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顫抖,他懷裡的她,也在顫抖。
深秋時節,乍暖還寒,晨昏後,下起了小雨,整個天灰濛濛的,之後連着下了一整天的雨,江夏初睡了一天,昏昏沉沉的,一會兒醒着,一會兒夢着,左城便抱着她,一直一直。
“先生,人到了。”進叔在門口小聲請示了一句。
左城眸底墨色青黛,略顯疲倦,吻了吻懷裡的人兒:“乖,我馬上回來。”
江夏初緊閉的眸子並未睜開,只是眉間蹙了蹙。
又親了親她,他才起身出去。
左家大廳裡,候着很多人,一致的面無表情,除此,還有一張雖是精緻,卻慘白灰敗臉。
“先生。”一致的動作,躬身,絕對的恭敬服從。
關盺擡頭,便看見那男人由遠及近地清晰,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渾身纏繞不散的寒烈,還有那眸底,嗜血絕然的殺伐,那種美,驚心動魄。
左城一步一步靠近,極慢的速度,關盺一顆心,提起,最後沉下,沉下,到萬丈深淵。
關盺想,這場判決還沒開始,左城卻只用一個眼神,耗去了她所有力氣,再無退路,她開口,最蒼白的對話:“交往了三個月,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
她擡起眸子微微環視,入目的黑色,入目的人,入目的他,都是冷的,才發覺,原來,這纔是真實,他該是這樣的,與生俱來的王者,睥睨衆人的主宰。
他並不與她周旋,嗓音低沉,極冷:“昨日慶典,你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你知道啊。”關盺只是笑笑,眸子毫不閃躲。
“說。”薄脣抿成僵冷的直線,左城側臉,陰鷙。
這樣一雙眼,她拼了所有勇氣去對視,算計好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卻連小心翼翼的表情都不敢表露,表情淡淡,她說:“見了你。”
純黑的眸子,像那沒有半點星子的夜,鋪天蓋地的黑與冷,左城只是輕啓脣:“那輛車,是你動的手。”
絲毫沒有疑問,左城這雙眸子,總能洞悉所有的不爲人知,不給人任何挽回的餘地。
關盺知道,她的審判到了,無路可逃了。
大概反抗會更愚蠢,只是反笑:“爲什麼覺得是我?”
“若昨晚,我沒有與她一起,今日受傷的便是她。”語氣沉凝,他篤定,一雙眸子,冷徹。
一句話,剖析得精細準確。
關盺垂眸,視線落在左城左掌心,觸目驚心的傷口,她忽地笑了,看着他,眸底一團暈開的墨,黑沉,漸進死寂:“原來錯在我不該挽留你。”斂了笑,她嘴角勾起,嘲諷着,“我本想否認,不過想來是徒勞,我也省了力氣。”
天衣無縫的一局,她算準了每一步,每一種假設,每一種後果,甚至精細時間,地點,都準確無疑,唯一錯算的就是她自己的心。
原來,最不能掌控的是人心啊。
她敗了,不是敗給了左城,是敗給了自己的一顆心。只是最可笑的是,即便到現在,她未曾有過後悔,哪怕一分。
只是,這個男人,自始至終看不到她的心,或者說,視而不見,所以,才能如此平靜的冷漠,他只說:“你不該打她的主意。”
“我最不該的,便是捨不得你去冒險。”她笑,看着他的眼,很利,像剜在心口的刀子,可是,她卻錯不開一點,一字一字從喉間哽塞而出,“明明知道一旦說了會是個什麼結果,還是沒有忍住。我想,要是昨晚我沒有那樣挽留你,你們的結果不會變,至少,我不應該是這樣的結果,可是,我還是做了。”她對他笑笑,問,“你說爲什麼人總是這樣愚不可及?”
從昨天到現在,她不止一次這樣問過自己,爲何昨晚伸手拉住了他,爲何對他說了那樣一番自掘墳墓的話,她沒有想出個結果,只是有一點她可以肯定,要是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麼做,雖然明知道留不住他。
左城並不答,坐在沙發裡,昏暗的光線下,他垂着眸子,冷冷啓脣:“結果?”眸光一擡,染了窗外深秋那種徹骨的涼,“料想到你自己的結果嗎?”
