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與道:“我和小野是……”
“打住。”不待他往下說, 嶽魚七又出聲提醒,“如果你想說你和小野是陰差陽錯假成親,後來不知怎麼漸漸習慣彼此, 又不知道怎麼回事慢慢就動心了大可不必, 這些話這一路上我已經被那丫頭灌了一耳朵, 你們當我好糊弄是嗎?既然是假成親, 何必把戲做得這麼真?你二人打從新婚第一夜沒有分牀睡起, 這事就不對勁。”
謝容與聽了這話,怔了怔,他安靜了半晌, “嶽前輩說得是,要說新婚夜沒有分開睡, 這事賴我。其實……我以爲娶的是崔氏, 早就讓德榮在書齋裡備好了臥榻。”
他當夜之所以喝得酩酊, 就是爲了藉着酒意去書房睡一晚,待隔日把一切事由與崔芝芸說明。
可是, 蓋頭揭開,他就改主意了。
“我知道小野這些年寄人籬下,無依無靠,好不容易撞到了我這……”謝容與停了停,“所以我沒有一走了之, 怎麼說都是新婚夜, 我不想讓她覺得她嫁過來仍是孤身一人, 是不被人喜歡的, 雖然我知道她未必會這麼想。”
嶽魚七聞言, 忍不住看了謝容與一眼,“如果我記得沒錯, 你此前和小野只有一面之緣。”
“是,昭化十二年秋,我去辰陽請溫叔出山,在山間與小野見過一面。”謝容與道,“不過後來在柏楊山,溫叔與我提過不少小野的事,他說等洗襟臺建好,小野會來的,他也一直盼着她來。”
嶽魚七淡淡道:“後來你發現小野嫁過來,實則是爲了利用你玄鷹司都虞侯的身份,查清洗襟臺坍塌的真相,與你的目的似乎一致,所以你把她留在身邊,一步一步試探?”
“是,彼時我不知道她背後之人是誰,不敢貿然攤牌,只能試探。”
“你們想查清洗襟臺背後真相,這一點我理解,但你有沒有想過——”嶽魚七傾身坐起,盯着謝容與,“有一天,你會失敗。換句話說,也許你傾其所有,都無法得知洗襟臺坍塌的真相,又或者,你查到了真相,但溫阡是總督工,不管是誰偷換了木料,是誰最終造成洗襟臺的坍塌,他都得爲這場事故負責,他的罪名或許本身就是無法洗清的,小野也將一直是罪人之女。更甚者,也許洗襟臺坍塌的真相本身,已足以讓人心灰意冷,到那時,你又該怎麼辦?”
謝容與沉默許久,吐出八個字,“盡己所能,聽天由命。”
他道:“只要有一絲希望,我都會往下查,畢竟洗襟臺的坍塌,牽連了許多條人命。可是,如果真的到了查無可查的那一天,必須要直面真相的那一天,任何結果,我都可以接受。我從前囿於心結,總覺得洗襟臺的坍塌我有責任,可是循着線索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我只覺得我問心無愧,溫叔更該無愧,既然如此,小野是不是罪人之女又有什麼要緊呢?最壞的結果……”
他低眉,很淡地笑了一下,“那我就帶她走,一起亡命天涯也無妨。”
嶽魚七目不轉睛地看着謝容與,片刻,往椅背上閒閒一靠,“不錯,不將責任大包大攬,不鑽牛角尖,拿得起,也放得下,盡人事,也能聽天命,這樣的人無論在何種境地都活得出來。”
他以臂爲枕,望着天邊的夕陽,“到底一場浩劫,除了天,誰能左右呢?”
謝容與見嶽魚七一副悠遠的樣子,默了片刻道,“嶽前輩,晚輩也有一問。”
“洗襟臺坍塌的兩個月後,朝廷下了緝捕溫氏親眷之令,嶽前輩稱自己在陵川被捕。”謝容與淡淡道,“其實嶽前輩不是被捕的吧,您是主動投案的,爲了……小野。”
嶽魚七的目光仍落在天際殘陽,嘴角一勾,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卻沒有吭聲。
謝容與繼而道:“洗襟臺坍塌,無數士子百姓喪生,民怨沸騰,先帝先後斬了魏升、何忠良,玄鷹司老指揮使也不夠,溫叔作爲總督工,無論如何都該爲樓臺坍塌負責,可是溫叔早已死在了洗襟臺下,濤濤民怨沒有宣泄口,只好轉向了溫氏親眷,而小野作爲溫阡之女,更是首當其衝,是故在彼時,只有一個法子把小野從這風尖浪口隱去,就是嶽前輩以溫氏親眷的身份,主動投案。
“您是岳氏後人,在長渡河一役中有功,是爲數不多的倖存將士,曾經更被授封爲將軍,而洗襟臺的修築,就是爲了紀念長渡河的將士建的。只有您投案,人們纔會想,算了吧,他是有功之將,不也作爲溫氏親眷承擔罪責了麼,看來朝廷公私分明,功爲功,過即是過,功過不相抵,於是重拾對朝廷的信任,不去追究流亡在外的溫氏女。”
海捕文書上捉拿溫氏親眷這一條,僅是朝廷之意、先帝之意嗎?
