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裡。
雲衝揚眉看着堂中長身玉立的蘇晏,目露讚許,“不錯,這麼快就把所有事情都搞定,還給小丫頭請了封,我果然沒看錯你。”
蘇晏脣角含笑,看了一眼一旁氣呼呼坐着的雲初微,溫聲道:“我既然承諾過會八擡大轎娶她進門,就斷不可能讓她受丁點委屈,盡我所能給她最好的,這纔是身爲夫君應盡的職責。”
範氏伸手拐了拐雲初微,小聲問:“大喜的日子,你怎麼好像不開心?”
“沒什麼,大概是沒想到皇上會突然賜婚,被聖旨驚到了。”
雲初微回過神來,悶悶地道。
雲沖和範氏都不曉得她與蘇晏是協議成婚,她也沒打算挑明瞭說,索性儘量裝作很高興的樣子。
——
因爲要趕在雲沖走之前大婚,所以納徵和請期這兩道禮與納采只隔了三天。
宣國公府的聘禮到了以後,蘇晏在前廳和雲衝做了婚期的最後確認,這纔來找雲初微。
雲初微正坐在亭子裡發呆,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見到是蘇晏,她懶懶地問:“辦妥了?”
“妥了,六月十六大婚。”蘇晏點點頭,見她沒什麼精神,便問:“你這兩天因爲雲正的事,沒少失眠吧?”
雲初微不置可否。
那可是養育了她十五年的父親,一天沒從監牢裡出來,她自然就一天睡不安穩。
蘇晏在她對面坐下,自袖子裡掏出一封密信遞了過來。
“你看看這個。”
雲初微忐忑着接過密信打開一看,頓時愣住。
這封信是蕭沐寫來的。
信上說指使沈桃往雲家作坊裡投毒的人是鄭氏的二哥,鄭家支離破碎,全都是因爲雲初微,鄭二早就懷恨在心,所以花了點銀子指使沈桃幹下這害人的勾當,沈桃收了銀子,辦完了事以後害怕被官府查到,就拿着錢帶着全家跑路了,所以焦燕她們纔會怎麼都找不到沈桃一家人搬去了哪裡。
不過蕭沐已經查明瞭整件事情的真相,把證據往縣衙一送,縣太爺嚇得官帽都沒戴穩,連夜讓捕快緝拿鄭二全家來開堂會審,最後確認鄭二就是幕後主使。
雲正無罪釋放,昨天就安然回家了。
雲初微心中大喜,“太好了。”
蘇晏淡淡一笑,“這下,你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不行!”雲初微還是搖頭,“我必須親自去一趟杏花村,不見到我爹,我是完全放心不下的。”
“我陪你去吧!”蘇晏道。
“你?”雲初微蹙起眉頭,“合適嗎?”
蘇晏點頭,“雲正是你養父,你在大婚之前帶着未婚夫回去見他,也算是盡到了身爲女兒的孝道,他會高興的。”
雲初微沒說話,心裡卻有些贊同蘇晏這番話。
鄭氏懷了身子無法跋涉遠行,雲正必然是要寸步不離地照顧她的,也就是說,她大婚的時候,雲正根本來不了。
既然他來不了,那她大可以帶着蘇晏去見他,這樣也算是提前給雲正盡孝了。
“如何?”見她不說話,蘇晏問。
“好。”雲初微拉回思緒,直接點了頭。
兩人商榷好以後,就去找了雲沖和範氏。
“爹,我和九爺準備去杏花村一趟。”雲初微道。
範氏有些擔憂,“那麼遠的路,你們趕得及回來大婚麼?”
