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城門口,一簇簇高舉的火把幾乎將夜色撕裂,宛城的半個天空幾乎都被染上了火紅的顏色。
本是一觸即發的氣氛隨着王嶽的歸來變的更加緊張,而原本呈現一邊倒的碾壓之勢也隨着王嶽的出現徹底發生了轉變。
王嶽管制的九城兵馬司雖說隸屬於兵部,並沒有多少真正上過戰場、從刀鋒上滾過見識過喋血戰爭的手下,可王嶽此人算得上一個難得的將才,在任期間,將有限的兵力最大化,他手下的兵絕非普通衙門那些軟腳蝦可比,就算是跟配備精良,專門用於城外防治的綠營相比,戰鬥力真正彪起來也是不容小覷的。
所以,當王嶽領着點好的千餘名手下出現在城門口時,就是連楚恆都愣了一下,沈凝蘿也跟着臉色煞白,悄悄地退到楚恆的身後。
裴錚等人幾乎都被綠營的人圍困在最中間,忽然看見來了這幫人,敵友不明的情況下也不敢貿然動作;現在的情況已經對他們極爲不利,若是再繼續任由事情發展下去,別說是出城了,恐怕他們連小命都要交代在這裡。
必須想辦法,先保住命,在出城!
裴錚捏緊手中的長劍,身上凌冽的殺氣已經隱隱乍現;守護在他身邊的侍衛感覺到來自於世子身上的濃濃殺氣,靠上前,小聲道:“世子,等會兒如果打起來我等必會拼命護佑世子離開,請世子爲了侯爺爲了侯府,一定平安回到大梁。”
裴錚幾乎將手中的長劍捏出細微的‘咯吱’的聲響:“要走一起走!”
“世子!”侍衛極力阻止:“這種情況下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我等知道已是無法完成皇后娘娘所託,世子爺不必介懷此事,如果娘娘知道我等遭遇的兇險之事也必會體諒,還請世子保護性命,就算是爲了侯爺,您要務必要平安。”
腦海中立刻騰起父親垂垂老矣的面容,裴錚的心底一片掙扎;目光依次掃過忠心更隨他的屬下和翎羽衛,最後將目光落到了這羣手無寸鐵的鎮北軍軍屬的身上,當初,他們是相信他纔會跟着他一起來犯險,可現在,卻要他在危險面前拋棄他們嗎?
不!他做不到!
明明理智告訴他,忠心的侍衛說的這席話是最正確的,可是心裡有一個聲音不斷在傳響提醒着他,如果在這一刻他選擇了自保而不顧他人的性命,那他這輩子都不配爲鎮國侯府的世子爺,也不配成爲父親的兒子。
裴錚垂下眉眼,卷長的睫毛遮住他眼底最堅毅的決定。
王嶽一身戎裝,領着手下出現在城門口時便大致將情況猜出個大概,他硬朗的面容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一雙眸子更是深沉晦暗,要人看不出半點情緒。
雖裴錚一起護着無辜鎮北軍軍屬的原守誠兵卒在隱隱閃閃的火光中在看清楚是誰來了後,幾乎在瞬間,先才所受到的驚嚇和委屈立刻爆發。
便看從剛纔就號令同伴們一起反擊的那名小卒再次站了出來,放下手中的軍刀就跪在地上對着趕來的王嶽哭喊:“大人,屬下等人保護不利,要趙隊正被綠營的人給射殺了;您要爲隊正報仇啊。”
隨着這一聲哭喊,其他守城的兵卒立刻跟着跪了下來,有些對着趙隊正,有些對着王嶽的方向,一下下的磕頭,一聲聲的講述;這些錚錚鐵骨男兒,就算是被楚恆等人欺負到需要靠裴錚保護時都沒有露出一絲軟弱,唯獨在面對王嶽時哭叫委屈的像個孩子,可見在這些人的心目中,王嶽不僅僅是他們口中的大人,更如他們的親人般存在着。
火光下的王嶽臉色依舊沒變,甚至因爲光火的照射,其他人都不太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只有站在他身側的親隨們,感受到了來自於他的憤怒和心痛。
從皇宮逃出來,本想親自帶着府衙的屬下親自闖宮救人,可在他得知城門口發生的一系列變故後,便立刻做出改動,騎着烈馬怒轉掉頭,親自來到城門口,他倒是要看看,在大宛的疆土上,一個他國皇子敢膽大包天到什麼程度。
只是沒想到,他來到這裡會看見這一幕;如果不是死裡逃生,如果不是被盟軍兵刃相待,他親自帶出來的兵何至於如此狼狽;對他們來說,最大的傷害並非是生死,而是來自於自己人的兵戎相見;大宛,什麼時候已經腐朽成這般模樣,堂堂皇城腳下,居然會發生這樣的慘況。
王嶽依舊坐在高頭駿馬上,勒着馬繮的手幾乎被勒成了青紫色,可他卻是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目光森森的看向對面的楚恆:“大皇子,他們說的,可是真的?”
