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的絲竹陣陣中,章邯端起面前的犀角杯,面色有些發紅,朝一旁的黑夫敬了一盅酒。
“黑夫前日入楚宮,得了多少財物?”
這場慶功宴裡,坐在前排的都是將軍、都尉,像章邯、黑夫等人是因爲有功才能混到末座的,二人便自得其樂,各自說着自己這兩天在碩大楚宮裡做的事。
酒是楚王宮裡搬出來的佳釀,本就沉鬱濃香,再配以珍貴的犀角杯,喝過之後,只感覺在南郡吃的酒,真如同馬尿一般。
黑夫滿飲後,如實低聲道:“只得了黃金十鎰,此外又讓手下兵卒分了點楚王庫中散落的蟻鼻錢,如此而已……”
前日黑夫等人奉命入宮接管防務,只見楚宮珍寶琳琅滿目,遠超安陸鄉巴佬們想象。但大多數東西,都是要被軍法官清點後查封起來不準動的,衆人只能拾撿點殘羹冷炙。但這足以讓千餘人所獲頗豐,將過去半年的因出征在外而耗費的錢財彌補回來,這亦是幾支立功部隊的特殊待遇。
黑夫本人就得了黃金十鎰,相當於二百兩,十萬半兩錢。這些黃金不算重,將兩版郢爰塞在甲衣裡就帶出來了,宮門外的軍法官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士們辛苦了數月,秦軍又素來沒有屠城的惡習,所以滅國奪其宮室財物,就成了秦卒爲數不多的狂歡。
當然,搶劫也是要講究底線的,要是做得太過火,依然會被懲處。
“黑夫不貪。”
章邯頷首道:“王老將軍念在衆人離家半載征戰辛苦,對軍吏士卒拿些許錢財、絲帛揣在身上不加阻止。但若是太貪心,將楚國府庫郢爰,金餅一箱箱往外搬,也是要出事的,聽說三川、河東軍那邊,就處置一個率長。他太貪心了,幾個人撞開楚國內庫後,讓衆人皆脫下甲冑衣裳來裝金爰,等走出來時,除了身上的包袱,每個人幾乎赤身裸體,足足拿了黃金數百鎰!”
這就有些過分了,於是被軍法官勒令放回去一些,那率長也是粗人,不服之下與軍法官理論,結果就被處置了。
章邯參加過滅韓、趙之戰,所以知道點內幕,低聲道:“一般而言,滅國後所得府庫財物,將吏兵卒自取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歸公,立功卓著的軍吏,大王處還有額外的賞賜。”
除了錢財,士兵們掠奪較多的還有絲帛衣物,大多是將其穿在裡裳之內裹挾而出,所以一進一出,幾乎所有人看上去都胖了一圈。
此外,楚國傳承了八百年,擁有不少國器重寶,其風格與中原器物頗爲不同,有一個巨鼎重千斤,大到幾個人才能合抱,爲了裝載它,還要將牛車加固,還有虎座鳳鳥漆木架鼓,亦美輪美奐。
這些東西,便是決不能碰的,黑夫手下人裡,也有幾個貪心的試圖將一個鑲金大鐘的金鉑敲下來,被黑夫狠狠喝止了。
等黑夫他們滿載而出時,還看到王翦派了一些文法吏入楚宮守藏室,清點楚國的史籍竹簡,裡面不乏《雞次之典》,楚史《檮杌》等至關重要的文件,全部拉走,需要近百輛牛車,看來秦國御史府的藏書又要多出一大批。
“又有這麼多書可見,張蒼肯定高興壞了。”章邯打趣地說道。
秦軍的架勢,是將楚宮內能搬走的東西統統搬走,不能搬走的,也要畫走……
章邯說,他們這些軍司空還有一項工作,那就是帶着工匠,登上楚王宮的最高處,寫畫楚國宮室樓閣。
“這是慣例了。”
章邯道:“大王每破諸侯,必要讓工匠寫仿其宮室,作之於咸陽北阪之上……”
現如今,在章邯供職的少府帶着關東俘虜、刑徒勞作下,咸陽北阪已經有韓、趙、燕、魏四宮室在修築,楚宮也快了。據說建好以後,這六座宮殿將南臨渭,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複道,周閣相屬。
“征服者的收藏癖啊……”
黑夫暗暗吐槽,每滅一國,便增一宮,既是秦王對他自己的獎勵,也是炫耀勝利者威勢的方式。
這當然是勝利者的特權,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就怕六王畢,四海一之後,就是蜀山兀,阿房出了……
修好的新宮殿,當然不能空着,秦王還打算將所虜的各國重器寶物都放進去,美人宮女,亦將充斥其間。
聊到這,黑夫不由看了一眼在兩排坐滿秦國將吏的案几中間,翩翩起舞的女子們。
正值盛夏,這些女子都衣着短薄,彩繡絲衣,露出了纖細的小腰,唱着楚歌,跳着楚地舞蹈,《陽春》《白雪》的樂聲動聽,歌聲婉轉,舞蹈豔麗。
喝醉酒的秦軍將吏酒酣,少不了對她們動手動腳,女子們不敢拒絕,只是勉強露出的微笑裡,暗含着恐懼和迷茫,甚至有人臉上仍有難以拭去的淚痕。
宮中的女子都是秦王的,衆人當然不敢碰,都專門設了一營,好好關着,眼前這些女子,是破城後,從抵抗戰死的楚國大臣家裡奪來的女眷,所以舞蹈看起來有些亂。其身後的樂官,則是楚王的樂官。
“黑夫聽說了麼?楚宮內那位楚國公主的事。”
在舞樂聲中,章邯輕聲與黑夫說道。
何止聽說,黑夫可是遠遠看見那一幕的,不由一嘆,說道:“聽說是楚國公主季羋,在有隊兵卒去請她出宮時,堅決不從,便攀上一座高臺,一躍而下……”
當時,黑夫他們縱然隔着百多步,但也聽到那小公主對着來拿她的秦軍大聲喊道:“季羋寧爲楚鬼,也不入咸陽,做秦王玩物!”