心忽地一緊,她緊了緊手心,她回:“肯定很慘。傳言說左城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我不覺得我會是例外。”
“你的確不是例外。”噠的一聲,打火機的一點暗光打在他側臉,明媚的冷峻,極美,他緩緩點了煙,聲音散在冷悠的煙霧裡,“而且傳言也不假。”
關盺呼吸一滯,臉色趨於紙白,張張脣,說不出話來。
他心狠手辣,殺人如麻,這是他給她的判局。
這一刻,關盺無話可說。
左城還是垂着眸子,緩緩吸了一口手裡的薄荷煙,慢條斯理地吐着菸圈,動作那般優雅,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吸菸也可以美成這樣,可是她也同樣知道,這個美麗的男人有多狠。
很久,他不語,手裡的煙燃了一層青色的灰,隨手扔在了玻璃菸灰缸裡,他起身,對上她的眼,視線灼灼:“你若算計的是我,興許還能走出左家的門,但是,你對她動了心思,我容不得。”
她的審判,真不輕呢。
她笑,又斂了笑,嘴角僵硬,扯了扯,不知道哪裡有些疼,難以發聲,聲音乾澀又沙啞,大抵是煙燻了:“左城,我進左家的門這麼久?我一直在等,等你問我,問我爲什麼要如此?”
左城沉默,眸子冷沉沉的一片,全是陰翳。
等不來他的一言一語,她眸子突然便酸了,聲音也哽塞得不像話:“爲什麼你不問一句呢?哪怕是一句。”
她想,這樣不貪心吧。不,她不貪心,但是,左城卻太吝嗇。
她只要他的一點留心,一點注意,一點好奇,只是,他直接宣判了結果,沒有審問,沒有過程。
“從你動了害她的心思開始,我便想好了你的結局,其他的。”眸光一沉,他的聲音,不止冷,還狠,“我並不關心。”
這就是左城的回答,如此乾脆,如此果斷,不留一絲一毫的餘地。
又一次,她錯算了,這次錯算的是左城的心,遠比她想的要冷,要硬。她不禁冷笑出聲:“我還以爲,我這麼費盡心思一場,你總會多記着我一點,看來是我自作聰明瞭。”
左城似乎漫不經心,卻絲毫不少一分凌厲與狠絕:“何必自找死路,遊戲一場,不值。”
遊戲一場,這個男人從未將她當真。
一句話,她的費盡心機成了一場鬧劇。
她還是笑,笑得眼睛彎彎,全是酸澀,快要溢滿,她悵然嘆了一句:“怎麼會不值呢?”擡眸,她看他,“左城,至少這是你第一次拿正眼看我。”
三個月了,外人都說她關盺是左城的女人,只有她自己知道,他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意。
這是第一次,她清晰地看見他眼裡有她自己的倒影,蒼白的臉,冰涼的溫度。
她啊,還真是不貪心。這樣一個眼神,她便癡了,怔了,卻也只是片刻,他眸光冷凝了,眸底,暈開森冷的殺伐。
是時候了。
關盺忽地邁開步子,走近一步,再一步,迎上他冷若冰霜的眼:“也夠了。”慢條斯理地,一字一字她都說得極慢,極清晰,“只可惜,受傷的是你,不是江夏初。”
左城眸光一緊,森冷肆意瀰漫。
她再進一步:“真可惜——”
一語未完,喉間一緊。
她仰起頭,艱難地垂下眸子。
便是那樣一隻極美的手,如今還沾着血跡,掐着她咽喉,一點一點收緊。
關盺呼吸一滯,喉間火辣辣的疼,每一個字,都像要撕裂喉嚨:“真可惜,我本想,若是沒有江夏初——”胸腔裡抽疼,聲音開始斷斷續續,“至少——再沒有別的女人,咳咳咳——能入你左城的眼了。”
左城左手再緊一分,手腕結痂的傷口撕裂,滲出血來,他卻絲毫未見,眸子越發灼熱:“你說這些話,是想我親自動手,我便如你的願。”
他又猜中了她的費盡心思,她確實這麼想,若要死,她寧願是左城動的手。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了。
左城手再緊一分,她腳下,一點一點離地。
終於,她知道了,這個男人有多狠,代價這樣慘重。
只是須臾,左城再緊一分,腕上一絲紅色的血蔓延到她的脖頸。
所有人,只是沉寂,看着這一幕,看着她臉色一點一點發白,發青,然後直到眸光死沉,垂下。
