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親

三十八、

京城。國丈府臨街一個三進三出的院落。一隊鐵甲兵護衛的到來,打破了這裡的寧靜。鄰居都探頭來看,見兩乘大馬車徑駕進院中。

雲揚臉色煞白地從第二輛馬車中被扶下來,額上冷汗淋淋,全身都打着顫。玉環把懷中孩子遞給奶媽,急上來扶。

“沒事,就是顛着傷口,有點疼。”雲揚氣也喘不勻,竭力笑道。

誰信雲逸打造出來的,軍中鐵衛出身的人,會因爲顛着傷口就這樣虛弱?家院們也都圍過來,一臉憂慮。

雲揚實在無力,頭暈目眩,能站着不暈倒,已經盡全力。無奈,他衝墜兒使眼色。

墜兒忙招呼,“快收拾吧,散了散了。”

玉環一愣,狐疑地看看雲揚,掩住聲,攙他先回房休息。衆人趕緊忙自己的活去。

院中,護送鐵衛並未換防,衣不解甲,即在內外把守。

睡了一下午,晚飯前,雲揚醒來。

玉環守坐在一邊,淺睡。

雲揚試着撐起來,咬脣直吸冷氣。一路疾行,幾乎沒停過馬車,五臟六腑錯着位地疼。再難不過是疼而已,雲揚一咬牙,總算成功坐起來。緩了一會兒,精神好些。環視新居,裝設與在家時別無二致,知道是嫂嫂怕自己不習慣,親自安排的。雲揚屏住氣,小心地起身下牀,夠到一條薄被,給歪在牀邊的嫂嫂輕輕蓋上。扶着牀沿,喘勻了氣息,才披衣悄悄推門出去。

玉環慢慢睜開眼睛。聽門外,有人過來詢問,“三爺,這些東西放哪去?”雲揚站在門口,好像示意衆人小聲,帶着人,向前院安排去了。玉環扶着身上的薄被,心裡疼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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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宛平輕車簡從,進了京城最大的茶樓。入雅間,雲揚着淡色輕裘,劍袖掛劍,正立在臨街的窗前,看着下面街市出神。

宛平站在門口,心跳未平。幾次相見,雲揚不是傷就是累,全不像今日閒適。雖然仍是一身武將便裝,卻掩不住儒雅俊逸。她一時竟不想作聲,只怕擾了雲揚難得的寧靜。

直到覺出身後有人,雲揚才警醒轉身。想是失了內功,才這樣耳目不明吧。雲揚極不習慣地簇了簇眉,隨即把一閃而過的黯然隱進溫和笑容裡,走回桌邊,“郡主,這邊請。”

看着宛平含羞入座。雲揚心裡苦澀,此次邀約,恐怕要讓郡主失望了。

入京,就是在天子腳下,自己是何身份,最忌諱什麼,他心裡清明。如今第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與郡主的聯姻。這樁婚事,更多意義上,是政治的聯姻。大哥是站在皇上一邊,還是保皇叔,只看允不允婚。如今,大哥已經領命平叛,立場已經分明。這件婚事,還是及早回絕爲妙,否則,自己就該成了引到大哥身上的禍火了。

“郡主……”雲揚起身,給宛平斟茶。

宛平伸手急攔,“公子,不必如此客氣……”

“雲揚身無長物,謹以茶代酒。先謝郡主迴護雲家大恩。”雲揚搖頭笑笑,雙手擎起杯,鄭重。

宛平手上一頓,擡目,看雲清清澈的眼睛。

見雲揚一杯茶一仰而盡,復又斟了一杯,“雲揚不過是軍中小小管代,寸功不能加身,蒙國丈大人錯愛,郡主不嫌棄,雲揚慚愧。”他擡手,又要飲第二杯。

宛平忽地擡手按下。

雲揚垂下目光,看宛平雙眸掛上晶瑩。

“公子不要這樣妄自菲薄,我敬公子爲人,情義雙全,宛平能終身託付,幸甚。”宛平咬脣,臉漲得通紅,語氣卻堅定。

雲揚黯然笑笑,第二杯茶入口。茶微涼,正映着他此刻心情。

宛平見他又斟下一杯,鄭重地平端至她面前。方纔一番情話,她心跳得厲害,同樣的情形,雲揚卻表情過於鄭重,再看雲揚星目含霧,她心裡突然有不好預感升騰。

“郡主,雲揚……”雲揚話有些打結,這些日子打迭好的話,在宛平漸白的臉色下,一句也說不出口。

“郡主……”雲揚鼓了鼓勇氣,話卻被打斷。

“公子,可叫我宛平?”宛平語氣幽幽,淚已經在眼中打轉。

“……”雲揚澀澀。

宛平心俱冰。

兩人默然相對。半晌,雲揚一咬牙,當斷則斷。時間,他耽擱不起,更當不起兒女纏綿。

“郡主,我……我即託老王爺,國丈府先退聘……”

