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入佳境
且說蘿儀山莊之夜後,慧珍就當是蘭軒正式向自己宣戰了!她每日謹慎留意二少爺,時時提防着他又出什麼陰招。她小心應對了好久,也不見蘭軒有任何動靜。但她一顆心並沒有落下,反而懸得更高了!
一日,佩雲歡歡喜喜地跑來找慧珍,說她幫慧珍想到點子了!
佩雲留學的時候,結識了許多同在海外求學的進步青年男女。他們胸懷高遠,一心想學到科學的東西,再回祖國復興中華。其中學機械的、學醫的甚多。
前幾日,佩雲回孃家邀約了林城的一些留洋學生,衆人談論了各人的現狀。有兩三個學醫歸來的發牢騷,說在本城並沒有西式的醫院,無法施展所學才藝,想擇日到遙遠的上海去求職。佩雲聽在心裡,想起原來慧珍的煩惱,說願意撮合兩邊,看能否一舉兩得。
佩雲本來想着,依慧珍那個舊得發黴的腦袋,說不定自己的主意也是走一個過場,她難得答應。沒想到慧珍才思慮一天,就應承了佩雲的主意,把那濟世堂改了,要在本城開第一家西式醫院。
原來也是機緣巧合。慧珍的嫂嫂生子子難產,被當地一所教堂的洋人傳教士給救了。那個傳教士本是醫生,在各地巡迴傳教。慧珍的嫂嫂因信了耶和華基督,每週都去教會唱詩,挺着大肚子也去。一日她正在教堂唱詩,忽覺疼痛難忍,就要生了。在一起的教徒也有生過小孩的老婆婆小媳婦的,就當即闢了一個場所,替她接生。
慧珍的嫂嫂個子矮小,腰條窄。孩子老出不來,情形十分危急。衆人沒法,總不能眼看着兩條人命沒了,就依了那在旁邊急得驚抓抓的洋人,讓他出手。
傳教士最後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把慧珍嫂嫂開膛破肚,取了孩子出來。把一旁幫忙的人嚇得魂飛魄散。結果母子二人得救了,後來還都活蹦亂跳的。
此事曾在城裡紅極一時,全城的人都嚼得津津樂味,把那洋鬼子揮刀剖人的一景傳得跟鍾馗拿鬼一樣。慧珍嫂嫂過後羞得要上吊喝藥的,鬧了好一陣。到現在也不敢出家門。
慧珍因爲目睹過蔣鴻龍的生母難產大出血的慘狀,當時幾個人毫無法子,只得任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痛苦死去。那種悲哀已經深深地刻在慧珍心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她聽到洋人居然能把難產的人救下來,就十分信了他們的醫術。
雖然大少爺梅鑫極力反對,慧珍的想法卻與他不同。她認爲,只要是治病救人,就是做善事!祖宗不會責罵,菩薩也不會怪罪的。
於是,本城第一家西醫院就在大家的疑怪注視下辦了起來。
剛開始沒有病人來,醫院就那幾個醫生和僱來的幫工。
過幾天,有一個殺牛的屠夫,被牛角挑了肚子,腸子都漏了一節出來。這種情況,在以往只有包上藥回家燒香拜佛。如果老天爺開恩,他就不會發熱說胡話,萬幸撿一條命回去。
醫院的醫生們聽到這個消息後,就帶了人上門。說可以不要一文錢把人救回來。屠夫一家也死馬當活馬醫,就擡了屠夫去。醫生們拿出渾身的本事搶救這得來不易的第一個病人。半月後,屠夫好好地回家了。
這一消息又傳得滿城皆知。
後來,就有大膽又好奇的後生,不喜喝苦藥湯子的,得了一些小風寒的、拉肚子的,往醫院試一試。結果比吃湯藥好得快。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去醫院的人多了起來。不過有趣的是,男病人專找那男醫生,女病人只要女醫生。要是湊巧沒有合適的醫生,立馬掉頭就走。
來年春天又發了一場瘟疫,醫院緊急從外面進來了針藥救治。本城的人就沒有幾個因此死去的。周圍相鄰幾個大城都沒有一家西醫院的,情形就要嚴重很多。
從此以後,慧珍的濟世醫院就成了方圓四個城的中心醫院。有那在本地醫不好的,特別是那些受了外傷,斷胳膊瘸腿的,都往裡面送。
慧珍這回彷彿打了一個大勝仗。她終於可以放心了!眉間再沒有那絲絲憂慮。
她美麗的臉顯現出來一種稀有的氣質!她全身上下沐浴在另一種奪目的光芒中,灼灼生輝!她的美眸中散發着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讓衆人的目光不由得跟着她轉,不由得要聽從她的話!
