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四、身世

雲揚身上帶傷,雲逸到底不放心他回鐵衛營去,就留在自己帳中。雲揚傍晚睡了一會兒,入夜,就一直醒着,人一靜下來,身後的傷便疼起來。其間,雲逸起身悄悄過來給他上藥、蓋被子,他怕哥哥擔心,只裝做睡熟了的樣子。直折騰到天邊放白,雲逸才回裡間睡去。

雲揚強自堅持了幾個時辰,汗溼了身下的被子。終於,他輕手輕腳地撐起身子,翻下牀。側耳聽聽,裡間,雲逸呼吸漸綿長。他提了口氣,用最輕的動作挑開帳門,走了出去。

夜風還涼,雲揚深深呼吸了幾下,人活動一下,覺得背上疼得彷彿輕了些。他信步走上一處高崗,四周都是營帳,萬簌俱寂,只有遠處幾隊巡夜的兵士甲冑的聲音。雲揚仰頭望了望天邊,萬里無雲,一輪圓月,明鏡般懸在高空。

邊塞的月色,似乎更亮些。他心中嘆了口氣。白日裡大哥說的話,又繞上他心頭。“本家?”他苦笑,八歲那年,自己拼了命地逃離的地方,如今想都不願再想起,哪會再回去?這些年,跟在大哥身邊,小小年紀就在軍營歷練,倒像是苦些,但他覺得更心安。

想到過往,他腦子裡不斷浮現出與雲逸大哥相處的點點滴滴,嘴角不禁微微向上挑起。大哥雖然只比自己大上八歲,但成熟穩重,能力超羣,在軍中這種論資排輩的地方,就連那些老將都不敢輕視他。但也是因爲這樣,人彷彿有些迂腐,少了些年輕人的活絡,就拿自己這事來說,大哥雖然疼愛自己,但對自己的教導,也一向嚴厲,有時可以說是嚴苛得過了頭,就像是個老玉石匠,刀刻斧鑿,不容自己有一絲瑕疵。他存着的心,雲揚明白,但並不認同。雖不認同,但對大哥的要求,他從來都竭盡全力,務必做到大哥滿意,因爲他知道,自己身上,已經繫着大哥太多心血,自己有生之年,無以爲報,只能把事事都做到最好,彷彿這樣,才能聊以慰藉大哥的心。

天邊,一朵雲趁着月色掩了過來,雲揚眼睛瞬了瞬,有些入迷。思路又轉到那位蒙紗的女子。白日裡,策馬遠遠就看到她那抹倔強又絕望的身影。不知爲何,連人的相貌都沒看清,就心繫,連元帥升帳也顧不得,就徑直奔了過去。記得當時那女子舉刀要自吻一刻,他的柳葉飛鏢已經扣在手裡,卻不敢輕易飛出去,怕的是救人不成,傷了她。現在,連雲揚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百發百中的信心,爲什麼在那一刻,卻動搖了呢?難道,真是關心則亂?

大哥收去那把短刀,自己都沒看清什麼樣子呢。雲揚偏頭倚在一棵樹上,凝神想了想,好像憶起刀柄上有一個特殊的徽記……算了,別費神了,雲揚苦笑着搖搖頭。

正胡思亂想,一隊兵士巡邏過來。這裡是內營,有宵禁。雲揚側身,無聲地隱進樹影裡。

突然,身側有輕微的踏枝聲,雲揚警覺地屏住呼吸,藉着月色,他看到有一個淡淡的暗影,同他一樣,正緩緩地往樹叢邊移去。雲揚皺了皺眉。那人行動輕巧,一看便知武功超羣,肯定不是營中之人。他夜裡潛進營裡,是敵是友?那人彷彿找準了方向,迅速掠起來,向遠處遁去。雲揚不再隱身,多年鐵營歷練,讓他對危險有超乎尋常的敏感,此刻,他就感受到了。他提起一口氣,朝那人追去。

雲揚追出營,繞過一片開闊地,那人身形更清晰。輕功不錯。雲揚心裡暗道,但沒自己強。他的輕功,可是大哥狠狠磨厲過的,若認第二,至今沒見到誰是第一。此刻若不是身上有新傷,一動就疼得緊,也不會放任那傢伙伴跑這麼遠。正閃神,人已經隱進一排低丘後面,雲揚半空裡一擰腰,大鵬一般撲了過去。

