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桃與白麪
一月十七日,是蔣呈錦五十大壽。蔣府內張燈結綵,披紅掛綠。府裡的僕傭忙而不亂,有條不紊地佈置着。
十六日傍晚,一大家子聚在堂屋內。老爺蔣呈錦身着大紅壽服,端坐在大椅上。他一臉難得的紅潤,精神飽滿。衆人也因此放鬆不少,一概都喜氣洋洋的。
二奶奶麗娥首先站了出來。因爲堆着笑,她平日裡滿臉下垮的肉此時也全然調轉了方向,都橫着拉伸開了。她對着老爺曲膝扶手道了個萬福,說道:“麗娥祝老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說完,她揮手示意,吳媽兩手託着一件東西端到她面前。二奶奶揭開紅綢,頓時金光閃閃,耀花了所有人的眼。托盤上是一對大大的赤金壽桃。二奶奶沾沾自喜,說道:“每個可足足有百兩重,麗娥跑遍了全城,好不容易纔找到的。不會再有比這大的了。”
二少爺蘭軒瞥着二奶奶,說:“二孃不早說。就算是要大如盆,巨如鼓的金壽桃,但凡一個鋪子都打得出來。只是二孃這對桃子不知在哪家鋪子打的,除了一個大,蘭軒實在看不出它別的好。下次二孃到蘭軒的金鋪,保管打一個仙氣卓然,好似墮入塵間的蟠桃。那才配得上咱爹。”
蔣呈錦咧開嘴,說道:“蘭兒此言過了。爹又不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吃那蟠桃作甚?”衆人平時哪見得着老爺這稀罕的笑臉?可見蔣呈錦現下的心情的確是大好。所以一干人等都隨着老爺笑了起來。唯有二奶奶麗娥,說話不是,閉嘴不適,只得尷尬地咧着嘴,悄然地走開,回到座位上。她的眼神睇過一邊,暗自把二少爺剜了個千瘡百孔,恨他把自己的風頭全然搶走了。
二少爺巍然不動,未回瞧她一眼。
“該我了。”好蓮站起身來。早有僕傭端了一條案桌上來,置於堂屋中央。衆人不知三奶奶到底要出什麼招,怎麼令人擺上這麼一個粗笨傢什。大家都好奇地盯着她。
好蓮從丫鬟手裡拿過圍裙,往自己脖子上一套,再把細腰一系,居然還把兩邊袖套擄得高高的,那樣子就要進廚房燒火煮飯了。
丫鬟們接連端上來幾個銅盆。好蓮在前二個盆裡淨了兩次手,用綢帕抹乾水,雙手從最末一個盆裡撈出一團和好的白麪。對着老爺嬌笑道:“好蓮今日要親手拉碗長壽麪給老爺,以表心意。大家可不要譏我出醜!”
衆人連連回道:“哪會!我們幾世修來的福氣,也巴不得沾沾老爺的光,懸皮搭臉地也跟着討碗吃吃!”
獨有二奶奶麗娥陰陰地乾笑了起來:“妹妹好實在!早知道我就在樹上摘兩個桃下來了。可惜我沒有這樣的手藝,只有像妹妹那樣的出身,成日家裡洗衣煮飯的,才能練就這樣的一身硬本事,叫人羨煞呀!”
大家都不是傻子,二奶奶也諷得不甚高明。二少爺淺淺瞟了一下二孃,明明不是對手,偏偏要見縫插針。
慧珍摸着旁邊自己準備的壽禮,一顆心開始“碰碰”亂跳,拿不準稍後會不會叫人恥笑了。
好蓮嫣然一笑道:“果然讓姐姐看了笑話。好蓮當日家貧,想要吃白麪也沒處尋去,哪裡就會這樣精巧的手藝。這是好蓮特意向客喜酒樓的大師傅學的。可學了十天半月的,把好蓮的手都練酸了。連累得老爺大晚上的還要給好蓮揉揉。”
好蓮含情的眼波遞向老爺。二奶奶一口酸氣涌上,差點沒把眼淚子薰下來。
三奶奶好蓮轉向衆人,大聲道:“這也是圖個樂子,圖個熱鬧。其實二奶奶故意賣了一個關子,稍後她定會再給一個更大的樂子。是吧,姐姐?”好蓮又轉回去面對着麗娥。好像心有靈犀一樣地盯着她。
麗娥一愕,不知好蓮是何用意,也不敢接話。
三少爺寶鬆好奇地起鬨道:“二孃有什麼驚喜藏在後面?三娘快講!”