雲衝擺擺手,“也罷,雲正是你養父,你要大婚了,他又因爲妻子懷孕來不了,你是該帶着未婚夫回去見他一面的,只不過你們得抓點兒緊,否則時間這麼趕,錯過婚期可就鬧笑話了。”
“不會的。”一旁蘇晏笑說:“我知道一條捷徑,能儘快到泉州,一個來回,剛好能趕上婚期。”
“那就好。”範氏放下心來,又囑咐,“你們早去早回,一路上注意安全。”
辭別了雲沖和範氏,雲初微帶着梅子坐上馬車,蘇晏騎着馬,幾人很快就朝泉州方向行去。
這是來到京城以後,雲初微第一次想迫不及待地想盡早回到杏花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雲正。
被關了這麼多天,她不知道他在裡面有沒有受了刑罰,他的身子熬不熬得住,受過傷的那條腿還能否勉強站起來。
一想到這些,雲初微內心就焦灼起來。
外面騎在馬上的蘇晏似乎也被她的情緒感染到,安撫道:“蕭沐都說了,他安然無恙,你無須這樣擔心,免得到時候人還沒見着,你反倒先把自己的身體累垮了。”
梅子贊同地點點頭,“姑爺說得對,姑娘,您可一定得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啊,老爺寶貝着呢,要讓他見着您這副模樣,指不定得心疼成什麼樣子。”
雲初微暗暗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幾分浮躁,終於肯閉上眼睛睡覺。
到達杏花村的時候,雲初微也顧不上後面的蘇晏和梅子,一路小跑過去。
外面脫了漆的木門是開着的,雲初微呼吸一緊,放慢了速度走進去。
鄭氏正在往地上撒着苞米粒餵雞。
數月不見,她整個人清瘦了一大圈,形容也憔悴不少。
想到鄭氏當初嫁過來時的風光,再見到如今的模樣,雲初微輕輕嘆了口氣,心中感慨良多。
擡步走進去,雲初微客氣地喚了一聲,“太太,我回來了。”
鄭氏聽到聲音,猛地回過頭來,見到是雲初微,一下子模糊了雙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雲初微從她手中接過裝着苞米粒的竹筐子,嗔道:“太太懷着身子,這些粗活,讓下人來做就是了,怎麼還親自動手?”
鄭氏哽咽道:“咱們家的丫鬟,都被我打發走了,就連門上的趙伯,也被我遣回去了,咱們家現在的境況,根本養不起這麼多人。如今這院兒裡,只剩我和你爹兩個人。我尋思着,養幾隻母雞還能每天下蛋,起碼在你爹將養期間,我不能短了他的吃喝。”
雲初微心臟一縮,忙問:“我爹怎麼了?”
鄭氏抹着淚道:“在監牢裡受了刑,回來後就一直臥牀,也不見好。”
雲初微臉色沉涼下來,拉過鄭氏,“一會兒我會讓梅子來餵雞,你跟我進去見我爹。”
鄭氏沒再說話,帶着雲初微去了雲正的房間。
房裡充斥着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卻沒有任何藥的味道。
雲初微進去的時候,見到雲正趴在牀上睡着了,後背綁了厚厚的繃帶,但血跡還是滲透了出來,顯然傷得不輕,他呼吸有些重,想是睡夢中傷口都是疼的。
雲初微抑制不住,一下子紅了眼圈。
數月不見,雲正似乎蒼老了很多,眼窩深陷,眼瞼下一片烏青,鬢角竟然生出幾絲白髮來。
身後跟進來的蘇晏順勢將她攬進自己懷裡,問鄭氏,“怎麼沒給他上藥?”
他是醫者,一嗅就知道雲正只做了簡單的包紮,傷口並沒有敷任何藥物。
鄭氏再一次模糊了雙眼,斷斷續續地道:“家裡所有能變賣成錢的物件,我都想方設法變賣了,那些銀錢,全都拿去支付傷患們的醫藥費和賠償金,現如今家裡,真的再也拿不出多餘的錢給老爺請大夫抓藥了。”
蘇晏聽罷,便不再多問,把雲初微扶去一旁的小杌子上坐着,他走到雲正的牀榻前坐下,伸出手指搭在他的腕脈上探了片刻。
“傷得不輕。”蘇晏道:“必須儘快醫治,否則傷口感染化膿就嚴重了。”
鄭氏嚇得臉色慘白,她剛纔一直處於恍惚中,全然沒注意到蘇晏的到來,如今才反應過來,忙問,“您,您是……?”
