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有正經的時候
慧珍又羞又急,趕緊自己從袖兜裡取出了一個袋囊,哆哆嗦嗦地遞給梅鑫,泣道:“二少爺思念佩雲小姐。說鋪子裡添了新款。因我素日和佩雲小姐交好,託我轉這耳夾給她。你又不是不知道,爹不讓二少爺近她身。”
梅鑫抖出來一看,果然是一對耳夾。他半信半疑地又審:“他那麼多丫鬟,隨便派一個不就得了!何需託付你?誰人不曉他是一個浪蕩子,焉知不是有意來勾搭你的?”
慧珍又答:“二少爺說不能提他姓名。等婚後自會向佩雲小姐言明。否則怕那佩雲小姐自以爲得寵,揚了嬌氣,更狂放任性。所以不便使他的人去。”
梅鑫想起那張家小姐不着四六的行爲,又見慧珍答得不亢不卑,有理有據,氣便消了一半。他沉吟許久,才說:“此種事只得一回。以後離他遠點,更別與他獨處。否則,我蔣梅鑫定以七出之罪趕你出門。扶我起來。”
春巧端了熱水立在房門外,看到這一幕,歪了盆子,也撒漏了一地的水。她也不敢上前阻止,放了盆子,抓緊腳心在旁邊等着。
慧珍見驚險已過,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一身大汗忽的冒了出來,她拼勁地撐起地板要坐起來,春巧立即來扶,接着去替小姐找來乾淨衣裳。
慧珍躲到臥房內,把沾上污血的裙子換了下來。她伸手去掏夾層上的包,從裡面滾出一對耳釘。虧得她聰明,預先藏起來一副。不然還真不好把謊話編圓了。
每到情形特別緊迫的時候,她的頭腦反而異常清醒,說出的話也是一套一套的,由不得人不信服。不過下次再不要近那瘟神了,項上的腦袋不管再如何機智夠用,也只有一顆。
慧珍走出內房,出到客廳。她輕輕揉着身上的淤青,也不敢坐下。梅鑫已然平靜,彷彿根本就沒有發生什麼事。他站在露臺上,對着下面成片的花海出神。然後,他說:“把紙拿來鋪上,還有那盒剛買的七色粉彩。”
慧珍和春巧趕快給他備好。慧珍把七個彩色小盒子細心地一一打開,左手的寬袖滑開,一抹烏紫的顏色呈現在梅鑫的眼簾。梅鑫的手忽然輕輕地觸了上去,慧珍的手不動了。梅鑫語氣裡滿是懊悔和愧疚:“剛纔弄疼了沒有?我也是一時急躁,不要記在心上。”
慧珍兩手又張羅起來,乳黃的紙小心地展開來,撫平了四角,黃黑斑紋的瑪瑙虎鎮紙各自壓了上去,長短胖瘦的狼毫也一一排好。“這花要畫出來一定好看!”慧珍答非所問。
心裡猛然記起了面前的人曾說過,要爲自己畫一幅美人圖。晚春都已過去了,初夏的花兒正開得絢爛。人卻沒了那心思,曾經說過的情話都如東流之水綿綿無回期了。
第三日,蔣呈錦領了衆人聚到大廳。
二奶奶和老爺端坐在上方。大少爺、大少奶奶居左,三少爺及小妾坐在右方。各房面前都擺了一張長長的條桌。丫鬟媽子們都分別立在主子後側。二少爺的座位在大少奶奶慧珍的旁邊,但他並未就座,一直站在老爺邊伺候着。
條案上都擺了各色新鮮果子,一顆顆大如鴿蛋的草莓,顏色嬌豔欲滴,尤其惹人注目。三少爺寶鬆的小妾鬆珍,因爲正在害喜,對酸甜酸甜的東西一點抵抗力都沒有,她一顆接一顆,一會兒就把桌上的草莓吃光了。
三少爺就問道:“二哥,這草莓新鮮得很,再上來一些吧。”二少爺答道:“其他果子都有,偏這草莓沒了。就這點還是一戶藥農獻來的,今夏熱得遲,都還是青的。明日大抵還有一些。”話音剛落,三少爺就下桌來,偏偏跑到慧珍和梅鑫的桌前,把大少奶奶面前的草莓挑了不少出去,捧回到自己的盤裡,對鬆珍說:“吃吧,就這點了!”鬆珍沒料到三少爺竟然做出這舉動,也不敢去拿草莓,只對寶鬆擠眼睛,示意他趕快還了回去。
慧珍不由愣了一下。這混小子,說也不說一下,幹嘛擅自把別人的東西給拿走了。一貫好脾氣的梅鑫也有些發火,他責斥寶鬆道:“你都拿了去,我們就不吃了?”
