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裡的教諭聽聞兩位大人來了縣學視察,連忙拿溼布子擦了擦臉,將公服穿齊整了,纔到中堂上拱手迎迓,將四人請到座上。
“先生近日爲外事所擾,無法專心教學,實在辛苦。正好今日請得陳監學在此,你有什麼話可盡與他講,不必諱言。”知府爲他指了指陳同袍,溫和地笑着。
教諭聽罷,捋起了鬍子,用極其爲難的目光看向陳同袍:“監學大人,自聖上下詔以來,衙門裡就急命下官籌備擴建事宜,並擴大生員人數,打算收納更多的學生入學;可是一經商議,管理學田的鄉紳卻怎麼都不同意,說這樣會使成本陡然上升,空憑那點田租絕不足維持運轉,最後鬧到縣老爺親自出面,卻也於事無補,只能耽擱下來,甚至已準備向他們妥協。今日有您帶着晏相的命令下來,定能爲在下明斷,作個了結。”
陳同袍捲開袖子,清咳兩聲,似乎做出了一副準備回答的姿態,卻在突然間被兩個書辦打斷:“教諭莫要擔心,晏相早有明令在先,叫我等死也要把新政推行下去。陳大人,對付這些頑固鄉民,休懷仁慈,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就都安分了!”
陳同袍一瞥衆人的臉色,即微笑道:“教諭你看,兩位書辦可是全力支持你呀,你還有什麼可爲難的?府臺,麻煩您把鄉紳們都叫來,我想聽聽他們的解釋。”
濟南知府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他慌忙低了頭,僅僅答了聲‘是’,腦袋裡卻胡思亂想起來。
受命管理學田的鄉紳共有兩位,一個名叫胡之章,乃是致仕的朝廷大員,今年已方六十七歲,家境十分殷實,田產無數,卻素來尊敬士人、約束鄉民,可謂當地的鄉賢。前年大修縣學,爲了給自己搏上一個好名聲,便將名下的四十餘畝良田盡數捐贈,併爲之管理佃農,徵收租米,同時也從中撈取一部分好處,作爲對自己的酬勞。
與之相比,另一位則要遜色許多,只是一名落第的秀才,姓嚴,名來甫,本無多少實學,空仗着父親留下的祖業,在鄉間當着一個大財主。因看胡之章捐田得了個名利雙收,十分眼紅,便向縣學賣出了四十畝的土地,也被當地官府委派,管着這一片田畝的租賦。
二人一前一後的來到了大廳上,兩個書辦瞪直了怒氣騰騰的雙眼,連眨都不眨,目送着他們坐到了圈椅上;嚴來甫發覺了他們的神態,不覺翻了兩個白眼。
“小人是一介村夫,不知國家道理,”胡之章拄着木拐,懦懦地說,“只曉得一方水土,不曾測天恩如何。如若新政果真有利天下學子,我當拱手聽命;如若不然,恕在下無法遵從。”
“我說胡老財,”那個書辦拿餘光乜了他一眼,“你這意思,晏相還存心要害了天下學子不成?少來這一套!新政是皇上欽定之策,你要妄加反對,就是明抗聖旨!”
“二位大人,我一個無官之人,不敢抗旨,只是怕有小人遮蔽聖聰,仗着手中權勢吆五喝六,把好好的一個國策弄得烏煙瘴氣!”胡之章也不擡一下眼皮,只是大口喘着粗氣,憤怒地喝道。
“好了,大家各抒己見,皆有看法,這是好事,何必互相攻擊?”陳同袍看了看兩旁說,“再說了,幾張嘴吵不出什麼結果來,一切得講證據。把賬房裡的簿子都拿出來,先算它個明白。”
教諭旋即到隔間取了賬簿出來,一張張放在了中間的楠木圓桌上,以供衆人蔘看。
陳同袍舉起其中的一份說道:“這每月收取的稻米算下來,折白銀六十八兩,而學校每月的花費不過十九兩而已,還剩下四十九兩,盈利甚多。若按二位之前所說的理由,成本問題其實是不大的。如果多修四五間學堂,再加上幾間宿房,則用費完全可以承受,沒有絲毫的壓力。甚至修得和府學那樣大,都不在話下。”
胡之章聽罷,臉色都有些發白了,與嚴來甫面面廝覷。
“怎麼樣,汝等還有藉口沒有?”書辦指着他們的鼻子問。
幸而胡之章腦子轉得快些,他立馬想好了託詞,應聲答道:“老夫之前是怕和官府應對麻煩,才尋了個理由搪塞。我是怕你們擴建了縣學後,又打算從社學、義學下手,那時候再招那麼多農家子弟去入學,都不耕墾了,田地遲早有荒廢的一日!”
“我們何曾有過這個意思?都……都是你陰謀猜測!”那書辦紅着臉道,“我們向你打包票,對此新政會點到爲止,不會冒犯到你們的利益!”
“什麼叫我們的利益?”胡之章的柺杖重重地敲了兩下地,“老朽身爲地方紳士,理應站出來爲我曲阜百姓着想!學與農自有分野,若汝等之意,使農民盡數入學,豈不是顛倒秩序!到時候把天下的田畝都荒廢了,國用將愈漸不支,你們能負這個責任嗎?敢負嗎?”
嚴來甫見他步步緊逼,此時也來了勁:“不論怎麼講,我們身爲本地鄉紳,該負起保護百姓的責任,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大不了不去苟活,拼一個流芳百世!”
一個書辦急得一拍桌案,把滿桌的賬簿都掃了下去:“我等是奉旨而來,你等想要抗旨不遵嗎?這等嚴重的罪名,足以將你們滿門抄斬!”
“抄、抄家又如何?!”胡之章氣得雙手不停顫抖,橫眉怒目地望着書辦。
“諸位消消氣罷,消消氣……”一直不說話的知府開口了,他對這幾個人的罵戰毫無興趣,暗暗瞥了陳同袍一眼——他明白,只有這個人才能決定當前的局面。
“諸位都不太理智了,”陳同袍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露出平淡的笑容,“說話意氣用事了起來。不如由我等先回舍商議一下,待明日再與兩位會談。自個都冷靜冷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