楚恆在王嶽出現的那一刻就知道事情不妙,要知道王嶽此人堪比一塊臭石頭,又臭又硬也就罷了,關鍵是還很護短;當初他就該乘勝追擊不該留時間讓裴錚將那幾個小兵救下來,這纔給自己留下了後患。
雖說現在後悔晚矣,可如果可以補償,他自然會拼盡全力;要知道如今徐昭深陷皇城,林瀞瑤陷入被動,如果在這時候他能出手幫助林瀞瑤一把,屆時他向林瀞瑤開口借兵與大梁對峙,一定會將失去的一切都拿回來;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怎能錯過。
所以,就算是聽出王嶽言語中的不善,楚恆依然放下身段,陪着笑臉,道:“事發突然,流箭無情,王大人是英雄人物,也該知道這雙方對峙起來刀槍劍戟都是不長眼的,不小心殺了趙隊正也是我等的遺憾;如果大人想要
的遺憾;如果大人想要爲趙隊正正名,我一定會好好補償趙隊正,讓他死得其所;等一切事情平息後,趙隊正的家人親屬都會得到合理的撫慰,要多少錢儘管開口;不知這樣處理,王大人可還滿意?”
王嶽神色不明:“錢?沒想到大梁的大皇子還真是財大氣粗,張口閉口就是錢呀撫慰的,不知大皇子能給多少?”
楚恆一聽這話立刻覺得有了機會,忙道:“王大人儘管開口便是,今晚九城兵馬司的弟兄們都辛苦了,等拿下這羣賊人後我綠營做東,領着弟兄們卻去花柳巷好好地逍遙快活;哈哈——”
楚恆自是得意自己的安排,他自覺得,世間男兒都難逃一個酒色財氣,九城兵馬司被王嶽管理的極好,同時也是個清水衙門,在他手下當差的兵將屬下幾乎都不敢輕易涉足那等煙花場所;可是面對**蝕骨的舞娘,風姿無限的花魁,瓊漿玉液的美酒,又有哪個男人能夠真正忍得住?只要他拋出去的魚餌夠大,就一定能釣上大魚來。
此刻的楚恆,便是覺得自己已經釣上了王嶽這條大魚;但他卻沒注意到,如果說剛纔王嶽的臉色只是沒有表情,那麼現在在火光的照映下已是殺氣畢現。
裴錚也在此刻終於鬆下一口氣,瞅着臉色越開越難看的王嶽,嘆了一聲:“看來,來者是友。”低嘆完,又將眼尾掃向還在得意洋洋的楚恆:“自作孽,不可活!”
*
“兄弟們!”王嶽的一聲怒吼,終於將楚恆得意洋洋的大笑打斷,看着楚恆陡然僵下來的滑稽容色,王嶽緩緩抽出身上佩戴的軍刀,一字一句,金石之音夾裹着濃烈的殺氣,字字清晰、清楚明瞭:“九城兵馬司軍令第一條,傷我同袍者、殺我兄弟者,該怎麼辦?”
“殺!殺!殺!”
“好!”王嶽舉起手中的軍刀,目如烈火般狠狠地刺向因爲情況轉變還沒回過神的楚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禍我江山,害我手足的罪魁禍首,拿下他的首級祭奠趙隊正的亡魂!”
“是!”
隨着整齊劃一的一聲回答,王嶽騎着烈馬衝在了最前面,直直就朝着楚恆帶出來的綠營軍衝將上去,而跟隨在王嶽身後的九城兵馬司的兵將們也早就被調動起一腔的怒火,帶着強烈的復仇殺敵之意,義無反顧、生死無畏的喊殺而來。
因爲楚恆沒想到這個王嶽會忽然來這一招,本以爲九城兵馬司的人已經站到了自己這邊,可到頭來這不過是王嶽耍弄的一個手段,確切的說是耍弄他的一個手段,當下楚恆就被氣的一口腥甜憋在嗓子眼,差點將那口鮮血給噴出來;眼看着九城兵馬司的人殺氣騰騰而來,他就算是再及時做出反應也慢了一拍。
再加上,九城兵馬司的這些人幾乎都帶着恨意拼殺,自然更加勇猛非常;立刻,綠營的兵將就被壓制住,只能堪堪防衛,卻是連半點反擊的能力和動力都沒有。
而就在這兩撥人互相廝殺的時候,裴錚領着人小心翼翼的將手無寸鐵的鎮北軍的軍屬從戰鬥的中心退了出來;他們的目的只是保護這些老弱婦孺並非是和這羣人焊死搏殺;再說了,如果能在此刻殺了楚恆這個叛賊,翎羽衛們倒是很樂見其成。
而王嶽自然也是注意到裴錚一行人並沒有加入他們的拼殺之中,目光在掃過被他們保護的手無寸鐵的鎮北軍軍屬們時,想起在離開皇宮前遇到的那兩個人,再想起他們所說的話,便更是有意放他們一馬;如果這些人真的能將這些軍屬們保護出城,他倒是不介意被這樣利用上一回。
在領人退出廝殺圈之後,裴錚就趕緊命人去打開城門;這時候城內兩幫人都幹起來,雖說暫時他們不會有危險,可是再任由事情發展下去保不齊還會有什麼變故發生,爲今之計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離開這裡再說;等他們出了城,阿昭的計劃纔算是真正地完成。
翎羽衛領命各個施展出彩的輕功趕到城門前,幾人扛起巨大沉重的城門木栓,又有幾人趕緊去推城門,只是,當城門剛開出一個縫隙時,遠處的官道上一隊飛馳而來的火龍立刻闖入他們的視線。
而那火龍,明顯是一隊繼續行駛的人點起來的火把,只因還太遠還是看不清來者是誰,但根據那火龍快而不亂的隊形可以看出,來者必定是一幫訓練有素之人。
不會是剛逃出虎穴,又遇到狼窩吧。
幾個正在推城門的翎羽衛們都面面相覷起來,都從彼此的眼底看到了一絲焦急心慌之色;要知道,如果這次來的這些人是敵人,那別說他們了,恐怕正在於楚恆火拼的王嶽和九城兵馬司的人都會有危險。
現在,他們倒是開始思考,要不要冒險開這座城門了。
就在翎羽衛們心裡都快翻江倒海的時候,一聲清遠的口哨聲從遠處的火龍方向傳來;本來還面露艱難抉擇之色的翎羽衛們忽然聽見這聲長哨,剎那間都愣了一下,跟着各個驚喜的擡起頭,恨不能將眼珠子都摳下來用力地瞧着那飛快移動的火龍;這時,那聲清遠的口哨聲再次傳來,終於讓這羣不敢相信的翎羽衛們徹底肯定來者是誰。
“快!打開城門!”