宛平騰地站起。

國丈府先退聘,又託王爺出面,如此退親,於國丈府,可謂既周全,又得體,這雲揚千思萬慮,卻唯獨沒有對她的一絲留戀。

她心中又氣又苦,眼淚不爭意,刷刷地滴落。活到二十個春秋,頭一遭芳心意屬,卻被重重拋卻。她無力再問,無心再留,掩面,奔出房去。

雲揚跟了幾步,到底站下。撫胸喘息,終於堅持不住,側頭,一口血噴了出去。心頭又悶又痛,他反手關上門,滯了好一會,一把將桌上物件盡掃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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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新居,已經是上燈時分。雲揚累得不行,在車上就開始淺眠。進了門,他解佩劍,先上玉環處定省。進了內院,他急走的步子一頓。家人們都斂氣悄聲站在遠處,見他來了,明顯都鬆口氣。感受到氣氛不對,雲揚心一沉。

“三爺,二少奶奶發火呢,……不知爲何事。”雲伯上前低聲。

雲揚愣住。二嫂爲人和氣,從不見對哪個下人苛責,如今……雲揚眉動一下,急問,“誰在裡面回話?”

“墜兒。”

雲揚咬脣。揮手遣退衆人,他吸了口氣,站在門前,“嫂嫂,揚兒回來了。”

裡面此許,纔有聲音。

雲揚輕推門進。屋內並無其他人,二嫂坐在桌邊,臉色沉着。墜兒跪在屋當中,背對着他。雲揚一進門,墜兒就轉回頭,臉帶淚痕,顫聲,“三爺……”

“嫂嫂,揚兒有話要跟您講。”雲揚垂頭,低聲。

玉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嘆出口氣,揮手讓墜兒起身退下,房中只剩叔嫂二人。

玉環用手帕輕拭眼角,悵笑,“我家生的丫頭,竟也不一心,一句話,到底沒問出來。”

雲揚知道所爲何事,無言,上前一步,撩袍跪下。

玉環一驚,欲起身扶,卻到底停住。她坐回椅中,淚已經滾下,“揚兒,人說長嫂如母,如今,我且當得你這一跪。”

雲揚俯身,“嫂嫂說哪裡話,揚兒敬嫂嫂,敬大哥,不敢輕慢。”

“既如此,你當知嫂嫂今日爲的何事。”玉環握緊手中絹帕。昨日心中有疑,今天叫墜兒來問。卻發現,這小丫頭竟不肯說。曉以情施以利,均不奏效。不禁感嘆雲揚識人用人更會教人,更擔心他二人瞞下的事,只大不小。

雲揚擡目,見嫂嫂心力交悴,愧疚又心疼,他咬脣默了片刻,“揚兒知錯,嫂嫂別生氣了。”

“何錯?”玉環傾身追問。

“……”

玉環急起身,一下午又氣又急,猛一動,眼前一黑,險栽倒。雲揚嚇得不輕,急急膝行兩步,扶住玉環,顫聲,“嫂嫂別急,揚兒說……”

玉環喘勻口氣,看着他。

雲揚心中苦笑,傷病一事,萬不能此時就提,幸好墜兒沒招,目下能擋一擋的,唯有退親一事。他低頭略忖兩件事帶給玉環的打擊,一咬牙,擡頭,怯怯,“嫂嫂,揚兒不願與郡主成親,今日,已經託老王爺……”

玉環沒跟上他思路,不願成親,她當日也看得出雲揚心情,那時百般追問,雲揚也不承認,今日又舊話重提,只是沒明白雲揚託王爺做什麼。

“託王爺去國丈府……退婚……”

