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我望着眼前溫柔望着我的他, 彎了嘴角,輕輕叫出他的名字。
他伸出手來將我額前的碎髮挽到耳後,輕柔地應道:“嗯, 我在。”
心裡像揣了團陽光, 暖暖的幸福。我想鑽進他的懷抱, 卻始終夠不着, 我心裡一咯噔, 急忙向他靠近了些,他卻也隨之離我更遠了些,始終是保持着我抓不到的距離, 眉目間依舊極盡溫柔。
我心下了然再怎麼努力也只能像這樣隔着看似很短卻無法到達的距離相望,無助地搖頭重複着一個字:“不……”
清醒過來枕頭溼了一片, 我卻長舒一口氣, 幸好。
不知是不是胤祺偶爾藉着公務途徑薊州會來此小住的緣故, 這幾年我夢到他的頻率比以往多了許多。
也偶爾會夢到我和他完美的結局:活到一把年紀白髮蒼蒼,還在冬日的暖爐旁相擁取暖, 划拳猜謎,紅泥小火爐上溫着新釀的米酒,閒適而滿足。
可每每夢到那種深刻入骨髓的無助,早上醒來總是滿臉溼潤,屢試不爽, 只是時間久了, 已經沒有了醒過來找不到他滿心蒼涼的害怕。
歷史終於又一步步走上了正軌, 就算沒有偶爾傳出的閒言碎語, 百姓心中也多多少少清楚, 皇城內那場驚心動魄的奪嫡。
皇八子因斃鷹事件已經徹底失寵,轉而支持皇十四子, 而皇上對十四爺的賞賜在皇子中無人能敵,幾次平叛的大將軍王軍功赫赫,威望漸盛,衆望所歸,佔盡了風頭。
也有稱讚四爺的聲音,經歷了不擇手段、親情淡薄、兄弟反目的奪嫡之後,如今對公務踏實穩重,私下卻虔心向佛,學陶淵明清心養性,深得皇上喜歡,是繼位的好人選。
無論什麼,那場腥風血雨也算是過去了,曾幾何時,深得皇上信任又年長能幹的大阿哥,從小聰慧過人的太子,才華橫溢的三阿哥,賢德溫潤的八阿哥,聰敏慷慨的九阿哥,直爽豪邁的十阿哥,文武雙全的十三阿哥,都是皇父引起爲傲的皇子,如今或失寵或死或幽禁,絢爛後悲劇的結局,最終隨着時間淹沒在歷史長河中……
贏或者輸,對於每個人來說,失去的都不僅僅是名利,但不知他們曾被名利薰硬的心,還會不會爲骨肉親情感到一絲痛惜。
這段刺激有趣的歷史,真真切切在我身邊發生的時候,全然變了樣,當陷進去的,是朋友,是親人,即使置身事外,也終究不能心安,我都如此,胤祺就更不用說了。
或許是我的無端闖入,讓他曾差點陷入權力中心,即便我挽救及時將歷史推回了原位,其中痛楚,隨着越來越激烈的歷史進展,再無法輕言帶過。
親自去查看過入港的貨,回來恰好在正廳遇見師父。
他叫住我:“正好,婧文剛回來了,現在去洗漱,等會一起聽她帶回來的消息。”
我點點頭坐了下來,倒了杯茶暖着手。
前年,雅趣閣在京中一個重要探子因病去世,擅用藥粉心思細膩的婧文便自請去代替,師父猶豫再三終於還是答應了。
她很快出來了,寒暄一二她便直入主題:“京中一切安好,皇上這些年似乎在宮中有些待不住,夏天剛帶着大隊人馬去了熱河,還去了塞外圍獵,最近又在商議出宮去,定的大概是圓明園南苑,還不敢確定,具體的過些時日等張垣消息吧。”
張垣是受過胤祺幫助,現在在胤祺手下做事的一個漢人。康熙五十七年胤祺找到我的時候便成了雙方傳遞消息的信使之一。
師父思索片刻,問道:“十四阿哥短期內可有回程的計劃?”
“並沒聽說,如今在京中的重要皇子只有三、七、八、九、十、十二、十三、十五、十六、十七阿哥,由四阿哥監國。”
“好,皇上去了南苑,那邊我有另外安排人看着,這幾天師妹你就留在薊州歇着吧。”葉楠楓道。
程婧文拍了拍發呆的我,玩笑道:“沒聽到恆親王的消息,魂不守舍了?”
我轉身去撓她:“一回來就打趣我!”
瘋鬧正歡,師父突然道:“曾聽說一件事,皇上當年疑心八阿哥結黨營私,十四阿哥挺身力保,皇上氣急拔劍欲誅之,是五阿哥跪抱勸止。”
程婧文疑惑道:“師兄想說什麼?”
“沒錯”我答道,“師父下句該是想問,九阿哥一心支持八阿哥,與四阿哥結仇了對吧?”
