,並不是好的感受。不過就爲着保着自己坐穩這個皇座罷了。想着從開始到往後,這樣的事,這樣的人,不知還要多少,劉詡不覺意味闌珊,“朕不是好好的?想來生受不得這樣的膜拜。等朕變成了祖廟裡的牌位,你們再趕着來跪吧。”

“陛下……”驚覺劉詡從未有過的消沉,慎言驚住,驚愕擡頭,“您……”

劉詡苦笑着擺擺手,示意自己一時情緒低沉,無妨。扭頭卻見自己的鐵衛大滴淚竟一下子鋪了滿臉。

“怎麼了?”劉詡看着有抽泣趨勢的鐵衛,驚詫。

慎言微張着脣,淚簌簌地無聲滑落,臉上襟前都溼了一大片。

“怎麼了,哭成這樣?”劉詡有些無措。

慎言胡亂搖頭,急切間竟反握住劉詡,急切道,“不,陛下不要……”

人有頹倒的趨勢。劉詡忙伸手去撈慎言,入手火一樣灼燙。劉詡又探手試了試慎言額角,這才驚覺,果然燙得可以。

“燒起來了?”傷重如此?劉詡忙蹲身圈住他瘦削的肩,攬在懷裡。

溫暖的懷抱中,慎言再難自持,他抖抖地擡起婆娑淚眼,用目光描摩劉詡的一顰一笑,“陛下,求您別說這樣的話,……”就是想也不成。想着劉詡描述的祖廟場景,慎言一顆心都碎片。

劉詡恍然明白,疼惜地把懷裡顫抖的人攏了攏,“好,以後都不講這樣的話。”一句話,就把堅強的暗衛嚇得哭了,她得如此赤誠的慎言,何之有幸。

慎言被籠在這一片溫柔裡,目光亮了起來。他定定地看着劉詡柔和的笑容,緩緩地也揚起脣角。一個念頭在這片溫暖裡,飛快地滋生,慎言擡手也籠住劉詡手臂,柔和的聲音裡帶着急切的渴望,“陛下,若是計議百年身後事,能否準屬下一個心願?”

劉詡調回目光,看着慎言充滿懇求的眸子,“當然,慎言但說。”

“屬下想……呃……”慎言突然有一些緊張,挺了挺身子,又被身下突然的劇痛困擾,無力跌回劉詡懷中。

劉詡突然目光一緊。她的眼睛被慎言身上玄色長襟掩蓋下那條有着斑斑痕跡的褲子吸引,仔細辯認了下,繼而震驚。這分明是血漬。

“來人,快傳御醫。”劉詡驚喝。外間有御醫和一幫太監和侍衛們一齊涌進來。一羣人都儘量低頭,忽略當今聖上蹲在地上,將自己的屬下合身摟在懷裡的畫面。

“無妨……”慎言話未盡,頓時急切。可虛弱的制止顯然沒有效果,大夥已經上前輕手輕腳地把人從劉詡懷裡移出來,擡上軟榻。

仰躺已經不能,御醫很有經驗地指揮衆人把慎言翻了個個,俯爬在榻上。

慎言急切地撐起上半身,劉詡坐過榻前,用手按他背示意爬好,嗔怪,“傷成這樣了還有什麼磨蹭?……診治完了再說吧……”

慎言無奈被按回榻上。大太監連升又湊過來勸諫,“陛下,您萬金之軀,別讓血污衝撞了……”

劉詡只沒聽見,盯着御醫撩開慎言下襟長衣襬並開始解慎言褲帶,劉詡忙擺手,“人都退出去。連升留侍。”

“是。”連升怎會不知陛下心思,忙命衆人快撤離。這邊御醫手腳利索,已經褪下慎言的褲子。

慎言回手擋住御醫的手,懇求地看着劉詡。

“得了,朕哪有那麼嬌弱。你顧着自己吧。”劉詡不爲所動,拔開他的手,示意御醫診治。

御醫手指搭在慎言兩片渾圓的雙丘,輕輕掰開,露出那處已經漬血累累的地方。

劉詡眼晴猛地一眯。連升後在劉詡身側,也小心地往那處張了一下,也暗暗吐了舌頭。心道男苑那拔人真真是整治人的高手。瞧着外面已經傷成這樣,其實甬道內裡的傷,必更慘烈,纔會一動就撕裂,反覆流血,不好痊癒的。

