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年輕人被書院除名之後,夏元龍便緊鑼密鼓地開啓了整治的措施。
他爲了讓改革的進展稍微加快些,便要先安撫衆人,穩住書院內部的情緒。他隨即搞了一個發俸制度,大約規定的是,‘凡在官低微及無官者,均可月領薄銀’,叫人們一應到賬房記名領俸。這裡頭不少書生都是閒人,聽到有如此好處,忙不迭去報了名字,發了幾錠碎銀出來。
這些書生拿了銀子,即糾合幾個閒人,花天酒地,一下午花費光了。待明日來院,又打算攜同僚們去水亭看景。
“如今斷乎是去不得了。”一人搖頭道。
“怎麼?”
“你們不知?”另有明白的說,“夏副盟準備拆亭子嘍!”
幾人面面廝覷,嘆道:“那趁其還未動手,咱們就先逍遙一陣罷。”
“你們想得容易……已經將瓦片扒了,兩三個雜員守着呢。”
“這豈能行!咱們找宋知事討討說法。”
“宋知事那天害得那位同僚被趕出去,成天順着夏元龍的毛捋,何必找他!”那人一摔酒碗,氣憤地反駁道。
“姚先生好像一直不服他,哀求他去,何如?”
一人跺腳道:“好,姚先生有骨氣!咱就不信夏副盟能和他翻臉!”
話到此處,正見姚效古從門口走來。一夥人便急忙湊上去,笑呵呵地行了禮。
姚效古摘下氈帽,捏在手裡,皺着眉:“諸位同僚,有話請講。”
“姚先生,那夏元……夏院長想拆了水亭,明擺着不想讓我們舒坦。這也小事,但他從而若得寸進尺,我們都受不了哇。”
姚效古雖然對夏元龍頗有質疑,但也是想爲書院竭力盡忠的,生怕鬧出事端。他便躊躇地踱了兩三回步,看着他們:“夏院長在此事上的確欠妥了。我身爲書院中人,應當幫你們爭口氣。不是出氣,是‘爭氣’,到時尊重一下院長,不可過於冒犯了。”
“大家都省得!您只管帶晚輩們去。”那人說罷,作了個‘請’的手勢。
姚效古摩挲着帽頂,猶猶豫豫地走過去。
“你們進,”姚效古扶着門板,看看衆人,“這種事我也不好打頭陣。就說‘姚先生帶我們來問的’,若情況有變,我即會來。”
這羣人也不好在他面前多言,便都點了頭,徑闖入屋。
夏元龍坐在桌前正寫着字,聽見腳步聲急促地作響,筆頭略一停頓,墨跡都花了。
“什麼事?”夏元龍把紙放在一旁。
爲頭的書生應付式地行了禮,然後說:“夏院長,水亭如何拆了?那東西也不礙人眼睛,留着也好一舒雅緻……”
“書院乃我等同僚議事之所,不宜遊山玩水。”夏元龍板着臉。
那人氣得笑起來:“整日管甚麼書樓,算何要緊事!”
夏元龍將筆一撂:“說吧,誰讓你來的?”
這些人毫不慌張:“姚先生叫我們討個說法,望院長明察。”
夏元龍起初不信,門外卻悄然來了一聲咳嗽,叫他有了絲緊張。
“事關大局,任何人都不能隨性。”他仍舊固執己見。
那些人激動地搖搖頭,爲頭的甚至‘啪’地拍了桌子。
夏元龍猛然擡頭,眼睛像簇簇的火苗,盯得他很緊。一推他的胳膊:“拿開。”
那人恐慌地低下頭,慢慢將手移開。
“好吧,”夏院長冷冷地說,“你們回去,待我想想。”
看樣子他們是勝利了,但沒人高興得起來,他們畏畏縮縮地退下,從屏風後聽見夏元龍說了這樣的話:“我不會需要他們這類人……”
夏元龍叫了管賬房的人過來。
這位仁兄身穿青布衫,黑色的長褲,踏着暗藍色的靴子,叫做王鎮圭,字晉圭,舉人出身,身管蘇州鹽課。其生得臉形圓闊,長眉高鼻,體型顯得胖些,唯有眼睛深邃。他辦事有條不紊,氣性十分平和,就算有人在他面前罵得唾沫飛濺,恐怕都不會有什麼反應。
他在書院被圍期間,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份子,不過未曾向院長自告奮勇、表現一二,所以在人羣中並不顯眼。夏元龍認識他是在此之後了,那時賬房缺人,查名冊見有一個管鹽課的,便緊急調過來用。卻正因此舉,才歪打誤撞發現一位人才,他只用一副算盤,便將賬簿理得井井有條,叫夏元龍不住稱羨。爾後發俸一事,把銀子全都發付得明白清楚,竟無一人來抱怨給得差了。院長更高看他一眼了。
夏元龍的臉上很少有笑容,但當見王鎮圭箭步趕來,不自覺地笑了。
“晉圭,這麼快就來了?”
“院長所託,不敢怠慢。”他的聲音雄厚而嚴肅。
夏元龍感嘆道:“若整個書院都像你一般好了……”
“您想查幾個人。”他卻不囉嗦一句,直接進入正題。
“我不知道方纔那帶頭鬧事的叫什麼名字,”夏元龍拍着他的肩膀,“故而求之於汝。”
“長什麼樣?”
“四方臉,臉上長着點麻子。”
王鎮圭從容說道:“是姓杜。既然去領過銀子,索性直接查昨日發俸的冊子便可。”
“你還不如問問姚先生,他剛纔在外面站着呢。”
“是。”王鎮圭轉身就走,跨出門檻,姚效古還在旁邊愣得出神。
王鎮圭也不怕打攪他,上來便問:“那幾個鬧事的書生您見了麼?”
“王鹽課,抱歉啊,實在沒注意。”姚效古道。
“不必叫鹽課,在這我是賬房先生。”他平靜地說。
“對,那麼王賢弟,王賢弟你覺得怎樣?”
“我在問您,請姚先生不要打岔。”王鎮圭看似平常的語氣裡彷彿帶着刺。
姚效古聽完,吃了一驚。他不曾見過哪個蘇州人有這麼和他說話的,被尊敬慣了,這下子反而不太適應。
他臉一紅:“王賬房,我沒注意,之前說過了。”
“我有耳朵。”王鎮圭道,“您說的不對。因爲這幫人就是您引的,對麼?請足下實話交代。”
姚先生的腦袋‘嗡’地一響,差點沒斷了氣——這麼一個小官竟要拿自己立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