而後,這位剛烈的公主便從高臺上徑直跳下,香消玉殞了,聽說她自殺時,手中還抱着一隻肥狸貓……
“真是可惜。”
章邯露出了諷刺的笑:“我聽聞,楚王負芻本欲學商紂,縱火自焚,卻在最後關頭心生怯意,開宮投降,倒是這楚公主有點羋姓王族的剛強……”
正說話間,宴饗上的絲竹之聲,忽然一陣混亂。
二人擡頭看去,卻見是一個鼓瑟的樂官忽然不彈了,而是撲在樂器上哭了起來。
他的這舉動,引發了樂官們的集體停曲,吹笙的、彈琴的、擊鐘的,無不開始流淚,甚至連那些坐在軍吏懷中的女子,也紛紛抽泣起來。
正男女雜座,享受勝利者殊榮的軍吏們頓時大爲不快,秦卒也立刻走過來,要將這些敗興的樂官拖下了殺了!
“且慢!”
筵席另一端,卻響起了王翦厚重的聲音。
“安陸率長黑夫何在?”
黑夫一個激靈,立刻出列道:“下吏在!”
“用楚言替我問問,這些人爲何哭泣?”
這是把我當翻譯官了啊,黑夫只能如實問了。
卻見那彈瑟的楚國樂官卻也不跪,仰頭用濃重的楚言道:“小人乃楚大夫鍾氏之後,世代做樂師,方纔看吾等頭上依然還戴着楚冠,手中樂器彈奏的也是楚音,再想到楚王已爲將軍俘虜,楚國也已覆滅。小人不能如上柱國和公主季羋一般殉國,反在此鼓瑟以娛秦人,不由羞愧難以自抑,如今只求一死,還望將軍成全……”
黑夫轉述之後,在座軍吏都勃然大怒,起來按劍要殺此不忘荊楚的樂官。
王翦卻擺了擺手:“楚國初滅,楚人心懷故國實屬尋常,若是如此便要殺,這壽春城內十萬百姓誰人不可殺?楚國境內數百萬生民誰不能殺?”
他揮了揮手,讓人,將這些樂官、女子驅散後,起身朝所有人敬酒道:“諸君征伐辛苦,軍中無以爲樂,只能以薄酒犒之。”
飲畢後,王翦卻又嘆道:“許多年前,我叔父王齕曾在穰侯的宴饗上,見過造訪秦國的荀子,當時荀子在和穰侯談論兼併與堅凝之事。”
“荀子說,兼併是容易的,唯堅凝卻很難。齊能並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奪之;燕能並齊,而不能凝也,故田單奪之;韓之上地,方數百里,完全富足而趨趙,趙不能凝也,故秦奪之。故能並之而不能凝,則必失!”
“如今秦已並韓、魏、趙、燕、楚,接下來的事,便是凝固,使天下爲一,諸侯爲秦臣,百姓爲秦民,故我纔在項燕死後,下令嚴禁殺俘,不得肆意擄掠欺凌楚人,便是爲了凝士以禮,凝民以政,禮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
“眼下楚王雖俘,壽春雖克,但楚國還有淮南、江東未附,二三子亦不能掉以輕心,不過對各城邑楚人,亦不必以敵國之人視之,必使之歸附,秦軍才能在淮北淮南站穩腳跟,徹底掃滅殘楚!”
“好歹還有清醒的人……”黑夫不由佩服王翦,在衆將已被勝利衝昏頭腦之際,他卻還知道此戰沒有結束,讓衆人勿要凌虐楚人,引發反彈。
一席話畢,衆軍吏紛紛應諾,就在這時,外面也響起了一陣清脆的擊掌聲。
“王將軍此言甚善!不但爲大王兼併楚國,還要爲大王凝固之,非但是善戰之將,亦是善守之將!”
一位身着御史官服,身體魁梧,留着長鬚的中年人從外走來。
“這是誰人?”黑夫看向章邯。
“是御史丞,馮去疾!千石大吏,更是大王最信重的臣子,他不是該在咸陽麼,怎麼來壽春了!”
章邯面色微變:“難道說……”
馮去疾與王翦見禮後,也道明瞭來意,從袖中抽出一張明顯蓋了鮮紅大印的帛書來。
“請王將軍與衆將士聽詔!”
黑夫連忙隨着章邯的動作,眼看從王翦到李由、章邯,都只是起身作揖,不由暗暗鬆了口氣,看來這年頭在軍營裡聽王命,是不用撲通跪倒的。
卻聽馮去疾大聲道:“維二十四年,時在仲夏,陽和方起。王自咸陽東遊,巡畢三川、潁川,至於淮陽,臨照新土。聞大庶長已破項燕軍,殺其柱國,陷其都邑,王心甚喜。今令大庶長王翦,及有功將士押解負芻,及荊國羣臣至陳,見王於舜墟,揚虞定三苗之威,享《六月》凱旋之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