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在巡檢撤圍之後,得到了幾日的喘息之機。夏元龍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大致釐清了書院的狀況,規定各房花費需定下數目,若還要增撥銀子,則知會賬房,交由院長決斷。他翻看了賬簿,並及時將雜員的月銀付了,又調了兩三個儒生去看管書樓。
那三個儒生偏又是玩物喪志之輩,連書樓的鎖都不曾動過,吃喝玩樂,極其悠哉。此日風暖,他們戴着幾條破爛的青頭巾,在水亭之上大口喝着熱酒,時而引吭作歌,揚袖起舞,一片鬧哄哄的景象。
夏元龍和宋章信步經過,朝亭子裡望去幾眼,臉色馬上一沉,徑走過去。
“夏院長找你們說話。”宋知事冷冷地說。
那幫人心中明白是怎麼回事,自行把碗裡的酒倒了,轉身和夏元龍作揖。
“書樓你們不管了?”
爲頭的笑着迴應:“這不就趁閒暇時,喝點酒麼……”
“閒暇?有閒暇出去喝,”夏元龍不滿地說,“看清楚,我們這也不是一般的書院,是衛先生設立的思和書院,能搞這些?”
“壞了規矩,當打板子!”宋章大怒。
夏元龍一擺手:“宋知事,這裡可不興私法那套。”他嚴厲地斥責這幾個儒生:“下次絕不能如此了!都走吧……”
那幾個士人惶恐地點過頭,朝書樓方向走了。
“隔日叫人把他們仨換了。”夏元龍低着頭說。
宋章猶豫一會兒,方說出一句話:“不是在下敢違抗院長的命令……但實在不好換啊。”
“怎麼?”夏元龍皺緊了眉。
“這書院的差事都是託他們去做的,哪怕乾的壞也不好意思趕人家下去呀。”宋章道。
“好,你們礙在情面不想動手,我親自吩咐下去。”
夏元龍轉身便走,宋章連忙上前摁住他,他只得先停下,嘆息道:“宋知事,這書院除了我一個院長,底下人都是各顧各的,誰也管不了誰,那這院長的權威何在?如上下都擰不成一條繩,還談甚改革國政!”
宋章聽他這頓埋怨,愧而不答。
“幸虧我還是南京來的,他們有幾分畏憚;若往日李雉忠在時,恐怕情況會更糟……”
“目今書院尚未脫難,當以團結大局爲重……”宋知事臉色漲紅,都不敢看着他了。
“我很明白。但此事不解決,我永不回南京。”夏元龍拋下這段話,單留宋章一人站在這裡。
這還是改革的第一步,內部問題就顯現得如此嚴重了。他們是一羣讀書人,一羣千把人的小隊伍,儘管博取了一些百姓的支持,可力量仍過於薄弱。連撼動南京一城的根基都做不到,遑論什麼書院制度了。夏元龍剋制自己去想這些,但有時卻不得不想。他們最主要是缺少實權,只可希求那些紫袍金帶的大人物給予少許垂憐——這樣沒有出路,但反抗的手段微乎其微。
他停下腳步,愣了半晌。他厭惡自己腦內竟鑽出這麼一種可憎的悲觀,他是素來與其水火不容的;他稱得上改革的掌舵人,需給自己灌輸永不匱乏的動力,而當毅然地丟棄過多的思考。
他繼續朝講堂走。但應該在這令人憎惡的悲觀中尋取反思。
夏元龍便總結了這幾日在書院所聞所見的缺弊,約莫有如下三種:
其一是有些士人散漫成性,藉着書院的名頭,卻整日只顧飲酒作詩,敗壞規矩;
其二是此處書院無久立之方針,諸公無所事事,均思安逸;
其三最是當務之急,書院四十多人以同僚相稱,凡事用情面委託,無有號令聽命之分,自然上下失體,亂作一團。
可惜夏副盟主還未想出解決的方案,揹着手,踏上講堂的階梯。
“朱兄,幹什麼呢。”他看見朱澈拈一份公文,好奇地問。
“夏院長,坐。”朱澈咂咂嘴道,“府臺真會想辦法。”
夏元龍湊去,將整篇公文掃了一遍,搖頭冷笑。
“把李雉忠官復原職……下一步就是讓那廝誣陷我們了。”朱澈愁眉苦臉地看向元龍。
“先發制人。”夏元龍默默回答。
“怕百姓難以一時拉攏。”朱澈掐指算去,離張貼布告那天也就過了兩三日。
夏元龍彷彿覺得目前的困境不足爲慮,輕鬆笑道:“你不如上街瞧瞧,就知咱們是何等的優勢了。”
朱澈猶不相信:“聽您的,我這就瞧瞧去。”說罷,他扔下公文,拿起袍子走了。
“請府臺給個解釋!”姚效古拉扯着衆多百姓,排成了條條長龍,在衙門外高聲疾呼,震天動地。
“外面如何吵嚷?”坐在知府對面的李雉忠惴惴不安。
“報知府大人,書院的人鼓動刁民興師問罪來了。”
“嗯?”知府忽轉頭望着李雉忠的臉。
李雉忠對他的眼神心領神會,畢竟自己也同樣用過如此手段,知府當然要求助於他了。
“這個……”李雉忠緊張,“在下雖曾任院長,煽動之法亦有了解,但事已至此……不知何以緩解,仍請府臺明斷。”
“他們打着什麼幌子,迷惑衆多百姓跟隨!”巡檢拍案喝問。
“他們說、他們說李雉忠本是罪犯,緣何再行起用……又言彼‘以書院之名,四處誑騙百姓財物,還……’”
“不用說了!”巡檢暴跳如雷,跪到知府面前:“府臺,容下官收捕門外一干人等,好藉此搜查書院!”
李雉忠在旁汗流如注,瞪大眼睛,幾乎僵在那裡;知府忙叫人扶着去二堂休息,李雉忠點頭應允了。
馬書辦剛關門,知府開了口:“這李公雖爲我蘇州儒門中人,然虧於德行,得罪太多人了。我們起復李公,的確沒個道理,辨不了。若強用武力,鬧得滿省俱知,便不好了。”
巡檢沉悶無語。
“馬書辦,你出去安撫一下,說本府願意與他們的院長夏元龍‘講和’。”
巡檢猛然擡起頭。
“主動講和,未免屈辱。”馬書辦嘟囔着。
知府正舉棋不定之間,巡檢突然站起來,將佩刀‘啪’地按在桌上:“與其和那羣腐儒講和,還不如在蘇州鬧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