慧珍整日忙得不亦樂乎,馬不停蹄地在酒樓、醫院、藥鋪醫館裡連番巡查。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繁忙,每處商號她都精選了能人做管事。但每日她都難抑心中的熱情,一大早就翻身起牀,簡單用點早飯,留下梅紅照顧梅鑫。自己拜過三奶奶和二奶奶,帶着春巧就坐上馬車出發了。
二奶奶麗娥心中滋味複雜。懷着梅鑫時指望以後依靠孩子發達,梅鑫長大後又失落無望。娶了媳婦後,對她百般看不入眼。如今全家上下竟靠她一人,並且她竟是替二房掙了大大的一口氣,重新讓其它人不再敢小瞧了!
三奶奶眼看着慧珍忙得雙腳不沾地,這活脫脫地赫然又是一個年輕時候的好蓮了! 好些下人都在偷偷地叫慧珍“小三奶奶”。但箇中滋味,只有三奶奶好蓮心中明白。她見慧珍肚子久無動靜,就勸說慧珍不如把蔣鴻龍收爲義子。
三少爺寶鬆才帶了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進來,只說是平民出身的女子,因喜歡她酷似死去的鴻龍他娘,要娶了做填房。那女子的眉眼,的確有三分似舊人。三奶奶也就依了寶鬆。
慧珍心動,奏了丈夫。梅鑫一副勉強的樣子,不說答應又不說反對。慧珍就當他默認了。三少爺寶鬆看三奶奶好蓮出面,也答應了。於是,蔣鴻龍就被大少奶奶收爲義子。
那且不提,這一日,慧珍巡到客喜酒樓。
因春巧要折回藥行去取她忘拿的賬本,慧珍就獨自一人進了酒樓。執事的見老闆娘來,趕緊前來候着。
此時正是用午飯的時辰。廳堂裡座無虛席,還有食客不斷進來,被告知沒了座位,只得惋惜離去。慧珍見此情形,就問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上門的客人又走了?可有什麼法子?執事幹脆地一口回道:“沒有法子。座位先就預訂出去六成,其餘的空位都是先來先坐。也沒有空處加位置了。大少奶奶,咱們酒樓生意這麼好,應該再開一家了!”慧珍不接話,另外問道:“‘金玉滿堂’今日可有客?”
“哪能天天來顯貴的客人呀!空着呢,一月也就用十來天用得上。”
“裡面可以坐下二十來人呢,可惜了!”慧珍沉吟片刻,令道:“老徐,馬上派人買幾張屏風來,把金玉滿堂臨時隔成五個小包房,從明日起,凡是當天前五位訂座的客人就可以享受到酒樓最豪華的房間。”
“也行,反正金玉滿堂提前一天就曉得有沒有空。”
“還有,在酒樓外面靠堤岸的柳樹下,加些桌椅,來了沒座的客人可以先請到那裡坐着,上些鹽水毛豆和茶過去,給客人磨磨牙。”
“這倒好!客人就是不好意思在飯桌邊上候着。有時才走了一會,就有空位騰出來了。”
慧珍說着往廚房那邊走。執事忙說:“大少奶奶仔細煙子薰了眼!”