雲初微接了話口:“太太請放心,他是神醫,一定能醫治好我爹的傷。”
鄭氏終於放下心來。
蘇晏把了脈,又讓鄭氏找來了紙筆寫下藥方,這才交給剛喂完雞的梅子,讓她儘快去鎮上把藥材抓來。
梅子坐着她們來時的馬車去,車伕駕車技術純熟,很快就到了鎮上把藥抓好,又順帶買了一袋大米,一袋麪粉,兩隻乳鴿,一扇豬肉,外加土豆青菜等三四種蔬菜。
回來的時候,梅子先把藥給放在火上煎着,緊跟着又去小廚房裡煲乳鴿湯。
雲正是被後背的傷口給疼醒的。
睜眼見到雲初微坐在牀邊,他一個激靈,渾身的睡意都退去了。猛地直起身子,卻又不小心牽扯到傷口,疼得“嘶——”了一聲。
“爹,你快別亂動。”雲初微嚇得臉色都變了,趕緊過來摁住他。
雲正滿心激動,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看着雲初微,眼圈慢慢就紅了。
“爹。”雲初微吸了吸鼻子,“我不在的這段時日,讓你和太太操心受累了。”
雲正搖搖頭,“孩子,是我對不起你,沒能幫你看守好作坊和鋪子,這才釀下禍端……”
“爹。”雲初微笑着打斷他的話,“錢財乃身外之物,沒了咱還可以再賺,最重要的,是你能平安回來,這就夠了。”
“爹很好,爹沒事的。”生恐她擔憂,雲正急急道:“爹早些年也是上陣殺過敵的大將,這點傷對我來說並不要緊,你不要擔心,休息兩天就好了。”
雲初微暗暗吞下眼淚,勉強擠出笑容來,“噯,休息兩天就好了。”
這時,蘇晏端着熬好的藥汁走進來。
雲初微從他手中接過,打算親自喂雲正。
蘇晏擔憂地看了她一眼,“還是我來吧,一會兒還得敷藥,你在,不方便。”
雲初微擡眼望着他。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手裡的另外一個小碗。
那裡面裝的是已經研成細末的藥粉。
蘇晏道:“出門走得急,我沒帶任何藥膏,如今只能用藥粉來敷傷口了,雖然效果比不得藥膏,但還是能比一般大夫開的方子見效快。”
雲正難以置信地看着牀榻前這個丰神俊朗的男子,“你,你莫非就是侯爺的那個小徒弟,宣國公九爺?”
蘇晏含笑點頭,“岳父大人竟然曉得我。”
雲正險些驚掉下巴,“嶽,岳父大人?”
“嗯。”蘇晏也不避諱,直接道:“我和微微已經訂了親,六月十六就大婚了。”
一面說一面走到雲正牀榻前坐下,把兩個小碗擺在炕頭桌上,伸手掀開被子打算把雲正後背上的繃帶拆下來清洗傷口並敷藥。
雲初微馬上挑簾走了出去,吩咐梅子把溫水送了進來。
雲正聽着蘇晏說的話,大爲震驚,原來侯爺打算把她這個女兒嫁給他的小徒弟?
看起來微微和他倒的確般配,只要蘇晏能對微微好,那他這個養父也沒什麼好說的。
雲正是個聰明人,前後一聯繫就明白了,“這次我能被放出來,得虧了九爺出手吧?”
蘇晏揚了揚脣,“您是微微的養父,我和她即將是夫妻,照理,我也該喚你一聲‘岳父’的,岳父有事,小婿又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雲正輕輕嘆了一口氣,“我那些年還在想着,如果東陽侯府一輩子都不來把微微接回去,我就自己養着,等到了年齡便給她尋戶好人家嫁過去,如此,既對得起侯爺,自己也能落得個心安,但我沒想到,侯爺會這麼快就知道了她的身份,迫不及待親自前來將她給帶回去,我更沒想到的是,微微最後會和九爺走到一起。”
蘇晏莞爾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替雲正解開繃帶敷好藥,又讓他把藥喝了,蘇晏這才起身走出去。
雲初微還候在門外,見到他,忙問:“我爹怎麼樣了?”