寶鬆笑了,沒心沒肺地回道:“大哥息怒,我這裡不是有個大肚子麼?她就愛吃些酸甜的果子。趕明兒,大嫂要懷上了,我也把自己的東西送來給她吃。”
這下好,不用果子的效力了,梅鑫和慧珍已經是滿腹酸酸,說不上的難受。兩人都不回話了,慧珍拿起一個蘋果塞到自己嘴裡。
二奶奶麗娥坐不安生了,她教訓起三少爺來:“混賬東西!沒大沒小。喔!大肚子就可以明目張膽地搶別人東西了?今日是草莓,往後還不知道是什麼呢!”
見婆婆的話說得那叫一個帶槍夾棒的,慧珍差點沒被嘴裡的蘋果噎到。她連忙開口說:“娘,一家人不用講究太多的禮數,反而親熱些。三弟還小,這倒也顯得他天真率性呢!”
麗娥越發氣了,她心濁,根本沒有看出來慧珍是在給自己打圓場,只覺得媳婦的胳膊往外拐了。她正待提氣呵斥慧珍,一旁早已臉黑黑的蔣呈蔣提前制止了她,眼睛瞪圓如牛目,厲聲批道:“不過是小孩子鬧着玩的。那用得上一個‘搶’字麼?你也太會胡攪蠻纏了!你馬上就給我回府去,好好的遊玩也被你攪黃了!”
一旁作壁上觀的二少爺見爹動怒了,纔出來調停:“好了,好了,大家到山莊來,不就是圖一個樂麼?反倒生出事來,沒了興致。就是幾顆草莓嘛,來來來,“說着,二少爺把自己桌上的果子都端到了寶鬆的面前:“吃吧!我不是大肚子,不喜歡吃這些玩意。”幾個束手束腳的丫鬟被二少爺的話逗弄笑了,廳裡的氣氛頓時緩和不少。
二少爺又接着說道:“好東西還在後面呢!看樣子得多多準備一些纔是,不然到時候大家你爭我搶,鬧成一團就慘了!實在不夠的東西,我就留着一會自個偷偷地吃,免得三弟要跟我打起來。”
衆人一下子都笑了。慧珍這才轉眼瞟了一下二少爺,進廳來,她還是頭一次敢往那邊看,梅鑫坐在一旁,她並不敢隨意亂動,一直低眼瞧着面前的水果。二少爺今日有些奇怪,笑容可掬的樣子,一掃平時的冷默惜字,居然還說起俏皮話來。
三少爺本來被二孃罵道蔫頭蔫腦的,這下,他又來勁了,大聲問:“還有什麼好吃的,二哥一定要分點給三弟,一點點就好。”鬆珍氣得悄悄用手指掐了一下寶鬆。
二少爺拍了拍巴掌,說:“大家請先品一下今春的新茶吧!“就有人端出才炒的明前綠茶,請大家品嚐。山莊因地勢較高,就種了一些茶樹。今年是頭一回自己炒。雖然不及平素所飲的“龍井”、“碧螺春”,但也圖個新鮮。
這茶是清明前,小心摘那嫩翠肥厚,還未脫盡細茸的“兩葉一芯”,以人手在那旺火上的大鐵鍋中,翻、抖、擠、壓。歷經兩道工序:先殺青,去掉葉片的青澀;繼而復炒而出。形狀扁平而直,還覆着一層炒乾的白豪。湯色黃綠澄淨。飲之先澀後甘,口齒留香,只覺嘴裡的油膩,心中的焦燥一散而盡,無影無蹤。之後穀雨時節採製的茶葉老梗長,味濃重。要次好幾等。所以,明前茶也是茶中極品。
一干人等細細品來,都點頭贊好。
丫鬟們又傳上精美的點心和醇厚的美酒。接着,就端上今天的重頭戲:鹿肉大餐。只見桌上一會兒就擺滿了佳餚:鹿脯燴嫩筍、香葉烤鹿腿、五香醬鹿肝、茸片煨小雞……碟碟勾人食指大動,盤盤使人垂涎欲滴。
