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不止, 蓮葉田田,蕙欣宮長久無人住,如今看來更像是這深宮中一處世外桃源。從翊坤宮出來, 他就同我來了這裡, 蕙欣宮雖裝潢精緻, 可是地處較偏, 這大概也是皇上故意爲之, 才得以讓這宮保留至此,不至於在四姐走後就被賞作他人。
我不知他帶我來這裡是何意思,是借思念四姐的傷感來掩飾翊坤宮的不愉快, 還是來我們鬱結誤會開始的地方尋求解法,亦或是單純得來睹物思念我們遠去的故人。
他在塘邊陰涼處停下腳步:“依額孃的性子不會善罷甘休的, 你不要在意她的話, 只管說是我的意見, 我會處理的。”
我向他福了福身道:“多謝爺,方纔在翊坤宮爺就已經很照顧臣妾了, 不必再費心。”
“你原來不這麼拘禮的。”他微不可聞地嘆口氣:“我也只是實話實說,的確是我堅持要降沁珠位分,而你有勸阻。”
我無言以對,擡頭髮現他正望着遠方出神,熱浪襲襲, 他落寞的樣子卻看得我心涼。
從解開誤會那天起, 我開始變得小心謹慎, 注意着每一次的行禮, 每一聲稱呼。用心才發現, 原來他包容了我那麼多次無禮的行爲與對話。誤會解開,我們再無隔閡, 那我又該怎麼面對。
想起曾讀過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句子:“如果打算愛一個人,你要想清楚,是否願意爲了他,放棄如上帝般自由的心靈,從此心甘情願有了羈絆。”也許我還沒有想清楚,也許是我膽小,我不想也不敢現在就去面對。可是當我拿來自欺欺人的藉口粉碎掉了,我只能用刻意疏遠來換時間。
如我們所料,宜妃並未打算妥協,我月月都要進宮向她請安,五阿哥卻無法次次都護我。而我們都猜錯了一點,他的袒護不僅不是宜妃會饒了我的籌碼,反而在她眼裡,這事正是因我而起。
我不願背這個黑鍋,將真相和盤托出,又立馬後悔自己的衝動。觀察到她臉上有陰霾漸散的跡象,我稍稍鬆了口氣。
她舒緩了口氣道:“原來如此,的確是沁珠太不懂事。”說罷嘆口氣:“可你當初不聽本宮勸,執意懲處了她,白玉早就心有不滿了,況且這算舊事重提,再罰似有不妥。”
她聲音輕輕,聽起來還帶惋惜的情感,可這話根本不給我反駁的餘地。
不過這事我也有衝動,即便她一而再再而三針對我,我也已經對她沒有絲毫好感,可是我也得顧着皓昀的感受,不該由着五阿哥鬧到這地步的。
見我沉默,她以爲我猶豫不定,又道:“且聽本宮一句勸,寬恕沒有威脅的人是長遠之道,有自己的孩子,套得住他的心纔是生存之道。”
宛凝的產期越近,我越是不安,算着日子也該就這九、十月份了,這幾夜覺都睡不安穩,一點聲響就會驚醒。
我的緊張並非沒有緣由,生子在二十一世紀都是件挺有危險的事,何況是這個這個沒有麻醉沒有手術沒有醫用設備的年代,一點差錯都是致命的。
九月初我就找了產婆和大夫在府裡候着,每日去給宛凝請脈,又加派了好些腿腳利索的下人日日看着,又任何事第一時間來報。只恨不得半夜都貼身照顧着,又擔心一不小心碰到了她肚子。
這天終於還是來了,宛凝已經疼得叫喚一整天了,大夫看過說是產前正常現象,我一直陪在她身邊,好說歹說餵了些吃的進去,聽她叫得我心裡發毛,可是不敢走開一步。
五阿哥升爲貝勒爺之後更忙了,府裡大小事務全是我這個不太靠譜的嫡福晉掌管,小事還好,宛凝的事出不得一點岔子。
守了她一天,終於在半夜開始分娩。本來是五阿哥在屋內不住腳地徘徊,結果我坐在椅子上反而抖得更厲害,他只得停下來叫我寬心。
本該叫他去睡,我守着就行的,就像電視上看的那樣,我該爲他分憂,可是聽着宛凝近乎悽慘的痛呼,我實在沒有勇氣一個人守在這兒。
過了應該的時間,孩子還是沒有生出來,唯有一羣奔跑的丫鬟、一盆盆端進的熱水和端出的血水。五阿哥也不安,時不時抓個丫頭問問裡面的情況。
門又開了,我們探頭向裡。這次跑出來個丫頭,卻是衝着我們來的。她喘着粗氣:“貝勒爺,側福晉難產,產婆問萬一情況不妙,保大人還是孩子。”
“有什麼好考慮的!自然是保大人啊!”我一直不着向那人吼道。
那人爲難對我道:“嫡福晉說的是,可是側福晉自己說要保孩子。”又看向五阿哥:“還請貝勒爺定奪。”
我也看向他,他卻沒有我想象的堅定,他緊蹙着眉,居然在猶豫。
好似兜頭淋下一盆冰水,我被澆了個透心涼,而宛凝的痛呼沒有給我難過的時候,憤怒的火苗一下躍起千丈,我恨恨對五阿哥道:“就因爲是皇家骨肉,這麼多年的夫妻情分就全然不顧麼!她爲你付出了那麼多,就算這孩子今後是皇帝命在緊急關頭也該保宛凝啊!若你的選擇不是這個那麼包括將來你所有福晉肯定都會爲你寒心的。”
一頓痛罵,他到底還是聽了我的話,過後我才緩過神來,見他臉色鐵青揹着手立在門口,回想方纔的所作所爲,全屋都是驚呆的面容,大概從未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當着衆人駁他的面子。
這樣想着,後怕陣陣,忍不住軟了腿,還好及時撐住了旁邊的桌子。
小孩的啼哭聲打破了這個充斥了緊迫感的夜晚,不一會兒產婆便抱着洗淨的小娃娃出來報喜:母女平安。
我鬆下一口氣,兩眼一黑。
睜開眼已是次日清晨,顧不上吃睡還精神特好的我一旦沒有了支撐這些的緊張,便只剩下了席捲而來的勞累,纔會一徹底放鬆就體力不支。
早膳過後我去看望了宛凝母女,小孩很健康,宛凝卻還很虛弱,坐月子也是件值得重視的事,不過對我來說與之前相比還是好了很多。
一直最擔心的就是怎麼面對五阿哥,不過看樣子從那之後他一直有意避着我,雖然我害怕面對這件事,可他這樣我卻抑制不住的失落,感受着日復一日的冷清,我似乎真的如傳言所說,失寵了呢。
雖然重來一遍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可是畢竟我對他的語言態度都太過分了,尤其是在這樣的年代,看來他是真的生氣了,我該去道歉嗎?