“還好,咱們來得及時,傷口還沒加重,剛纔我給他清洗過重新包紮,用不了幾日,傷口就會開始結痂脫落的。”
雲初微撫着胸脯,唏噓一聲,“總算是妥了。”
“那你如今可放心了?”蘇晏問。
雲初微想了想,“鄭二這個幕後主使倒是抓到了,可沈桃這個作案的兇手還逍遙法外呢,怎麼辦?”
“我會讓蕭沐配合官府去找。”蘇晏道:“不會太久的。”
雲初微點點頭,擡眼見蘇晏眉眼間有幾分倦色,她有些過意不去,這幾日爲了雲正的事,蘇晏沒少奔波受累,自己與他不過是協議成婚而已,他卻願意爲自己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盡心盡力了。
雲初微抿了抿脣,“九爺,我去收拾房間,你去歇會兒吧!”
蘇晏愣了一瞬,看着她。
雲初微有些不自在,忙別開腦袋,“我的意思是,咱們一路不停歇地趕來,你已經很累了,如果再不休息,身體會吃不消的。”
“也好。”蘇晏頷首。
之前雲初微還沒走的時候就找人來擴建過,如今除了內院的東西二屋,外院還多了兩間客房。
雲初微去收拾了其中一間出來,由於長時間沒人住,空氣不是很好,她打開窗子讓外面的風颳進來。
家裡的花瓶都被鄭氏拿去賣了,雲初微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一個,索性去廚房騰了個陶罐洗乾淨裝了半罐水,又去外面村頭摘了幾支金橘花插在裡面。
她走出來,準備叫蘇晏進房歇息,卻意外的看到蘇晏正在與人說話。
雲初微走過去一看,正是隔壁的吳二哥。
見到雲初微,吳二又驚又喜,“雲妹妹,你回來了?”
“吳二哥,我不在的這段時日,你還好嗎?你娘好不好?”
雲初微在他跟前站定,笑着打了個招呼。
吳二面上露出幾分愧疚來,“我們都很好,就是……就是對不起你。”
雲初微知道他在說作坊和鋪子被查封的事,搖搖腦袋,“這事兒都過去了,作坊和鋪子沒了也沒關係,只要人都好好的就成。”
吳二把手裡的一筐子雞蛋遞到雲初微手裡,“聽聞雲伯伯受了傷,我們家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這是一點點心意,還望你別嫌棄。”
雲初微都聽焦燕說了,作坊出事以後,吳嬸把家裡所有的碎銀子都拿了出來幫着醫治傷患,吳嬸一家日子本來就過得拮据,這次又把家底都掏光,境況可想而知,這些雞蛋,想必是吳嬸挨家挨戶去借,東拼西湊來的。
接過吳二手裡的竹筐,雲初微像提着一塊沉重的鉛石,怎麼都挪不動道。
蘇晏不動聲色地把她手裡的竹筐取下來自己拎着。
“吳二哥,謝謝你。”
許久,雲初微才從喉嚨口悶出一句話來。
吳二笑着抓抓腦袋,“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又年歲相當,我早就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了,雲伯伯入獄的時候,我們也確實無能爲力,只能在他出獄後送點東西盡一點綿薄之力,說起來,沒能幫到雲伯伯,我也挺愧疚的。”
“不怪你。”雲初微道:“是背後的人心思太毒辣。”
吳二道:“我聽說是你繼母孃家的舅爺指使沈桃做的,這事兒是真的嗎?”
雲初微點點頭,“是真的。”
吳二唏噓,“這家人真是狼心狗肺,連自家妹婿也不放過,實在可恨。”
“不說他了。”雲初微一想起鄭家的做派來,心緒就無比煩亂,“吳二哥,進去坐坐喝杯茶吧!”
吳二搖頭道:“不了,我先把雞蛋送過來,一會兒還得上山砍柴,等晚上得了空,我再來看雲伯伯,雲妹妹,我這就走了。”
“噯,你慢走。”雲初微親自送了吳二出門。
轉回頭時,卻見蘇晏不知何時已經站到她身後。
雲初微嚇了一跳,“你怎麼走路沒個聲響?”
蘇晏沒回答,看着吳二遠去的背影,挑挑眉,“你們倆是青梅竹馬?”