人一落下,雲揚就抿緊了脣。對面雖只一人,身周卻立着十幾位,都靜靜默立,不動也不出聲,彷彿一早就在這兒等着自己。

周遭靜謐,彷彿無人,雲揚調了口氣。身周的人也沒動,呼吸頻律彷彿一人。雲揚眉皺更緊,他們武功同出一轍,守住各個方位嚴絲合縫,滴水不漏,明顯是訓練有素的一整隊人。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雲揚覺得周身俱冷。

他不動,對方也不貿進,雙方對峙,天邊已經映出朝陽。爲首老者藉着騰起的紅霞,細細打量身前的年輕人,也就十七八年紀,長身玉立,形容絕美,卻又英氣逼人。細看眉宇間,少了這個年紀人應有的躁進,沉着冷靜,氣質天成,果然,雲逸元帥鐵衛營裡千淘萬漉纔出的人才,就這樣鮮活地立在眼前。許久,老者長舒出口氣,緩緩,一字一頓,“線報說的,到底不假,如今細看,方知真的是找到您了……”言畢,撩衣下拜,隨衆也皆跪俯在地。

“殿下!”老者扯下面巾,仰頭,露出老淚縱橫的臉,欣喜笑意卻掛上昏黃的眼睛,“老奴奔波十載,幸不辱君命,終於在這萬里之外的黃沙地域,找到您了。”

雲揚臉色俱白,眼前老者雖然過於蒼老,但形容未變,他乍見這曾經熟悉的人,心內又驚又急。見衆人皆拜倒,他心內莫名抗拒,側身避過,聲音淡然,“你們奔波十載,找到的,不過是雲帥帳下的一名鐵衛而已,何至於如此大禮?”

“殿下……”老人顫聲。

殷殷之情,聽者動心。雲揚緩緩閉上眼睛,胸口起伏半晌,終於平靜,“何伯,昔日殿下已死,我……不會跟你們回去。”

一句“何伯”,說明他已經認了,老人不聽後句,興奮膝行兩步,拉住雲揚長衣,“老奴有生之年,能再見到您,死了,到陰間也能給主母一個交待了。”

“母后?”雲揚怔怔地看着他,那個塵封了十年的稱呼,又攪痛了他的心。他一咬牙,掙開何伯的手,聲音打着顫,“他也算是父親?當着兒子的面,縊死他的母親,還要溺死自己的兒子,如今,找回去做什麼?還要再溺一次?”

шшш⊙t tkan⊙℃ O 能說出這話,何伯知道,殿下並未真與自己生分,他再膝行兩步,抱住雲揚大腿,老淚不止,“殿下,當日的事,錯已鑄成,陛下隔天就已經驚覺,後悔不已,您又連夜出逃,陛下一連失去兩位至親,愁得一夜白頭……”

“……”雲揚不語,淚卻灑落。十年前那個雨夜又從他強自塵封的腦海中浮現。母后披髮白衣,跪坐在淒冷的殿前,就象一朵雨打的雪蓮。那三尺白綾,當着自己的面,繞上母親脖頸,未容他體味喪母之痛,一桶冰冷的水就擺在眼前。當他從頭至腳被按入桶中,八歲的孩子,真真切切地體味到瀕死的絕望和難以承受的恐懼……雲揚顫着睫毛閉上眼睛,不敢再去回想。

“他是君……”老人見雲揚表情有鬆動,趕緊規勸。

“莫要我再聽那些胡言,什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雲揚厲聲打斷他。晨風烈烈,捲起他的衣襬,淚水,已經溼透重衣。那豪華的宮幃,哪裡是他的家,那暴虐的人,難道配稱他的父親?他的家,那大秦宮內,包藏着重重最險惡的陰謀,處處都有處心積慮的陷井。自己只有逃離萬里之外,到臨國大齊的另一頭,得遇雲逸後,才體味到,能安心睡上一宿覺的日子是怎樣的安心、愜意。

“怎麼,如今相信母后的清白了?相信我是他的親子了?”雲揚挑起嘴角,嘲諷的笑意,染不進眸子裡。

“殿下……”何伯痛心,曾經那個粉琢玉徹的小王子,天真爛漫,聰穎可人的小殿下,如今已經長成玉立少年,但心意全變,那刻骨的無奈和恨意,讓他如此陌生,不知這十年,經歷了怎樣的生活,老人心裡痛惜,“他是君父,豈能真的對您無情?十年間,陛下日夜思念主母和您,已經病體孱弱、形容枯稿,只盼千秋之日,能親見你繼承正統……”