師父不置可否,程婧文也是聰明人,關於我們的事也幾乎全都瞭解,略加思索也就能清楚:照如今之勢來看,十四阿哥的皇位繼承的最大可能者,恰逢五十七年準噶爾進兵侵擾西藏,十四阿哥被任命爲撫遠大將軍,主持西北軍務,也正是建立軍功的好時候,胤祺的親弟弟九阿哥與十四交情深厚,胤祺還有恩於他,如果將來十四即位,我也沒有擔心的道理,可當初無論是我救額娘,還是後來爲了胤祺離開,都是更四阿哥做的交易,顯然我所知道的那天機,就是“將來即位的是四王爺”。看她神情複雜,我苦笑點頭:“就是你猜的那樣。”
她嘆道:“五爺和他也沒什麼衝突,別提前把事情想得太糟糕。再說,你之前與他交換條件,想必他也定是有弱點的,總有辦法護着九爺的。”
飽嘗泄漏天機懲罰的我,不敢告訴他們康熙六十一年,現在看上去還是一切如常的康熙六十一年,就是改朝換代的時候。我不知道具體的時日,可眼下就十月了,再晚又能拖多久呢。
這位千古一帝,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我對這位政績卓越青史留名的帝王,早已經不止於教科書上那些客觀的形容詞,我曾叫過他皇阿瑪,看過他只是父親的那一面,也恨過他的無情冷漠,夫妻、父子之情皆可因帝位之爭煙消雲散……
程婧文遞給我個小紙條:“我這還有個朋友帶來的消息,給你的,自己看吧。”我失笑,心下感動,就知道,不管用什麼辦法,她總會帶回來胤祺的消息給我。
胤祺如今身在東陵,即便京城有變故,應該也不會有太大影響,關於雍正即位之說一直是段令人揣測真假難辨的秘史,史書記載的也是漏洞矛盾重重,弒君逼宮改遺詔等傳言也並非完全不可信,他若真是篡位,只怕我和胤祺今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不過現在也管不了這麼多了,只希望康熙駕崩之時胤祺還在東陵趕不回來,能避一次算一次。
口上可以不說,面上也可以裝作不知道,可心裡卻是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不安,十一月,終於又有了消息:皇上在行獵過程中感染了風寒,去了暢春園。
我有些坐立不安,我和胤祺熬了十年的離散之苦要結束了,隨之而來的雖可以一起面對卻也安危難料,還有康熙,越是接近那個時候,我越是難過,腦海裡不斷浮現他的好,父愛、聖明…卻即將要永遠得離開了。
程婧文看出了我的擔心,安慰道:“皇上年邁,出門在外隨行的太醫應該不少,這幾日氣溫驟降,是容易感染風寒,有人照料着,應該不會有大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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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病的時間不巧,馬上要到冬至的祭天大禮了,皇上很看重,年年都是親去的。”葉楠楓說。
我也接到:“若沒能趕在這之前好起來,宮中這些皇子,皇阿瑪大概會派四王爺前去。”
葉楠楓點點頭,嘆道:“兩派相爭的形勢,十四爺不在宮中,皇上一病,唯有四爺…”
他意味深長的目光望過來,我卻不由得躲開了,康熙駕崩時十四爺沒能趕回來,這段歷史我是知道的,如果能,我打心眼裡真想逃避這個問題,可精明的師父,估計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怎麼了師兄?”他話說到一半驟停,程婧文急切追問。
“沒什麼,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希望他能早些好起來。”
時間一天天緊迫,消息卻中斷了,按理說情況越來越不好,動靜也該越發大,可這幾天暢春園那邊一點消息也沒有,連另外派去打探的人也沒消息,整個暢春園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我們也懷疑過是不是探子遭遇不測了,可是沒有消息我們也只能等,直到今天,皇宮那邊突然傳來消息,皇上急召衆皇子前去暢春園!
“果然是出事了。”程婧文愁眉不展。
如果我們的人真是被四爺抓了,萬一熬不住酷刑都招了,等他一登基,必然不會放過雅趣閣,我只覺前路一片黑暗,彷彿走在懸崖邊上,稍有不慎就會摔得粉身碎骨。若是沒有牽掛,頂多是對死亡的恐懼,可我的親人愛人朋友,失去他們比自己死更讓我恐懼:“你們收拾收拾,現在就走。就是真被發現了,我們也一定要趕在他前面。”
“可是……”程婧文還想說什麼,被葉楠楓打斷:“好,我去安排些人手,婧文護送你額娘回青仁堂。”
程婧文怒道:“好什麼好!師兄你不跟我們一起走?瀟洛怎麼辦,正是需要幫忙的時候,我要留下來。”
“別吵,你們一起走。”我拉過程婧文的手讓她冷靜,說道:“我會借這個機會回王府去,就算四王爺查到雅趣閣,也不會懷疑到我,我不會有事,你們帶着我額娘回青仁堂去,等這風波過了再說,現在重要的是你們的安全,我擔心四爺知道了會對你們下手。”
葉楠楓堅持道:“婧文和魏軒護送你額娘回去,我們都放心,我留下來幫你,萬一四爺查出你和五爺的消息,我留些雅趣閣的人馬,護你們周全。”
“師父你跟婧文一起走!”
程婧文道:“什麼都別說了,我把信物交給他們,他們定能平安護送你額娘到達青仁堂。我在京城當過探子我熟悉,我留下來幫忙。”
“師妹!”葉楠楓壓抑着情緒,還是因爲激動拔高了音調。程婧文賭氣似的與他大眼瞪小眼,也是不退讓,兩個倔強的人。
我正打算開口相勸,葉楠楓卻先出了聲,語氣軟了下來,卻仍是固執:“你必須走,師妹,答應我你會按我說的做……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任何我所珍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