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輛馬車馳過御街,在未央宮前的空地停下,每輛車中下來一位老者。
東閭英額頭的血絲結了痂,臉頰的紅腫消退不少,但鼻樑上的烏青卻更加深了,成了墨綠色,遠遠望去,令人觸目驚心。
他的身旁是爲他奔走了一夜的袁明,臉上寫滿憤慨,跨前兩步,對禁軍道:“麻煩通報一聲,我等有萬言書呈上。”
他們雖是世家家主,但沒有腰牌,未得宣召,卻是不能進宮。今早這些人湊在一起商量後,決定呈上萬言書,陳述東閭英的冤情,痛訴程墨囂張跋扈,請求皇帝治程墨之罪。
程墨是衛尉,負責宮中治安,禁軍也歸他管。兩個禁軍分站宮門兩側,袁明挑了圓臉,看起來忠厚老實的那個說話。年輕禁軍名叫許山,剛進禁軍三個月,對程墨崇拜得不行。
宮中有規定,對進宮的人和物,要嚴格審查。許山沒有接袁明手中的萬言書,而是道:“你是何方人氏,到這裡何事?”
袁明一指東閭英,道:“小郎君,他是上了年紀的人,卻被程衛尉縱人打成這個樣子,我等爲他鳴不平,特地上萬言書。”
他說着,面有得色,揚了揚手裡的錦書。
許山瞟了東閭英一眼,臉一板,道:“這裡是宮禁重地,不是什麼人都能來的,去去去,一邊兒去。”
袁明以爲許山要好處,從荷包裡拿出兩張銀票,塞了過去,道:“小郎君儘管檢查,確實是一封萬言書。”
這封萬言書由他執筆,算是集他一生所學之大成,他自認爲言辭懇切,辭藻華麗,是他奔走在各府時,在馬車裡構思的,要不然也不會下筆千言,一揮而就,爲各世家家主所誇讚。
許山不識字,識字也不接,不僅不接,還像趕蒼蠅似的揮手:“一邊兒去。”
衆目睽睽之下,袁明下不來臺了。
東閭英上前央求道:“老朽遭遇如此悽慘,還請小郎君憐憫,代爲傳遞此書,呈給陛下。”
許山橫了他一眼,道:“陛下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們打架鬥毆的事?這裡是宮闈重地,趕緊離去,要不然,定要治你們一個喧譁之罪。”
袁明和東閭英對望一眼,都覺得很棘手。
他們是世家,平時高高在上慣了,何曾這樣低聲下手對一個丘八說話?
其他人都圍了上來,另一個世家家主王致道:“我們在這裡等着就是,說不定有人幫我們把萬言書遞進去。”
袁明想了想,道:“也只好如此了。”
他們人脈廣,認識的人多,看誰進宮覲見,幫着捎進去就是。
許山道:“你們要留在這裡也行,站遠些。”
袁明等人只好退到御街旁候着。他們沒有失望,剛站好,從東邊駛來一輛馬車,後面跟了一些侍衛,看樣子不像普通人。袁明和東閭英都朝宮門方向走幾步,許山再次道:“站遠些,別擋着路。”
站遠些就站遠些,袁明信心大增,朝駛來的馬車拱手,道:“不知哪位過來,袁公照請求一見。”
程墨和小陸子正說話呢,聽見外面傳來喊聲,掀簾一看,空地上站了十幾個老頭子,馬車再駛近幾丈,看清東閭英站在前面,程墨心裡瞭然,這些老頭定然是所謂的世家了。
他輕輕放下車簾,馬車越過袁明等人,駛到宮門前停下。
馬車堪堪停在朱漆大門前,許山不僅沒有驅趕,反而神色恭敬。袁明覺得車裡的人定然身份不凡,趕緊追了上去。
從馬車裡先下來一個十五六歲,身穿中常侍服飾的內侍,接着下來一個俊朗青年,中常侍下車後沒有擡步,而是轉身等俊朗青年一起走。
中常侍近在帝側,權力非同小可。袁明看得眼都直了,心想,這青年是誰?長得如此俊朗,卻能得中常侍如此恭敬,只怕中常侍對皇帝也不過如此吧?
東閭英見袁明神色有異,緊走幾步過去,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大喝一聲,如霹靂,道:“程衛尉,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要是有程墨表字,他哪會稱呼他的官職?實在是這個時代沒有表字的成年人僅此一枚。
袁明大吃一驚,道:“他就是永昌侯、程衛尉?”
坊間傳說,程墨是京城第一美男子,眼前的青年如此俊朗飄逸出,站在那兒,便如鶴立雞羣,他早該想到了。
王致等人圍攏過來,一爲看熱鬧,二爲東閭英壯聲威,他們同氣連枝麼。
程墨笑吟吟道:“舅父,你也來覲見麼?一起走吧。”
“舅父……”王致等人覺得很玄幻,這唱的是哪一齣?
袁明卻覺得顛覆了三觀,指着程墨問東閭英:“他是你外甥?”
十幾道視線投在東閭英臉上,東閭英臉龐扭曲,吱吱唔唔道:“家妹是霍大將軍的妻子。”
至於是原配還是續絃,就沒必要說得太清楚了。唉,他可憐的妹妹啊,要是還尚健在,霍光何致於對他如此冷淡?東閭英心裡悲涼,不免長吁短嘆。
上自皇帝公卿,下至平民百姓,皆知程墨娶了霍大將軍的幼女,從勳貴旁支一躍成爲當朝新貴。
袁明覺得自己成了笑話。他嘴脣抖動幾下,突然把手裡的萬言書摔在地上。
東閭英彎腰撿起,道:“公照,程衛尉雖是我外甥女婿,但他承諾在先,指使羽林衛砸我大門,拆我院牆在後,此仇不共戴天,我定然與他周旋到底。還請公照兄助我一臂之力。”
這個時候不表態,衆世家就要棄他而去了。
袁明沒說話。
一直站在東閭英後面的王致道:“如此說來,卻是程衛尉不孝了?”
先給這件事定性,也好多爭取點道義上的支持嘛,不管怎麼說,東閭英此次是丟了大臉了,以後誰執世家的牛耳,就看此次誰出大力,誰能服衆啦。
袁明誓要趁這個機會取東閭英而替之,心思轉得比誰都快,不待東閭英答覆,馬上鬚髮皆張,怒喝道:“程衛尉,你不忠不孝,不仁不悌,有何面目出仕爲官?”
程墨依然笑吟吟的,道:“我哪裡不忠不孝,不仁不悌了?你倒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