“……”雲揚腦子裡浮現出那個高大偉岸的身影,聲音洪亮,笑聲爽利,老是抱着自己在母親寢宮外的花園裡捉蟲玩,愛妻兒時,全不顧自己皇上的威儀。曾經……雲揚眉梢動了動,心莫名地軟了下來。

“劉貴妃那賤人,誣陷主母,害得陛下痛失親人,已經被陛下滅了五族……”老人恨聲。

雲揚猛地睜開眼睛,心內的暖意頓消,劉貴妃,那個恬靜的女人,他記得當時她已經有身孕……殺妻滅子,錯了一次,還要再行一次……君王是永遠不會錯的,他們的心,比殿上那玉琉璃瓦還要冰,君恩?不過是個易碎的琉璃瓶。

他暖起來的心俱冷。良久,側過身,挽老人起身,“何伯,”他看着老人的眼睛,緩緩地說,“您跟隨母后一生,從她入宮前,就是最貼心的心腹之人。如今母后已經不在了,……絡兒,有事求您……”

“殿下……”老人看着雲揚清澈的眼睛,那漂亮的雙目,和他的母親一樣,還有身形,承自他英偉的父親,舉止沉靜,英氣又不張揚,有與生俱來的皇家貴氣,若是能迴歸朝中,真是大秦的福音。想到這,不禁淚水又模糊起來。

“絡兒求您,將找到我的事,瞞下來。”看着老人吃驚地張大嘴,雲揚心裡嘆了口氣。

“殿下,您……”老人驚詫片刻,激動起來,“不做大秦的皇子,卻給大齊做鐵衛去?”

“您……”雲揚皺皺眉,平了下心,語氣和緩下來,“我知道,您並不是這麼想的,絡兒讓您生氣了。”

老人揉了揉眼睛,方纔那個冷厲的人又回覆了平和,柔和的笑意,彷彿讓他找回當年小王子的影子,他打迭了一下精神,想再勸。

看出他心思,雲揚苦笑,“若您泄露絡兒蹤跡,那絡兒寧死……”他頓了一下,成功地看到老人眼裡的裂痕,“寧死,也不再回在秦宮去。”

自幼最疼惜他的何伯,怎會逼他去死呢?看着老人灰敗的臉色,雲揚心裡愧疚,但不得不用這個去逼何伯就範。果然,河伯錯愕半晌,終於泄氣地垂下頭。

“也不準在我左近。”雲揚咬脣,狠下心,先一步堵住老人的心思。

“殿下呀……”老人無奈地搖頭,“您的安危……”

“雲帥帳下,絡兒最安全。”雲揚想到雲逸大哥,溫暖又一絲絲侵入心頭,嘴角也露出笑意。

何伯出神地看着他,終於點頭,“殿下也要答應老奴一件事……”

雲揚苦笑,“您老隨便,但不要出現在我左近,這是底限。”

好吧,老人點頭。殿下此刻想不通,但假以時日,定會明白陛下苦心。他很有信心,鐵杵尚能磨成針,就不信,這父子親情,能敗給一個外人?老人心意已定,拜別雲揚,隨即帶人風馳而去。

天色已經完全大亮。遠處營內,出營造飯聲此起彼伏。雲揚騰身幾個起落,就奔回營門。剛轉過彎,就見老將邱毅倒提着大刀,衣裳盡敞,大汗淋漓地往回走,想是練早功去了。

“揚兒……”老遠,就衝雲揚招手。

雲揚輕輕吐了口氣,換了換心情,笑着迎上去行禮,“毅叔早。”

“傷不重,這麼早就起身?”邱毅很是喜歡他,關切地攬住手臂上下打量,“你大哥也是狠了些,弟弟傷着,就趕出來早課?別怕,跟毅叔回帳子裡養傷去,他找來我擋着。”

見他誤會,雲揚心裡暗笑。迎面軍士們走過,有相熟的,都笑着與他致意,幾個將官還過來嘻嘻哈哈地拿昨天的事和他打趣。雲揚站在暖暖的朝陽下,大大地抻了抻腰身,一夜的沉鬱一掃而空。自己不是秦絡,而是雲揚,是這些爽利男從中的一名。身周都是與自己赤誠相待的過命兄弟,還有待已如子的爽利老人,自己能夠活在陽光下,不再有陰晦和仇恨……雲揚滿足地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