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尚書,我們是想讓您彈劾鈕遠,”過湘人一坐下,就急不可耐地切入正題,“不過契約業已議成,皇上都認可了,還能有幾分可行性?”
曾粱攥着一枝毛筆,皺眉嘆道:“如果僅是我一人的話,那便是微乎其微了。”
衆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由魯之賢搶先說道:“本官情願與您聯署上奏!”
“我等亦是!”他們也一齊附和。
曾粱瞬間用鄭重的目光望着他們,作作揖道:“既然有諸公相助,本官的心底也就有了膽氣。但此事尚需仔細籌畫,僅憑血氣上涌,難以成功啊。”
過湘人見諸公還在猶豫不決,心中大喜,以爲正是自己立功機會,趕忙說道:“曾大人,我看這次彈劾,最要考慮的不是皇上,而是柳相的意思。不知你們注意沒有,方纔議事之時,柳鎮年一直坐視着我們激辯,從未行使過自己的威嚴,就連鈕遠被薌之那樣怒罵的時候,都沒出來偏袒。這證明他對此事成功與否,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故而要傾聽諸臣的意見,免得觸犯了天下士人,動搖統治的根本。”
“於此之際,應當糾集更多的官員上書力阻,以不畏死的精神努力一搏。這終歸是一個冒險的舉動,不管怎樣籌畫,也難以逆料人心呀。”
魯之賢拍掌道:“好,我們便把良侯的這番道理,講給其他的官員聽,詳剖利害,他們一定會被說動的。到時候共同聯署,搞出當初劾免晏溫的陣仗來!”
衆人聽罷,各自作起一副義憤的神情,攥着拳紛紛起身,貌似是準備發誓決斷了;可擡頭一看,過湘人仍安穩地坐在椅子上,擺弄着發皺的袖口,冷冷地發出嗤笑。
他們尷尬地站在那兒,片刻才由陳同袍問道:“良侯,你這是何意?”
過湘人昂起頭來,徐徐說道:“試問諸公,難道以爲,僅僅靠着這一封聯署的奏章,就可以威懾朝廷了麼?”
陳同袍怎會不明白,卻裝出疑惑的模樣:“除此,還能有什麼辦法?”
湘人笑道:“虧你陳大人還是個精明人物,怎麼還不如我這個初登仕途的後生明白?聯署的人再多,也只是紙上看得厲害,實際上空無一人。依我的話,則應率百官到相府門前跪請,一人寫一本奏疏遞上去,光是這些一封接一封的彈劾,就能將整個中書省淹沒了!只有把事情鬧得越大,柳鎮年才越有可能服軟!曾尚書,你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
素來被稱爲剛直的曾粱都傻眼了,他極力遏制着驚恐的神色,卻來不及控制麪皮的痙攣。畢竟自己和柳黨雖然不是同路人,但也並未和他們結仇。要是大鬧起來,指不定那羣黨人會怎麼尋機報復呢。
爲了不在衆目睽睽之下難堪,他勉強使自己不去多想,然而另一個值得擔憂的問題又突然衝進腦海:‘就算我鐵下心與柳黨決裂,可像這樣沒有分寸的鬧事,成功了倒好,如果失敗了,我豈不成了元兇首惡?那時人人作鳥獸而散,獨使我一人身傢俱滅,這過湘人真是心思歹毒!’
可他又不願失去自己忠直的名聲——這可是能被大人們賞識的基礎,也爲了長遠的利益考慮,便緊咬牙關:‘歷朝歷代的直臣都不好當,我這點困苦算得什麼?給他們當擋箭牌就當,把這條性命豁出去了!’
想罷,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良侯說得極對,我們身爲社稷之臣,不應貪生怕死,令外人笑!事不宜遲,我等速速動身,想辦法去各處拉攏對鈕遠不滿的臣僚,甚至是柳黨也可以的,勸服他們上書彈劾,最終選定一個日子,到柳鎮年門前跪請!”
“曾尚書肺腑之言,吾等敢不從命!”高繼志、陳同袍兩人亦慷慨陳詞。
只有魯之賢揹着個手,忽而哀嘆幾聲,忽而吹吹鬍須,最終竟拒絕了曾粱的提議,執意要求聯署。曾粱無可奈何,只好叫他一人留下,與自己聯名上奏。
曾尚書的彈劾是第一個遞到相府的。雖看似是一篇簡短的奏章,但柳鎮年卻從中嗅出一絲隱藏着的危機,可是仍舊舉棋不定——因爲,他明顯不願去關注這些無聊的名分,比起這個,他更在乎實際的效率,這點他是贊同鈕遠的。
經過一陣苦思冥想,柳鎮年的腦袋裡竟成了一團漿糊,完全不知該如何權衡朝局,只好把奏疏送給了鈕遠,想借此敲打他一下,叫他慎重從事,小心觀察近日的動向。
鈕遠正是志得意滿之時,見了奏疏,勃然大怒,恨不得立刻就把曾粱活剮了,可惜柳鎮年還壓着他,不使這位奉相痛快出氣。
他一肚子的苦悶無處發泄,便在午朝之後,約衆多大臣到殿旁暖閣歇息,趁機拿出曾粱的彈劾,示與衆人,眼露着兇光問他們:“曾粱囉裡囉嗦地講了一大堆,什麼‘不可屈尊爲夷’、‘天朝之威不能折’之類的迂腐之言,哈哈,真是公忠體國啊。諸位對此有何看法?”
衆大臣大多受了過湘人等人的遊說,聽他這般相問,更是魂不附體,盡數離了席,在鈕遠腳邊跪倒了一大片。他們全身冒着冷汗,連頭也不敢擡一下。
鈕遠陰冷地笑了笑:“你們怎麼不敢說話?我告訴你們,此人乃是本朝奸賊,誰要爲他撐腰,本官久砍了誰的頭!不許心存僥倖,聽了沒有?”
“是……”衆人嚇得把臉都貼到了地上,胃裡也一陣顫動,剛吃的午飯都要吐出來了。
“我現在就燒了它,燒了這些逆賊之言!隨後再辦了他……”鈕遠一面咬牙切齒地說着,一面拾起鐵鉗,往火盆上多添了一個炭塊,使得火焰燒得更旺了,屋子裡頓時熾熱不堪,如同在衆官員的身上沸騰着。
他狠狠地把奏紙一捏,發出吱啦吱啦的響聲;待捏成了一個紙團,便把它扔入盆中。火星四濺,雪白的紙張被燒得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