守着我所謂的自尊煎熬了半月,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想去說清楚,這樣子的冷戰算什麼,我錯的地方就該認錯,原不原諒就是他的事了,可我得做得問心無愧。
我在書房門口攔路他顯然沒有料到,愣了一下還是讓我進去說話。
進了屋,他也不問我理由,安靜地有些尷尬,我便鼓起勇氣開門見山道:“臣妾今日是來道歉的,那天太沖動壞了規矩,說了逾越的話,特來請求原諒,隨您責罰,臣妾都無怨言。”
“你是故意的嗎?”我詫異地擡頭望他,卻發現他真是有慍色,下意識反問:“啊?”
他似乎對我的反應也很疑惑,可是望了片刻我還是一臉茫然,他背過身去嘆了口氣:“你何錯之有,你說得對,我其實很讓人寒心,這次特意前來,難道不是強迫我面對嗎。”
所以說他避着我其實是因爲對我那話感到羞愧?!我根本就沒指望他會在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裡認同我所謂的價值觀,一直擔心的是我過分的話惹他生氣,原來幼稚膚淺的人是我。
我想不到什麼安慰的話,硬着頭皮解釋道:“特意前來攔路,是以爲爺生氣不願見我的無奈之舉啊,沒其他意思…”
後面用不着繼續湊詞解釋了,因爲他已轉過身來,“多雲轉晴”。
不得不承認,和好的日子,莫名其妙心情愉悅。即使我再怎麼抗拒想要隔出距離,心理變化總會第一個“出賣”我。對他好感持續上升的同時,我也已經放棄刻意,順其自然,坦然接受。
尋了個最近的黃道吉日,恰逢陽光燦爛悅人心,適合商議要事。我約了難得閒上半日的貝勒爺來我院子喝茶賞菊。
我滿意地試坐在擺好的小几旁,風景宜人,忍不住感慨,某個名人說得挺對:好環境能影響心情。可當他滿面春風坐在我對面時,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東扯西扯好半天才戰戰兢兢裝作不經意切入正題:“沁珠的事,爺還是不和額娘讓步嗎?”
“恩,剛入府就因嫉妒敢偷毀掉重要的東西,即便不是四姐的禮物那麼重要,也是該罰,三番五次引起事端,她惹出的勾心鬥角的事還少嗎,我雖待人寬容,可這樣的人繼續當主子只怕不得安寧,降她位分並不爲過。”他看向我問道:“她次次都有招惹你,此事就算衆人都反對,你也不願就此放過的對吧?”
我點頭道:“我自然是不喜她的,可看樣子她已經知錯了,年紀挺小看着也挺可憐的,額娘也好幾次勸我寬容些,我不願看額娘和爺起爭執。”
我捧起茶杯抿了口茶,偷瞄着他的臉色,卻見他只是頓了頓,並未有情感的變化:“額娘那邊不用擔心。”
可不能就這樣結束啊,我一定得勸服他。“可是…”
“因爲白佳皓昀嗎?你這麼幫她。”他打斷我的話。
好吧,他提起來也好,省得我想說不知如何開口。我承認:“恩,他確實也是原因之一,他是我好友,若因爲我他最疼死的妹妹被貶爲奴,我也無顏對他了。就當是看在他的面子再給沁珠一個機會吧。其實我特別希望也能和皓昀成爲朋友…”
“趁早斷了這心思。”他打斷我的話,冷哼一聲道:“你的好友?倒是坦誠。”
我被他譏諷的語氣惹惱,反感他的小肚雞腸:“我坦然因爲我們本來就是恨純潔的關係,倒是爺,什麼時候可以學着去相信一下別人!”
“是嗎?遇險就奮不顧身救你,無聊就獻殷勤,送那些東西,我可不覺得是誤會!”
我對着摔門離去的他的背影一陣瘋打,又踢翻了凳子才覺解氣,憤然進屋翻出那批話本子,是我看錯了人,怎麼會喜歡這麼小氣保守的人!叫我不要看我偏要,根本就是他不懂欣賞!
這是?!我扔下書衝到牀邊一把掀開被單,什麼都沒有!
頹然坐在地上,難怪他會因爲話本子生那麼大的氣,難怪他會吼着我的名字說我不知羞恥…
手胡亂抓着什麼,房間被我掀得一團糟卻沒有心裡亂,這讓我怎麼去開口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