慎言早就咬緊了牙關,劇痛之下一聲未吭,冷汗鋪滿全身。

御醫也是內行,先可着能見處處理乾淨。復從箱中拿出一個玉石的套管,把藥膏導了進去。

“連升,朕記得行宮裡備着太后舊日用的東西?”劉詡盯着御醫手中那個冰冷之物,突然出聲。

“是。”連升聽出劉詡的意思,心裡有些驚。他本就是行宮裡的人,地頭上不陌生。趕緊奔出去,不多時,拿回一個錦盒。

御醫也是常駐行宮的,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接過來,瞭然打開。

慎言卻也未回頭。他默默地抱緊了手下的抱枕,把臉緩緩埋進兩臂裡,瘦削的肩幾不可察地微微縮緊。

精緻的暖玉雕成的玉勢,只有一指粗細,中空。若插|進體內,也不會有任何不適反應。它的用途在於裡面可放置催情藥物。

身下有略略被撐開的感覺,繼而有些異物侵入的感覺,不難受,卻讓慎言的心一直沉進谷底。慎言閉着眼睛,體味着絲絲縷縷地,被藥膏填入的全過程,直到那玉勢又輕輕抽出去,留下一道清涼在甬道里細密的傷口上。末了,慎言輕輕嘆出口氣。

熟悉的玉勢,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宮室……喚醒的是過往,是那些顛鸞倒鳳的日子,是印在生命裡的骯髒和不堪,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那些事實——自己曾是她母親的,男|寵!

上好藥,御醫退下去煎藥,連升也無聲退出去,劉詡伸手挑過慎言深埋的臉龐,一頭冷汗,面頰淚痕還在,只是方纔眼中的光彩已經隱進幽深的眸子裡。

劉詡疼惜,“這麼痛也不哭了?方纔朕一說那話,就把你嚇得哭成那樣?”見慎言出神不語,劉詡盯着他略失神的眼睛,笑道,“傷痛得緊?”

“好些了。”慎言啞着聲音。

劉詡怕他疼得緊,引着他說話,“噢,方纔要跟朕說什麼來着?”

慎言回過神,顫了顫睫毛,落寞地埋頭回雙臂裡,“不是要緊的……公事。”

劉詡怔了怔,“公事,以後日子還長,怕你還說不夠?”

慎言咬緊了脣,不再說話。

劉詡瞭然笑笑,慎言一路勞頓,又累又傷,想是沒了精神,伸手拍拍他的背,“你也累了。先歇下吧。天亮再說。”

慎言他撐起上半身,看着劉詡起身走進內室。

劉詡站下回頭,當他還有話,輕聲囑咐道,“就在此歇下吧,有話天明再說。”她又走兩步,回頭笑道,“過會御醫服侍吃藥,不可怕苦胡弄着不喝。”

“是。”

眼看着劉詡松下肩,拖着疲憊的步子走進內室,慎言久久未動。直到藥香飄到脣邊,他才恍然回神。苦澀的藥,還很燙,一口口嚥下,慎言痛到心裡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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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劉詡只睡滿了三個時辰,心裡惦記外間的慎言,自己披衣下了牀。

輕步走出來,卻見軟榻上已經沒人了。劉詡一怔,下意識轉頭去找,纔看見慎言正倚着窗出神。

晨光從菱窗輕輕泄進來,慎言修長玄色身影就凝在這一片輕靈透亮裡,美不勝收又透着落寞孤寂,如此矛盾的美麗,讓劉詡收不回目光。

“陛下。”慎言立時有了感應,轉身撩衣跪下,身形利索,不似昨天那麼艱難了。

“御醫還是濟事的。”劉詡走過來親自拉他起身,很高興他傷痛減輕,又不免皺眉囑咐,“別抻着了,看撕了傷口。”

“屬下知錯。”慎言低聲。

“哪是責你。”劉詡好笑慎言的拘謹,“昨夜睡得可好?”

慎言搖頭,“陛下的話,屬下思量一夜……”

“一夜未睡?”

見劉詡眉毛挑起,慎言苦笑,“屬下知錯。”

“你呀……”劉詡徹底沒脾氣。

“屬下想了一夜……自小離家,在鐵衛營七年出營又……,行動處事,從來便是這樣……陛下說的決絕,屬下之前從未覺得如何。”慎言有些哽住,強自堅持道,“跟隨陛下後,情形竟全不似從前,這次入男苑的事,本想着做便做了,有了結果纔是最重要的。可是一旦行動,心內卻涌出萬般不安……”

劉詡未料慎言會說這些,停下認真地聽着,臉上有些動容。

慎言閉目,腦子裡映出在男苑刑架上輾轉忍痛的畫面,那種徹骨的痛抵不過在心內極劇膨脹起來的不安。這不安,不僅僅是來自於對計劃是否能成功的不確定,更是因爲自己已經強烈地意識到,陛下定不準,也不願看他私自的決絕犧牲。想到劉詡不贊同的眼神,自己底氣全無。

“屬下確實還缺乏做您臂膀的覺悟。”當初棄平氏投了劉詡,是自己主動抉擇,可是自己遠遠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來適應來自主上的疼惜和迴護。

劉詡認真地看着慎言神色,長長吁出口氣,“這可是真想明白了。朕不要一個死士,朕也不缺死士,你的才幹和能力,纔是朕在朝內最大的助力,無須妄自菲薄,更不該輕賤自己。明白了這個,纔不枉朕對你青眼相待。”