雲初微如實點頭,“是啊,自從我爹把我抱到杏花村來,開初那幾年帶不來孩子,都是吳嬸幫着照看的,長大後,我就和吳二哥他們熟識了。”
“對了。”雲初微忽然想起什麼來,“你剛纔和吳二哥說了什麼?”
“沒什麼。”蘇晏淡淡地道:“我見他聽說你回來,興奮得有些過頭,索性告訴他我是你未婚夫,這次我們倆是回來認門的。”
難怪吳二不願意進去坐,原來是事先就被蘇晏給刺激到了。
雲初微瞅着他,“我和他就是兄妹關係而已,你至於麼?”
“終究不是親的。”蘇晏道:“我不得不防。”
雲初微暗暗翻了個白眼,“房間已經拾掇好了,你快去休息吧,這筐子雞蛋,我自己能拿進去。”
說着,她又從他手上把竹籃拿過來自己拎着,頭也不回地送去了廚房。
蘇晏望着她的背影,失笑着搖搖頭,一轉身,進了雲初微收拾好的那間客房。
家裡的物件都被鄭氏變賣得差不多了,所以客房裡並沒有多餘的擺設,僅一張牀和一張掉漆的小木桌。
木桌上擺放着一個陶罐,陶罐裡裝了半灌水,插了一小束金橘花,橘花香味清淡,讓房內空氣清新不少。
房間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很乾淨。
蘇晏和衣躺在牀榻上,輕輕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
小廚房裡,梅子的乳鴿湯已經煲好,她第一時間舀了一碗遞給鄭氏。
鄭氏忙搖頭,“這是給老爺補身子的,我就不喝了,餅食馬上就好。”
鄭氏烙了幾張餅,打算用這個來招待雲初微和蘇晏。
如今的家境比不得從前,她是能省則省,雲初微他們來之前,鄭氏一個人都捨不得拿麪粉烙餅吃,每天能不貪嘴就不貪嘴,飢一頓飽一頓。
梅子看了一眼鄭氏,她穿着最粗糙的布衣荊釵,腦袋上綰髮的簪子也是最普通的木簪,小腹微微隆起,使得她做事有些費力,時不時撩起袖子擦擦額頭上的汗液。
梅子忽然想起當年鄭氏才嫁過來時因爲年歲小不懂事,整天和自家姑娘掐架的情景,如今一轉眼,她都身懷六甲,學會照顧人體貼人,也學會過日子了,人都說因禍得福,梅子覺得,對於鄭氏而言,接二連三的沉痛打擊纔是讓她徹底蛻變成熟的契機。
見梅子一直盯着自己看,鄭氏有些不自在,以爲是臉上被煙燻黑了,忙用袖子抹了把臉。
梅子再次把粗陶小碗遞給她,笑着道:“太太,乳鴿湯是補身子的,尤其是像你這樣懷着身子的婦人,就更應該多喝些補補,對胎兒好。”
鄭氏還是不肯接。
相公傷成那個樣子,自然是以相公養傷最爲要緊,至於吃食,她能不餓到自己和孩子就行了,吃什麼都無所謂。
“你放心,鴿子奴婢買了兩隻的。喏,不信你看,剩下的乳鴿湯都還能盛出兩大碗來呢,你只管放心喝,老爺那邊,少不了他的。”
“那留着給老爺晚上喝。”鄭氏道。
“晚上就不新鮮了。”梅子無奈,“剛纔是因爲着急要買菜回來做飯,奴婢才隨便買了點東西,等一會兒吃完飯,奴婢還得隨着姑娘去縣城買些能擺放的乾貨回來呢,銀錢的事兒,太太大可不必擔心,既然姑娘回來了,就一定會有辦法的。”
梅子前後勸說了好久,鄭氏才肯接下那碗乳鴿湯慢慢喝起來。
自從作坊出事,所有公賬上的銀子都被查抄,鄭氏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葷腥了,每天不是啃個野菜饅頭,就是隨便喝碗湯多米少的清粥,嫁妝變賣的銀錢,全都得送到鎮上醫館去付傷患們的醫藥費。
上回焦燕從京城回來,給她帶了二百兩銀子,又把雲初微交代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了她,讓她留着點銀子買補品好好補補身子,又讓她別擔心,雲初微總會想到辦法把雲正給救出來。