一句退婚,驚得玉環自椅上騰地站起。

“胡鬧,自古終身大事皆父母命,你從小知書識禮,怎會如此妄行?”玉環氣得不輕,也顧不得許多,手指頭顫抖,點着雲揚的額頭。

雲揚生怕她氣倒,擡手欲扶,又不敢妄動,只得不住認錯。

“既知錯,明日,嫂嫂便託藍侍君,把這事回掉。父親那裡,只當沒事發生。”玉環蹲身,看他眼睛。

雲揚知她全心迴護,心裡暖,卻無奈苦笑,此事,自己千辛萬苦,才辦成一半,怎能一下子回到起點?他搖頭,“不成,嫂嫂,父親和大哥那,揚兒自會領罪,此事,萬不能回頭。”

“你……”萬沒料到一向乖巧的雲揚,會如此堅持,玉環一時氣滯,語塞。

“也罷,你人大了,嫂嫂是管不得你了。明日,明日我就遣人請父親定奪。”她拿話嚇雲揚。但見雲揚咬脣垂頭,就是不鬆口。

“嫂嫂即刻修書與你大哥,他的話,你可也不聽?”

果然奏效,雲揚惶懼地擡頭。

“可聽話了?”玉環心裡一動,軟下聲音。

卻見雲揚又垂下目光,不語。

死犟。

玉環無計可出,頹然坐下,泣不成聲。

雲揚心疼如絞,卻知道此時,他說什麼都不成,只有徒惹嫂嫂傷心生氣。咬脣捱了片刻,嫂嫂卻不止悲聲。雲揚再也沉不住氣,認錯,求恕,甚至紅着臉拿出小時撒嬌的本領,皆無功,雲揚,徹底,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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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墨亭進門時,看到家院們驚懼的表情,心裡也是猛沉。

“怎麼了?”他急問。

見是藍侍君,大夥都鬆口氣。有人爭着告訴他,二少奶奶和三爺在屋內爭執,此刻哭得天昏地暗,下人,誰也不敢近前去勸。

藍墨亭頗詫異,“爲什麼吵?”

“三爺自個去退了婚。”有人悄聲說。

退婚了?藍墨亭眼睛一亮,暗道這小子還真是敢做敢爲。揮退衆人,他趕緊奔內院。

雖是男女有別,但玉環和藍墨亭畢竟同屬內眷,也從沒避諱過。在外面報了一下,就直進了房間。果然,玉環已經哭得雙目紅腫,雲揚跪在膝前,又求又勸,一頭是汗。

見是藍墨亭,兩人都轉過頭。玉環抽泣着起身,“藍大人……”

雲揚明顯鬆了口氣,“藍叔叔……”

“藍大人,這揚兒,我是管不了了,他……他今日,竟然私自退了親。”玉環氣頂上來,又哭。

藍墨亭眉動了動,眼睛在雲揚身上打了個轉。雲揚愣了一下,垂頭。

藍墨亭擡腿便踹在雲揚身上,訓道,“終身大事,你竟如此草率,如今受累,你還不該教訓?”

雲揚雖早有準備,但藍墨亭力道不小,如今他可是承不住,人直摔出去,肩上劇痛,嗓中又熱又甜。雲揚拼着命,一口血硬嚥下,心頭亂跳,卻不敢顯露,掙着跪起身,單手撐地,顫聲,“揚兒知錯……”

玉環見藍墨亭進門就動手,還一迭聲地喊拿家法,早心疼。也顧不得思量他那句話,究竟是說雲揚先前就不該同意訂婚,還是責他此時不該草率退訂,忙撲過去,扶住雲揚,上下檢視有沒有傷到。

家法被下人顫抖送到。玉環一手按住,“藍大人,揚兒身上有傷,受不得。”

藍墨亭挑眉,放手。

“這事兒,可有轉環餘地?”玉環見勸住他,又開始發愁。

“既然揚兒請動王爺出了面,估計不可一而再,”藍墨亭沉吟,“老爺此刻也出不得御書苑,訊息也傳不進去,不妨,靜觀其變吧。”這倒是真話。玉環無奈嘆息。

轉頭又點雲揚額頭,“小冤家,我和藍大人尚好說,待你大哥回來,看你如何回話。”

雲揚擡不起頭。藍墨亭也慮到這一層,揹着手,和玉環一同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