慎言亦動容,鄭重點頭,“屬下定不負陛下厚望。”

劉詡拍拍他手臂欣然。帶着人回到軟榻邊,示意躺下。慎言沒堅持,仍俯爬下來。兩人話說開了,心裡都輕鬆,相視釋然而笑。

“昨天你要談什麼公事?”劉詡趁着人去傳御醫的當問。

慎言怔了怔,遲疑道,“也就是……隱營這些日子的安排……”

“喔,你處理吧,朕不過問。”劉詡聽是這事,擺手示意不必報備了,“那朕就先說點公事吧。”

慎言當面說了謊,有些慌,掩飾着笑笑,“是。”

劉詡撣了撣袍袖,“說說朝局吧。現如今裡的六司,尚書、侍郎都是老師的人,朕是一個也使不動。”

慎言皺眉點頭。

“如今你薦上來的那些人,朕派藍卿都悄悄接了來。這些日子忙着擇出賢能,最出色的幾個,便都賜了候補中郎令,其餘的朕斟酌着,給細細地安排了差事。還有幾個人的用處,朕還沒太想明白,要再琢磨琢磨。”

能在這麼短時間,便可擇能而用,安排妥當,慎言頗信服地點頭。

“這次事若成了,六卿就從這裡出了。”劉詡笑看自己的凝眉沉思着的鐵衛,“將來朝堂裡六卿都是你所薦,六司裡大小官員,莫不以做你的門生爲榮。”

這話挺重,慎言錯愕一瞬,挺起上身,“陛下……”

劉詡笑着擺手,“朕不行那誅心之罰,你不用怕。”

慎言臉紅。

劉詡斂了笑,鄭重地看着慎言,“慎言,朕初登大寶,又與老師背道而馳,註定人員緊張捉襟見肘。朕是天子,趕着來效忠的倒是不少,可朕缺的是真正的才俊,是與朕一心的能臣。”

慎言擡目看到劉詡閃着光彩的眸子,心裡有預感升騰。不禁收緊手指,幾乎聽到自己漸緊的心跳聲。

“到時你可願出仕,幫朕處理朝政?”劉詡殷殷地看着他。

慎言整個人劇震了下,繼而垂頭。

劉詡細緻看他神情,“聽聞你心心念唸的是在朕功成之後,能卸職回鄉,再不理這些俗務。不若再幫朕些時日吧。等有了能接過大齊的皇嗣,朕和卿一同放手,各歸山林。可好?”

“樑黨一倒,滿朝皆是你的門生,權傾朝野倒談不上,定不會有人再敢翻你的舊帳,朕也不許史官亂寫。你有避世情緒,無非慮着那些過往,如今這樣,也算是重新來過。可好?”

聲聲殷殷,讓慎言一顆心抽緊又抽緊。

“可還有別的顧慮?說與朕聽。卿早交付性命與忠誠與朕,朕必不辜負。”劉詡語氣分外鄭重。

“不是陛下想的那樣。”慎言忙撩起眼簾,急切道。

劉詡默了。只拿眼睛看向慎言眼底。

良久,慎言微動。

“唯慮不能擔此重任,不能給主上分憂。”慎言自榻上緩緩跪起來,拜下,一字一句,“臣願嘔心瀝血,以報皇恩。”

劉詡松下口氣。鄭重起身,一手托起他手腕,欣然從廣袖裡拿出一枚私印,放進他手心裡。

瑩潤通透的私印上,刻着“謹事宣德”四個篆字。於朝中處理政務時,便是相當於“如朕親臨”了,可司首輔大臣。

慎言望着手中印信,久久沉默。末了,緩緩握在掌心裡。

“屬下叩謝聖上。”

“稱臣吧。”

“是。臣,叩謝聖恩。”慎言順從改口,卻聽到心片片撕碎的聲音。

兩人手臂相挽便都寂靜。只有行宮風指竹林聲,悉悉索索,蕭蕭瑟瑟。

這君臣兩人,一個是背離都城四面楚歌,一個是曾以豔色名動京城,這樣的搭配看似不羈,細想又是那麼切合。身份雖有差別,但過往同樣不堪,也只有這樣才能心意相通。決絕、狠厲、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樣的事,從不曾少做,因此互相明白,自然便包容。只是現如今,因爲各自心中都有了比命還重的掛牽,因此不許再輕言死生。

慎言戀戀地看進劉詡幽深的眸子,出了這寢宮,從今而後,自己便不再能如此放肆地盯着她看。是臣,便要本份,從今而後,自己的使命便是要幫她守住朝堂。他將面臨的敵人來自他還不太熟悉的四面八方,他必須馬上做好心理建設,立刻投入這更殘酷的戰場。這一役,自己投進去的,是一輩子。戰場上,自己一步也不能退縮。因爲身後是他心中的摯愛,是他的主上,他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