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真是如此地狹小!佩雲一日在街上撞見一個老尼姑神色慌張地逃竄。這也不是多怪的事。奇的是那個老尼姑牽着一個小男孩,卻把她給驚倒了!那不就是一個縮小的蘭軒麼?那個當初把自己迷得魂神出竅的男人。她直直的脾氣,不弄清楚不罷休。截住一問之下,孩子的爹是誰不曉得,卻得知娘叫慧珍!居住地也對的上。這還了得!佩雲便大概告了老師太,把錦軒領回了自己的家。
“沒想到,我走之後,發生了這許多事!可是,你也好像是那個被矇騙的人呢!”佩雲見蘭軒那副失態的神情,大抵就明白了其中一些事。
蘭軒蹲下來,兩隻發抖的巨掌擒着那小小的臂膀,咬牙切齒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孃親是誰?”
小男孩有些嚇住了,這個男人一臉恨意,似乎要張嘴把自己吞了。他可憐巴巴地哀求道:“大爺!我只是逗雲姨玩來着。我以後不做了行不?……我瞧着,你也挺面熟的。你就饒了我這條小命吧!”
“你沒聽清我的話?我問你:你娘叫什麼名字?”蘭軒有些急不可耐地大喝一聲。小男孩渾身一抖,臉面上卻半點驚懼也沒了,他恨恨地尖叫着:“我沒有娘!我沒有娘!我什麼也不知道!”
“師太說,他娘叫肖慧珍,建城人氏。”佩雲一旁開了口,緊緊地盯着蘭軒的表情。
蘭軒雙腿一軟,鬆開男孩,無力地跌坐在地。那一時真是悲喜交集,萬般感慨!他想插上一雙翅膀飛回蘭慧園,把她狠狠地拘在自己的懷裡,咬她的鼻子,啃她的耳朵。把她搖得抖散架。真是可恨的女人!該死的女人!天下頭一號蠢女人!
一切都確認了!原來,他心裡深藏着的女人,居然是大少奶奶慧珍。佩雲心裡一時間五味雜陳,辨不清滋味。她站在一旁,有些發怔。
兩個人一蹲、一立,宛如塑像,思慮了千秋萬載。男孩站在這邊,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瞧瞧那個。俊美深邃的眼睛泛着無數個問號。他懂事地不說一句話,耐心地等着大人們醒過來。
蘭軒終於回過了神。他一眼瞧着旁邊的佩雲,自然明白她的心情。興許,她心裡正在狠狠地咒罵自己和慧珍呢!他趕緊解釋道:“什麼都是因我,慧珍她,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佩雲清清鼻子,勉強地笑道:“慧珍的脾性,我還有不知道的?只是你——不解釋反而好些。”
蘭軒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懊悔自己一時心急,忙着爲慧珍開脫,反而弄巧成拙。兩個人都靜默着,不知該說什麼了。
忽然,佩雲哈哈笑了,拍了拍手掌,道:“瞧我,說的是什麼瘋話!我可跟你半點關係都沒有了,用不着跟我解釋。要是我家先生聽見了,他又要吃下一罈子乾醋了。”她攬過漸漸不安焦慮的小男孩,親親他的額頭,愛憐道:“瞧瞧這愛死人的小模樣,也只有慧珍,才生得出來!記得妹妹往常,總是煩惱自己這輩子做不成母親。這下她應該知足了,生了這麼一個羨煞人的兒子。”
小男孩忽然開口了,他帶着哭音問道:“我的孃親在哪裡?我要我的娘!我還要我的承鑫哥哥。”
一個年輕女人正在溪邊彎腰汲水。她把栓着長繩的木桶倒着扔進溪水裡。木桶發出一聲沉悶的哐當聲。桶沉到水裡去了,女人正要動手拉起。慧珍從屋裡跑出來,邊跑邊喊:“巧兒,你怎麼又不聽我的話了!叫你別幹那些重活了。你這般不聽,等二實回來,我可要告了他!”
女人笑道:“哎呀!小姐啊!春巧的身子哪裡就這麼不經事?又不是什麼金枝玉葉的!你的腰才扭着了,就安心歇着。我少提點便是。”
慧珍不放心,仍是過來搶。兩人便爭了起來。
這個年輕女人正是春巧。
近處的林邊,兩個小男孩尋着地上的枯枝,比着誰撿得多,誰撿的枝丫長些。弟弟眼尖,瞅見不遠處有一根又粗又長的幹樹枝橫臥在地,他眼睛一亮,好似發現了一大堆糖果的興奮。可是哥哥在前頭,眼見着也要瞧着了。弟弟忙叫道:“哥哥!”大的那個轉過頭來。“你猜我看見什麼了?”“什麼呀?”弟弟不慌不忙地走過去,從容地拾起那跟大樹枝,得意地說:“我找到了今天最大的一根!我贏了!”哥哥見那根果然大,不禁懊惱地嘆氣:“我怎麼就沒瞧見?不過今天還沒有完呢!等會我要找到一根更大的!”這對兄弟正是久別重逢的雙生子承鑫和錦軒。
二少爺那一去,討得了兩大車的糧食,還意外地拾到了一個兒子。詳問之下,方知曉了慧珍當年早就給自己生下了一對雙生子。可是他還有一件重要的大事還要辦,時機就快到了,他不得不抑住心中對慧珍深深的思念,繼續呆在林城張老闆府裡。
王二實放不下二少爺,重新去探望蘭軒的時候,就把錦軒帶回山上。錦軒好久沒見到母親了,還以爲將來都看不到了。所以他高興極了,這回並沒有對母親惱恨,歡跳着跟二實去了蘭慧園,跟母親和哥哥重逢了。
慧珍自是喜極而泣,她摟住小錦軒,感謝老天爺開眼,聽到了自己日日夜夜的虔誠禱告。聽見是佩雲意外在街上拾得小兒子,並且帶了回去。她想着一定要找時間,去當面感謝這個闊別許久的朋友,跪着給她磕頭!謝她的大恩大德!