無動於衷!這便是左城,這便是左家,沒有憐憫,沒有心軟。
“左、城。”她一字一頓,那樣艱澀,那樣緩慢,那樣倔強,用盡了最後一絲的力氣,“我、是、爲、了、你。”
一句話完,她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閉上眼,眼角一滴一滴晶瑩的淚,是涼的,手緩緩垂下。
森然之氣一點一點瀰漫,天,忽地一暗。
“左城。”
一個清凌凌的聲音散開,一個須臾的時間,散了所有陰鷙的冷意。
左城動作僵了一瞬,緩緩轉頭,便看見那人一身白色的長裙,臉色同樣的白,幾乎透明,長長的發很亂,一步一步走近了。
江夏初走到他身邊,又喚了一句:“左城。”
突然,他手足無措了,左手還掐着那人咽喉,忘了緊或者鬆,聲音也是慌亂的:“夏初,進去。”他伸出右手,遮住她微微渙散的眸子,哄着,“乖,別看。”
她推開他的手,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轉而看着關盺,還是平平靜靜地:“放了她吧。”
他動作僵了,聲音有些冷:“我不止一次告訴你,除了你,我從不心軟。”
左手上的血還在流,緩慢的,一滴一滴,落在黑色的地毯上。
她垂着眸子,長長的睫毛顫着,看着左城的手,聲音軟軟的,有些澀:“可是,我心軟了。”
左城心頭一緊,開始軟了。
江夏初擡頭,看着他的眸子:“我心疼你的手。”頓了頓,聲音乾乾的,“都出血了。”
說完,她便伸手,去擦左城手腕的血,一點一點擦得認真,緩慢,漸進,她的手也染紅了,她卻絲毫不在意,執拗地繼續。
這一幕何其相似,許多年前,他們初見,他的血便染了她一手。
緩緩地,他眸中陰鷙的森然一點一點散去,無奈:“夏初,你又讓我心軟了。”
鬆了手,左城反握住江夏初的手,都沾了血,是溫熱的。
關盺跌坐在地,臉色依舊鐵青,渙散的意識一點一點清醒,入耳的便是左城毫無溫度的聲音:“若是再見面,我絕不留你。”
一句話,大廳裡迴盪開,在關盺耳邊縈繞不散,許久許久,她才找回呼吸,再擡頭,只看見,左城抱着江夏初,兩個重合的身影一點一點模糊。
“哈哈哈——”她大笑,氣息紊亂,粗喘着,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斂了笑,一雙眼睛全是陰鷙,“江夏初,竟是你。”她笑着笑着,又哭了,眼角都是淚,重複地喃着,“竟是你,竟是你——”
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所有聲音,左城將江夏初放在了沙發裡,她很乖,不說話,也不動作,只是眼神有些渙散。
“夏初。”
左城輕輕喊了江夏初一句,只是她沒有反應,眸子裡還是沒有一點倒影,像個木偶。
左城心頭一緊,有些疼,甚至懷疑,剛纔那些輕柔的話,都是幻聽。
撥了撥她凌亂的發,即便靠得這樣近,她眸子裡還是沒有他的倒影,他心慌,甚至是害怕。
“你與我說說話好不好?嗯?”
無論他怎麼哄着,江夏初還是一言不發。
“夏初,剛纔不是說話了嗎?像剛纔一樣,說點什麼好不好?”
她不說話,他執起她的手,擦着她手上的血跡,他左手的血,卻越染越多。
江夏初垂着的眸子,忽然顫了一下,落在左城手上。忽然,她起身。
“夏初。”
左城慌亂地喊了一句,江夏初沒有理會,徑自走向櫃子。
不一會兒,江夏初捧着醫藥箱回來。
左城嘴角一揚,蹙起的眉緩緩散了,剛要起身,茶几上的手機屏幕一亮,左城匆匆一眼,忽地,眸子便冷了。
“你是真的心疼我嗎?”他坐回沙發,脣角冷曼,問得有些莫名其妙。
江夏初微微頓了一下,似乎動了動脣角,卻什麼都沒說,走過去,給左城包紮,動作有些機械。
“我還以爲是。”似乎自嘲,江夏初並不回話,左城繼續自言自語,“原來只是受人之託。”
江夏初睫毛顫了顫,一層暗影,遮住了所有情緒,半響什麼也沒說。
那手機的光還亮着。
關艾說:謝了,關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