好蓮詫異道:“哎喲!怎麼就三少爺不動腦子的,就你一個人還問。你二孃最拿手的是什麼嘛,當年她可是有名的旦角呢!老爺今日大壽,二奶奶自然要扮上,唱上一曲。那才稱得上真正的才藝呢!”
這下,好多人都附和道:“扮上!扮上!教我們開開眼!”
二奶奶麗娥訕訕地坐着,一時不知如何收場。
大少爺梅鑫站起來,打着圓場道:“母親原也有此意,不過是圖個熱鬧,讓爹的大壽日子更喜慶。可惜前日剛剛受了些風寒,嗓子發啞,不能當衆獻藝了。還請爹爹原諒。”
老爺蔣呈錦開口道:“你們要聽戲,昨日起園子裡就連擺了三場,你們還沒聽夠?她那嗓子,早被大煙薰成一破鑼,還能聽麼?好蓮,快些拉你的面,我肚子這會還真有些餓了。”
蔣呈錦金口一開,衆人不再笑鬧,都專心地看三奶奶拉麪。只見她一雙白皙纖細的手也不知怎麼弄的,像穿針引線地繡着花。那麪糰乖乖地屈服在她的手下,被施了法術似的,一會成了條狀,一會又成了繩狀,末了都變成絲絲白線。衆人不禁鼓掌叫好。
三奶奶好蓮卸下圍裙,又淨了兩次手,自得地坐回了原處。
丫鬟們收了案桌,把拉好的面端到廚房去下鍋了。
接下來該三個少爺獻孝心了。
不曾想大少爺梅鑫也令人端了一個條案上來。今日這壽禮竟然都跟案桌較上了勁。衆人大奇,都想瞧瞧大少爺又會怎樣地出其不意。
二奶奶麗娥剛剛低落的心緒還未平復,此時見兒子獻上的壽禮並不是與自己商量好的玉如意,便滿心抱怨,又更加忐忑不安,怕兒子不但不能挽回自己的顏面,反而會讓二房的人更爲蒙羞。
大少爺梅鑫先曲膝跪在老爺蔣呈錦面前,三叩首,恭祝老爺生辰吉祥,長命百歲,然後說要當場給老爺畫一幅壽翁像。蔣呈錦甚覺新鮮,讚揚了他的用心獨到。麗娥一旁聽了,才稍稍落心。
慧珍看見丈夫的禮物得到了公爹的許可,也不由穩下來,心裡自有了七分把握。
丫鬟梅紅鋪開筆紙。梅鑫用的並不是黑墨,而是市面上少有的三彩色油,他因自幼愛畫。這些東西倒不曾少,都是從外面購來的,有的還是從國外帶回的。只見他嫺熟地調和色彩,把紅、黃、藍三原色小心地分別沾來。瞬間就變成了綠、紫、橙等七彩。他一會兒擡頭望望老爺蔣呈錦,一會兒又低頭專心在白布上塗抹。
衆人倒也看得滋滋有味。因大少爺素日只在自己的梅園作畫,鮮有人親眼目睹。但也有不喜歡的,三少爺寶鬆低頭擺弄着色子。蘭姿丫鬟偷偷摸摸地背身捂嘴,打了一個哈欠。二奶奶麗娥也甚覺沒趣,可這是自己的兒子,她不得不盯着。瞧了一會兒,她老是覺得手中差了一樣東西,心裡空落落的慌。默了一會,才悟過來,自己是想抓煙槍了。
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這畫不知多久才能畫完,場面有些冷了下來。三奶奶好蓮想讓大兒媳婦慧珍先把禮物呈上。大少爺就讓他一旁畫着。
還未張口,就見大少爺的身子突然搖了幾下。梅鑫握筆的手也開始顫抖。筆尖上的一滴油彩落在了布上。一旁候着的丫鬟梅紅不由“啊”地叫出聲來。那油彩剛好滴在畫像的臉上,沾污了一片。人像被毀了,算是白畫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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