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城猝不及防後退,手上一滑。
一個須臾,一個錯手,他丟了她,還有他的理智與生命。
靜,很靜,只有一個沉悶的聲音,一下,一下,接着一下,響在那高高的大理石臺階上。
“少夫人!”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在死寂裡劃破了一道口子。
沉寂了一秒,漫長到讓人窒息的一秒,然後這個世界醒過來,然後呼天搶地地聲音一波一波地翻涌。
“少夫人。”
“救人!立刻!”
“快,快聯繫醫院。”
“讓左右過來。”
“……”
亂了,亂了,吵鬧地似要翻天覆地。唯獨他,左城他聽不到一點聲音,沿着她滾下的那一階一階的大理石,一步一步走得緩慢,沉甸甸的步子,停在那個毫無聲息的人兒面前。
“別動她。”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聲音,好像來自亙古的修羅場,不帶絲毫血腥的森然,那樣沉寂,那樣壓抑。
幾乎出於本能,所有動作都定格在那個畫面裡,是靜止的,本能地服從,本能地將那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恐懼藏在最深,然後看着那個男人,那個周身不帶一絲戾氣卻生生能要人命的男人。他俯身,跪在天青色的大理石上,顫抖地伸出手,拂過女人毫無血色的臉頰:“夏初,疼不疼?”
夏初疼不疼……多麼溫柔的一句話,軟綿綿的,卻生生剖開了多少人的心臟,很疼。
她不說話,在顫抖,該是疼了。
左城拂開她額上被汗浸溼的發,伸手去抱她。
進叔驚呼:“少,少爺。”
左城動作頓住了。
一個須臾的沉默,驚叫的聲音顫抖的厲害,只說了一個字:
“血。”
左城擡起眸子,只見那天青色的大理石一點一點染上刺目的紅色,鑽進他的眸子,全是觸目驚心的紅,她最愛的白色裙子,已經辨不清原來的顏色。
他眼前黑了,重重跌在地上,一雙黑沉的眸子與地上的人兒一般的死氣沉沉,伸出手,他不敢碰她,懸在空中顫抖。
“沒事的,沒事的,夏初,不怕不怕。”他輕拍她的肩膀,未曾觸碰到他,白皙指尖染了血般紅。
地上的人兒忽然擡眸,一雙不流一滴眼淚的眸子那樣悲傷到讓人不能呼吸。
“你說過他的病與你無關的,你說過會讓他好好活的,左城,你說過不騙我的。”
江夏初的聲音極小,極小,尾音都幾乎消散在空氣裡,卻帶了魔障,直擊左城柔軟的心臟。
左城伸手放在她脣上,輕聲哄着:“乖,你別說話,別說話好不好?”
她眼瞼一點一點垂下,左城將她抱起,輕柔地放在懷裡,那樣如履薄冰。
懷裡的氣息,越來越弱,她張張嘴,沒有發出聲音。
他看着她的脣,一張一合,是一句話。
她說:“左城,要是我死了,一定不要來找我。”
他大吼:“你要是敢死,我就讓所有人給你陪葬。”
原本閉着眼睛的人,忽然睜開眼,明明是一雙渙散又空洞的眼睛,卻灼亮地好似要燃燒,她伸手,抓着左城的一副,掌心的血染紅了左城的襯衫:“孩子。”
拼着最後一絲力氣,她說了兩個字,手,垂下,再也沒有開口。
他抓過她漸進冰涼的手,幾乎嘶吼出聲:“你和孩子,我都要。”
閉上眸子的她,嘴角扯出荒誕的笑,氣若游絲。
血,還在蔓延,流到左城腳下,鞋子早沒了蹤影,他觸到一地的溫熱。
這一天,左城終於知道有種無能爲力,叫做生與死。
此時此刻的左家,到處都是死亡的氣息,生生要扼人咽喉的那種森然,即便是在左家摸爬滾打多年的左右也忍不住直哆嗦,更別說那被臨時拉過來的女醫生。
女醫生四十多歲,是那一行裡的權威,婦產科醫生,也是見慣了血腥生死的,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滲人的病人家屬,直接腦袋放空,牙關打顫。
左右連忙一腳踢過去:“這是婦產科章曉醫生。”
那個叫做章曉的醫生孩子凌亂中顫抖。
只見一直背對着的男人轉過身來,一張臉,第一眼,美得讓人心驚肉跳,第二眼就心肝發顫,然後再也不看直視。
短暫的沉默,一雙美得更像畫作的手揚出來,白色的指尖,擒着黑色的槍。
“裡面有兩顆子彈,少了一條命,你便賠上一條。”
章曉醫生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大腦放空幾秒,顫抖着手接過了槍。
一輩子沒摸過那玩意的婦產科大夫,斗大的的汗珠子沒停過,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左家的大門豎着進來容易,豎着出去難。
最後,婦產科大夫是被左右拽進房間的。
江夏初房間的門開開合合,幾個護士進進出出,一盆一盆染紅的血端出來,一點一點染紅了門口男人的眸色。
隔着半近不近的距離,左家上上下下閉氣凝神,連一貫好動的左右也安靜老實地詭異。
忽然,守在門口的左城轉身,一眼冷光落於左魚,眸色還未褪去紅色。
“左家不養無用之人,是我對你太仁慈了。”
像感嘆,像無奈,像罪責,像自嘲……說不清情緒的一句話,淡淡的,不見血腥、不見陰鷙的狠。
左魚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伏地:“左魚有罪。”沒有絲毫怨尤,亦沒有絲毫不甘。
“走吧,今後你便不姓左。”
還是不溫不火的聲音,唯有暗紅色的眸子冷若不暮的雪。
左魚雙肩微顫,張張嘴,沒有說話,起身,站得筆直,然後轉身,毫不拖泥帶水。
左家之人,除了死於背叛,從未有人這樣離開過。
剛踏上階梯,身後男人嗓音沉而冰冷:“有怨嗎?”