不,那是大災之後民怨所致。
是故只有平緩民怨,才能息事寧人。
若不是嶽魚七投案在先,僅憑謝容與在“溫氏女”三個字上畫上的一道朱圏,未必能保下青唯。
謝容與接着道:“嶽前輩說,後來您跟隨御輦回京,先帝策劃了一場劫囚,爾後就把您放了。依晚輩之見,劫囚的確是先帝策劃的,但其目的並不是爲了放了您,只不過幫您免去死罪,讓您蟄伏起來罷了。如果晚輩所料不錯,嶽前輩這幾年,應該都被軟禁在宮中,直至何氏傾倒,官家掌權,您才被放出來。這也是這麼多年,小野一直找不到您的原因。”
昭化帝到底是帝王,慈悲亦無情,不會因爲覺得誰無辜,就好心放人。
他凡事都會從大局出發,如果貿然放了嶽魚七,有朝一日百姓在民間見到他,得知嶽魚七與溫氏女皆未被治罪,失了對朝廷的信任該怎麼辦?
昭化帝可以保住嶽魚七的命,可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必須把他軟禁起來。
嶽魚七聽完謝容與的話,終於移目看向他。
良久,他道:“這些事,你不要告訴小野。”
他淡淡一笑,“這幾年她揹負得已經很多,不要讓她覺得自己欠了誰。”
她是辰陽山間一隻輕逸自在的小鳥兒,是清泉水畔一隻野天野地的小狼,他希望她能一直如初。
“小野伶俐至極,有些事……”謝容與說到這裡,稍稍一頓。
他想說,有些事即便他不說,日子久了,青唯也能想得通透,然而話到一半,他又把話頭收了回去,只點頭道:“好,晚輩記得了。”
他終於知道溫小野爲何會是這樣明媚堅定,獨一無二的了。
因爲她被這樣好地教養長大。
嶽魚七也好,溫阡、嶽紅英也好,在辰陽的那些歲月裡,給了她足夠的自由與守候,足夠到她竟能獨自支撐着走過後來那些暗無天日的年頭。
暮色鋪了一地,爲嶽魚七的雲色衣襬染上淺墨,嶽魚七道:“行了,你回吧,記得尋個吉日,把你跟小野的事告訴她的父母親。”
謝容與聽了這話卻是一愣,隨後稍作一揖,“恕晚輩多問一句,嶽前輩這是首肯我與小野的事了?”
嶽魚七掃他一眼,“我且問你,小野初上京時,是什麼樣的?”
其實與青唯重逢之初,嶽魚七也覺得奇怪,按說洗襟臺坍塌過後,青唯痛失生父,或是寄人籬下,或是流亡在外,應該是飽經苦難的,可今次在東安見到她,她居然和當初辰陽山間那個野丫頭沒什麼兩樣,彷彿從不曾受過傷。
嶽魚七原本想直接問的,但他知道,許多事單靠問,是得不到真正的答案的。所以他不等謝容與來提親,而是自顧自把小野帶走了半個月。
其實在中州盜取《四景圖》,並不像青唯說得那麼簡單。
曲不惟早有警覺,私宅佈防重重,哪怕功夫臻入化境如嶽魚七,也得謹慎非常。然而令岳魚七沒想到的是,青唯更是冷靜得出人意料,跟他在鬧市潛藏數日,也曾外出打探消息,卻無一人能夠真正認得她。她甚至非常疏離,幾乎不相信任何人,爲了等待一個時機,竟能一言不發地蟄伏上一整夜。
可以說,這回盜取《四景圖》,青唯纔是魁首,嶽魚七是從旁掩護她的那一個。
嶽魚七始知,原來在外流亡的五年,在青唯身上不是沒有烙印的,而烙印這樣深,以至於她遇到危機,冷靜應變幾乎成爲她的一種本能。
初上京時,青唯是什麼樣的?
謝容與只記得她初嫁到江府時,除了與他相互試探,別的時候話非常少。
但嶽魚七看着青唯長大,卻是可以想象的。
她初上京當日,爲了逃脫玄鷹司的追捕,帶着芝芸躲于山間矮洞之下;又或是被衛玦提到公堂之上,直面玄鷹司的咄咄逼問;與曹昆德周旋時挖空心思;掩護薛長興逃走,罩着斗篷引開追兵不得不撞灑江家少爺的酒水;以及立在斷崖邊起誓,軟玉劍青芒急出,投崖而下只爲尋找薛長興留下的證據。
那副藏在疏離表象下的枕戈待旦,一點風吹草動就不得不睜眼天明的無措彷徨,纔是這五年來的青唯。
嶽魚七道:“如果一個人,可以在兵荒馬亂,顛沛流離中平息下來,那麼一定有另一個人,在這一年之間,毫無保留地,無微不至地待她。”
將她視爲眼中之珠,心上月光,給了她無盡的安寧與溫暖,才讓她終於做回了那個辰陽山間的小青鳥。
看上去就像從沒有受過傷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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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容與回到拂崖閣已是月上中天了。
青唯一直等在院中,見他回來,立刻上前,“我師父沒刁難你吧?”
謝容與看着她,眸中盛滿小池塘裡浮浮沉沉了一夜的月色,幾乎是帶着嘆息,喚了一聲,“小野……”
青唯直覺他目光有異,“嗯”了一聲。
下一刻,他便低頭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