二少爺蘭軒依舊沒有回去。王二實也說不出緣由,只是說二少爺有事要辦。慧珍沒有追問。二少爺一去不回,留在了林城。慧珍以爲自己瞞着蘭軒兩個孩子的事,他記恨了。而且張老闆那裡的日子比起這裡來,不是天比地麼?二少爺肯定煩了這裡的苦日子,佩雲小姐又愛他愛得緊。蘭軒也許不願回來了,要跟佩雲重歸於好。
慧珍和兩個兒子團圓了,此生不再有他求!她又念着要抱佩雲的恩情,索性就強迫着自己,再也不要去牽掛那個男人了。
王二實回山前,懇求二少爺將春巧許了自己。
慧珍就給二人簡簡操辦了婚禮。春巧肚子靈敏得很,剛成親沒兩月,就懷了上。
王二實照常隔一陣就去林城探望一下蘭軒。
這日,他從林城回了家。春巧奇怪地迎了上去:“你怎麼今日就回來了?”因他昨日纔去。王二實忙扶了妻子,囑道:“你慢些走路!今時可不比往日,你懷有身孕,再不能像先前那般隨隨便便!”
春巧苦道:“小姐整日都在叫我仔細些。你一回來,還是這些話,我快煩死了!”
王二實忙道:“好,好,不說了。你晌午吃了些啥?哪些吃了不那麼想吐的,就告訴我買哪些。就可別像先前那樣吃得跟個雀似的。把我的大胖小子吃瘦了可罪大……”王二實瞧着春巧已嘟起了嘴,不滿地望着自己。這才曉得自己又繞回去了。他憨厚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撓自己的後腦勺。
兩人進了屋。二實□□巧去廚房拿些中午烙的雞蛋餅包起,自己則進臥房,從櫸木櫃底掏出什麼東西,用衣服裹上。
春巧折回身問丈夫包餅子幹什麼?看見他慌手慌腳的模樣,起了疑心。搶着打開那個布包,一把生鐵造的□□露了出來。春巧臉都白了,追問丈夫。王二實開初愣是不說,春巧揪他耳朵也沒有招供。他越瞞春巧越急,就抄起兩個小拳頭要開掄自己的肚子。王二實嚇得叫一聲:“姑奶奶!”只得投降了。
他說自己要到蘿儀山莊去找二少爺。二少爺找到蔣呈榮下了戰書,要在蘿儀山莊一併算總賬!
當晚,春巧一個人躺在牀上,實在難睡着!到底要不要告訴小姐?丈夫再三叮囑,說二少爺萬萬不準透露消息。天大亮了,一夜幾乎未眠的春巧末了睡熟了,因害喜的緣故,到底還是乏力困頓。她一骨碌爬起來,遍尋慧珍不着,就往旁邊的小樹林跑去。
慧珍帶着兩個兒子正在拾柴火。
看見春巧跑着的,慧珍喊道:“巧兒看着路走!你懷了身子的!”
春巧圓圓胖胖的臉通紅。她把昨日二實帶回的一大包雜糖遞給小哥倆。兩兄弟開開心心地謝過,就打開迫不及待地吃起來。片刻,又一人一隻手拿了一片花生糖遞給娘。
慧珍蹲下身子,張大嘴把兩片糖都包進了口裡。
春巧看着這溫馨的場面,鼻子一酸,說道:“小姐,春巧有一件事,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慧珍吃力地嚼着口中的糖。太多了,嚼不轉。她含糊地答道:“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呃……那個……呃!”慧珍詫異地盯着她,這丫頭難得瞻前顧後一回。當初答應嫁給王二實也沒有這樣吞吞吐吐的。
“是……是二少爺!”春巧瞧着慧珍嘴角的笑意消逝了。
春巧繼續道:“他帶着一大幫人要殺二老爺!不!已經去殺他去了。”慧珍一口糖沒吞下去,被哏了一下。她伸手把住脖子,要把喉嚨的東西抹下去。“什……麼?”
春巧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就知道二少爺在蘿儀山莊等着,要跟二老爺大打一場呢!慧珍無心聽下去,再知道是昨天就發生的事,眼淚立時盈了出來,怨道:“春巧!你誤了我了!”說完掉頭就往山下跑。
承鑫和錦軒兩個丟掉手中的糖,大喊着遠去的母親。春巧忙捉了安慰道:“別哭!娘去給你們找爹爹回來!”
“爹爹?”承鑫和錦軒瞪大了滿是淚花的眼,重複着這個對自己實在是很生疏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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