“沒有。”
擲地有聲的四個字,說完,左魚轉身,走至左城前,攤開掌心:“她不希望我給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忤逆她。”
手中之物交予左城,左魚毅然離開,一直挺直着背脊,帶着左家之人的驕傲與姿態。
那是一張皺巴巴的紙,白色的,印着淡淡青色花紋,是江夏初最喜歡的江洲宣紙。
左城打開紙張,躍然紙上的字跡娟秀斯文,那是江夏初的字體。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出自詩經·唐風,葛生悼念摯愛亡妻之作。
二十八個字,很濃重的筆墨,看得出來下筆之人有多用力。
左城轉身,推開房間的門,然後一直守到了這一天的地老天荒。
江夏初醒來的時候,天黑,夜裡沒有星星,房間裡只亮了一盞燈,寂靜極了,聞不見呼吸,只有點滴聲不疾不徐。
她掀開眸子,黯然無痕,像死去的秋水,眼前,是男人極好看的眉眼,些許頹廢,她卻映不出一絲倒影。
“夏初。”
左城的聲音嘶啞極了,埋首在她脖頸,鬍渣刺人,僵直地抱着她,在她耳邊喟嘆:“醒來就好。”
左城一雙總是黑沉沉的眸子,眼瞼處濃重的青黛,輕輕合上。
整整兩天,江夏初不曾睜眼,他不曾閉眼,終於,一顆不安的心放回腹中。
“孩子。”她遲疑了一下,捧着左城的臉,眸光相視,“孩子,還在嗎?”
經久不出聲的嗓子嘶啞,從她蒼白的脣間顫抖溢出,似乎在慌張,託着左城的指尖劃在了左城下巴。
左城沉默了,抱着她的手,很用力。
“孩子,還在嗎?”她依舊纏着聲音,空洞破碎的眸光忽明忽暗的,好似潮起潮落時的夜幕。
有一陣沉默,左城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沉聲,回答:“沒有了。”
她手指輕顫了一下,破碎的眸子散了最後的溫度。她笑,不喜不怒:“沒了。”
左城抱着她,更用力,似乎要揉進骨血。
江夏初在她懷裡擡頭,嘴角扯着荒誕的笑:“左城,你的孩子沒了。”
左城吻她涼涼的脣:“我只要你活着。”
她還是笑,乾澀的眼睛沒有眼淚,沒有焦距,她問左城:“我爲什麼還活着?”
左城沒有回答,她還在笑,伸手,覆在了腹中,那裡平坦依舊。
很久,很久,江夏初沉沉睡了,左城看着她蒼白如玉的臉,輕喃着:“孩子會有的。”
他伸手,放在她腹上,輕輕揉着。
那裡,長着他的骨血。
江夏初昏昏沉沉,又是兩天,左城一直抱着她,陪着她醒了又睡,她再沒有開口。
左城出那個房間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天,整個人瘦了一圈,側臉棱角越發冷峻了。
剛關上門,左城眸子一沉,直直向後倒去。
“少爺!”
“先生!”
進叔與左右一左一右攙着佝僂了背脊的左城,他終於還是倒下了。
左右到今天才發現,原來這個男人不是神,不能刀槍不入,會受傷,會生病,會心如死灰。
左城是那般驕傲,那般桀驁的人,如今,連支撐自己的力氣都沒有,耷拉着眸子。
“進叔。”
輕聲唸了一句,左城毫無力氣,軟軟靠着左進。
兩個字,進叔老淚縱橫,已經記不清自家少爺多少年不曾這般脆弱的模樣了,他啞聲應着:“是,少爺。”
左城半閉着眼,睫翼顫抖地厲害,他說:“我從未那樣怕過。”
這個男人,連死都不怕的男人,七歲就開槍殺人的男人,並不無所畏懼,看,他怕他的女人。
左進撇開眼,紅了眼眶,左右亦然,撫着身上的男人,一時沉默。
“她昏迷的時候我在想,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我便廢了這手賠她。”
左城擡起右手,那隻手,沒有抓住滾下樓梯的江夏初,他視線灼灼,竟是殺氣森人。
到底,爲了那個女人,左城會做到怎樣瘋狂的地步,沒人敢想象,只知道,很恐怖,現在的左城,看似毫無殺傷力的左城,最可怕。一個可以對自己下手的男人,毀滅性太大。
左右眼裡一泡淚花,努努嘴:“先生,別這樣。”
左右今天才真真切切知道,什麼叫紅顏禍水,真會要命的。
左城冷笑,依舊盯着右手,好似一隻癲狂狀態的野獸。
“好在只是有驚無險。”進叔刻意喟嘆,手扶住左城的右手。
這雙極美的手,多少人要想毀了,有本事的也就只有一個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這四天,進叔同樣像從鬼門關走了一趟。
“先生,心裡若是苦的話,說出來。”左右鼻子一抽一抽的,泫然欲泣。
驕傲的男人,絕美的臉,慘淡的眸子,左城說:“我對她又撒謊了。”
“我告訴她孩子沒了。”嘴角冷曼地扯了扯,“她不哭不鬧,我不知道,到底她是喜是怒。我不敢賭,便騙了她。”
他一身傲骨折彎,薄脣輕啓,全是悽苦:“那個孩子,我怕她不要。”
除了左城,都哭了,那是九尺男兒,左家鐵骨男兒,爲這個男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