一聲驚喜的驚呼聲從一名翎羽衛的口中傳出來,也正是這聲驚喜的聲音,立刻讓還處於歡喜狀態的翎羽衛們立刻回神,更加賣力的推着厚重的城門;‘嘎吱’的聲響,從門頂端飄過來的積灰
過來的積灰都難以遮掩他們此刻的興奮之色;因爲他們知道,今夜的兇險將要過去。
*
在兩聲清遠的口哨聲吹響後,騎着快馬的楚燁示意身後之人不用再通知,而是抱緊了懷中縮成一團的徐昭,親暱地在她頭頂輕輕地蹭了蹭。
阿昭,你看見了嗎?
遠處的火光和廝殺就算是人間煉獄也不要害怕,因爲走過那最險惡之境,就會迎來人生錦繡;不要害怕血流犧牲,也不要害怕生死別離,自古上位者都是在經歷過重重打磨後才能穩健的站在最高處,俯瞰世間一切風華;你是驕傲自由的小花,不會被泥土牽絆住腳步,讓你經歷這些不是讓你看清人間慘象,而是想要告訴你,你若想飛,他楚燁就陪你飛,哪怕前方烈血油鍋、刀山血海,他都願意隨你走一程。
窩在楚燁懷裡的徐昭睜大了一雙透亮的眼睛看着隨着城門的打開城內喋血廝殺的一幕,雖說她早已見過不少雙方對峙的危險境況,可像此刻這般擊殺到隨時都能看見人倒下,隨時都能看見頭顱被割、熱血涌流的慘景她還是忍不住胃部痙攣,雖然相隔很遠,她就像是已經聞到了血腥的味道。
察覺到她的異樣,下一秒一面潔淨的帕子便塞到她口鼻處,帕子上乾淨清冽的香氣正如他給人的感覺,看似冷冰冰,實則在冰冷的背後卻又有格外貼心溫柔的一面。
感受着帕面的柔軟,徐昭深吸一口氣,更加放心的靠在楚燁的懷裡。
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有點明白這個男人了,爲什麼他年紀輕輕就有股少年老成的味道,爲什麼他總是面無表情,漠然清冷,就連那雙最漂亮的眼睛在看人的時候都是冷颼颼的;今晚這一幕,他曾經是不是也經歷過無數次?
因爲見過了生死,看多了流血,心就開始變得無比強大,不是麻木,而是將更細膩的心思藏在內心深處,只待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如曇花般悄悄嶄露;剛想到這裡,徐昭就覺得眼瞳有些澀澀的,一股想要流淚的衝動不斷衝擊着她的淚腺;她忽然有些心疼這個十分強大的男人,心疼他的強大,因爲知道他一定是經歷過許多後才變成今天這樣,不是誰一生下來就能面無表情的接受所有;因爲早已經歷過,所以再面對時早已處變不驚。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很早以前就遇見過他,這樣的話,她是不是有幸見一見他的脆弱?見一見他的驚惶無措?然後在他害怕孤獨的時候,陪一陪他;就像現在他陪着她一樣,她好像也能做到這些。
藏在溫暖大氅下的手悄悄地伸出手,趁他不注意輕輕地伸到他抓緊馬繮的手上,隔着冰冷的空氣小心翼翼的描繪着他細長的手骨;如果說,想要有資格與他站在同一高度笑看天下必須要經歷這些,那麼,她願意讓自己更加堅強勇敢,看他曾經看過的風景,嘗他曾經所嘗之辛;只願能與他共同比肩,不要再讓他孑然一人。
楚燁,不管前方是風是雨,她都願意隨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