慧珍答道:“哪裡就這麼不頂事?我得去嚐嚐‘薏仁小米粥’,上回來試過一次,有些隱隱的澀味。只得多放了糖進去調和一下。”
執事一聽,忙衝裡面喊道:“小剛子,盛一碗‘薏仁小米粥’給大少奶奶來。”廚房裡煙熏火燎的,個個忙得跟陀螺一樣。一個矮個小子像條梭子魚一樣,機靈地避開繁雜的東西穿過來,把托盤裡的粥呈給了慧珍。
慧珍送到嘴邊呡了一口,仔細地咀嚼了一下,片刻眉頭舒展開了,說:“嗯,味道又變回來了。不要那麼甜纔好。這次你是怎麼熬的?”
矮個子朗聲回道:“還是按照二奶奶的配量啊!小的想,是不是材料出了差。水肯定是沒有事的,要不然所有的湯味就都不對了。這裡面的配料也少,小的就一個個地查了下,留意到小米原先都是從林城那邊採買的,這回換成了本地的了。小的就買了一點本地的熬,結果味道就對了。”
慧珍讚道:“有點腦子的!你來酒樓多久了?”
“回大少奶奶,就半月。”
“好!客喜不會薄待你的。老徐,下月結工錢的時候給這個小剛子加二兩賞。好好幹吧!”
矮個子立時眉開眼笑,打了一個躬道:“謝大少奶奶!小的一定會盡心盡力!”他又穿梭回去了。
慧珍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一絲肅然立上眉頭:“老徐,你去查查,爲什麼小米的貨源換地了。不要明察,暗訪!”
執事恭敬地微微彎腰,作揖道:“是!大少奶奶。”
忽然,前堂傳來一些吵鬧聲,慧珍急忙出了廚房,趕過去一瞧,一個山羊白鬍子老頭正手執木筷,一會兒對着面前的一盤菜指指,一會兒又衝着立在旁邊的小二的鼻子點點。
“明明說了不要放蒜,不要放蒜!這是啥,是啥?”他一隻手扒上自己的眼皮,“我這是火眼,吃了大蒜準上火,紅得跟兔子似的,睜都睜不開!”
他氣憤難消,說得口水不聽使喚,飛濺出來。鄰座的客人厭惡地避開了。
小二對趕來的老闆娘抱屈道:“他就是現在才說的嘛!再說,不放大蒜,還怎麼叫‘大蒜鰱魚’?”
慧珍道:“老爺子這眼,斷斷碰不得姜蒜之類的火性東西。快快撤了,換上沒有蒜的來。另外再送一碗清火消熱湯來。”小二氣嘟嘟地受命回廚房了。
山羊鬍子好像消了些氣,慧珍繼續安撫道:“老爺子,別動氣了。生氣就會上火,那你這眼,不就跟着鬧病麼?這火眼嘛,說它也不算病,可是發作起來也給人添堵。”這話說對了,山羊鬍子連連點頭。“城西頭的樂仁堂,那有專門看火眼的老中醫,開的藥聽聞療效好得很,老爺子去試過沒?”
“真的麼?我就只在江湖郎中手裡拿過藥,沒啥用,肯定被騙了!”
“那您一定要去試試,沒準就好了。”
……
慧珍上了四樓,雅靜無人的金玉滿堂內,她就要了一碗稀粥,臨窗坐了等春巧。她居高俯視下面的人來人往,壓不住的喜色溢滿了嬌顏,竟傻乎乎地一個人在那偷笑。
笑着笑着,感覺周圍有些不對勁,氣氛怪怪的,對面三樓似乎有人在盯着她。那是一種熟悉又令人害怕的壓迫!是他!二少爺蘭軒也在客喜酒樓。他一個人在三樓的雅間裡,開窗冷麪對她。他的雙目黑黑深不可測,不知是怒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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