這鹿是二少爺蘭軒年前從北方引過來的,在山莊裡圏了個鹿場,試驗自己取鹿茸。
老爺蔣呈錦細細品着美食,問蘭軒:“你可知南橘北枳?縱然你這鹿場日益壯大。等取了鹿茸下來,便會知其材質不如北邊的。”
蘭軒恭敬答道:“孩兒有料到。品次就價低一些。攏共一算,也比長途跋涉販來的划得來。鹿肉也在客喜酒樓製成各式菜品出售。酒樓因此一項進賬翻倍。三娘應該給爹說了。本地食客爭先涌至,要一品爲快。爹覺得這味道如何?三娘這次特地派了酒樓師傅跟了來。”
蔣呈錦欣然點頭。蘭軒乘勢追進:“此外,孩兒也廣邀官、商兩道的朋友,來山莊遊玩打獵,加深了交情。”
蔣呈錦面露喜色,又問道:“這山莊怎的沒見到幾個藥農?”
蘭軒解釋說山莊並沒有藥農住宿,他們都散在山莊外面的村鎮裡。根據季節的忙閒再臨時僱用進來。山門這塊山頭的開花類草藥的土地,已經包了給藥農,並不會給工錢,只是將花朵給了他們,由其摘了出去買賣。現下奶奶、小姐們很流行着在鬢邊簪幾朵鮮花。此番收入便是不少。再趁那花盛之期,招人上山觀賞遊玩,更會進大筆的銀子。所以這塊山頭成了藥農們爭搶的香饃饃。
二少爺侃侃而談,神采飛揚卻一派肅然,大不是他平日的狂狷做派。衆人一邊聽一邊佩服這二少爺在經濟上的謀略。
慧珍低頭坐着,垂目支耳地聽了個一字不落,暗贊蘭軒的才智。不由要另眼相待了他。
二奶奶對比着一旁頹廢脆弱、才情難展的兒子,心裡早就打翻了一罈醋。她刺道:“這幾日牡丹正好,怎沒有看見一個遊人呀?”
蘭軒不緊不慢地答道:“自然是因爲自家人來玩,蘭軒令其停了幾日。不然二孃定會見到遊人摩肩接踵,踏破屐鞋的奇觀。”答完後不再理會。
宴畢。二少爺指使丫鬟,到花地裡挑了好些開得異常豔美的牡丹,呈給二奶奶、大少奶奶及三少爺小妾鬆珍。春巧、蘭姿幾個丫頭也喜不自禁地摘了幾朵,嘰嘰喳喳地相互插了,臭美着打鬧。
春巧將一朵大如碗口的粉牡丹插在慧珍的發上,再端目瞧瞧人兒,竟是花襯嬌顏,人比花豔。
坐在對面的鬆珍瞧見了,便讚不絕口:“大少奶奶跟這花絕配!敢情是牡丹仙子禁不住凡間的熱鬧,也來湊趣。”
一下子好多視線都投到自己身上來了,望了望丈夫,梅鑫小刀似的眼神正朝自己一頓亂扎。慧珍心子一縮,就訕笑着歪了頭,把花取了下來,說道:“可惜了,我有些聞不得這花的氣味,好像要打噴嚏了。”
她把花放在手指頭裡揉來揉去,把好好的花瓣全給弄殘,掉落在地上了。
另一道如炬的目光立時化爲劍雨,“嗖嗖嗖”地劈過來,似要把她颳得滿臉溝壑一般。慧珍嬌軀一震,再不敢停留下去,便強作鎮定起了身,提前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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