當時她抱着那二百兩銀子坐在家裡大哭了一場,後來還是沒捨得用,依舊全數送到醫館去了,畢竟除了醫治,還得給傷患們賠償金,一算下來就沒剩什麼了。
時隔這麼久,難得再次嚐到葷腥,鄭氏竟覺得這碗乳鴿湯是她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湯。
想着想着,眼淚就落到了碗裡。
梅子見狀,慌了,“太太,你懷着身子,可不能輕易落淚的。”
鄭氏忙吸了吸鼻子,擡起頭來抹了淚,勉強笑說:“是我想得太過了,沒事的,我不想了。”
梅子道:“老爺已經回來了,姑爺醫術又高,有姑爺在,老爺很快就能痊癒,只要人好好的,身體端健,往後想掙多少銀子都成。”
鄭氏點點頭,把烙好的餅裝在盤子裡端了出去。
梅子馬上把自己買來的幾個小菜炒好端了出來,這才把單獨留給雲正的那一份端進屋喂他吃下。
他們這頓飯吃的是烙餅就小菜。
鄭氏雖然不知道蘇晏的身份,但看他通身氣派不凡,臉上便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姑爺今兒過來,我也沒準備什麼,讓你吃這些,實在是見笑了。”
“太太無需客氣。”蘇晏禮貌地微笑。
其實這些吃食比起他小時候在蘇府吃的那些,已經好太多,如今雖然功成名就,他卻從沒忘記過以前的苦日子。
雲初微偏頭見他吃得津津有味,不禁疑惑。
蘇府乃京城第一世家,住在裡面的人,必定從小就錦衣玉食伺候着,何曾接觸過這些粗茶淡飯,更何況蘇晏如今既是國公爺,又是一品大將軍,這樣的他,就更不可能吃過農家飯了。
那麼,他爲什麼看起來一點也不排斥,反而吃得很香?
察覺到雲初微的打量,蘇晏擡起頭來,往她的粗陶小碗裡夾了兩片肉,溫聲道:“你太瘦了,應該多吃些補補。”
鄭氏輕輕笑了一下。
雲初微臉有些紅,咳了兩聲,埋頭繼續吃餅。
吃完飯,雲初微讓梅子去洗衣服,她則幫着鄭氏把小廚房和臥房打掃得乾乾淨淨,又給院子裡的花樹修剪了一下枝葉。
自從雲正出事,鄭氏一個人,又懷着身子,每天鎮上醫館和家裡兩頭跑,想來也沒什麼心情認真打掃,這些,雲初微都能理解的,所以做完這一切以後,她坐下來寬慰鄭氏,“之前我沒在,作坊倒閉帶累你變賣了嫁妝,你放心,那些錢我會還給你的。”
“一家人還說什麼還不還的?”鄭氏道:“剛纔我去了老爺的屋子給他倒水喝,他告訴我,這次若非姑爺出手,他怕是得被監牢裡那些黑了心肝的獄卒給折磨死。”
話音落下,小聲哭了起來,“說到底,這件事還是我那殺千刀的二哥做的孽,若不是他起了壞心,作坊和鋪子不會被查封,你爹也不會被抓進大牢白白受了那麼多皮肉苦。”
雲初微道:“舅爺做的孽,自然得由他一個人頂債,與太太無關,你無須自責,因爲你有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每天都得保持着好心情,好好把肚子裡這個小傢伙養着。”
說着,輕輕撫了撫鄭氏的小腹。
鄭氏收了淚,臉頰緋紅,雙目泛出母愛的慈色來,“那些天,若沒有這個小傢伙陪着,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支撐着活下去。”
鄭氏屬於傳統的古代女人,夫家就是她的天,那段時間,雲正被抓進大牢,所有中了毒的傷患都上門來討債,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拿得出那麼多錢,面對那種情況,再多眼淚都只能往肚子裡咽,面上還得陪着笑臉,一家一家地道歉,嘴上說着一定會想辦法拿出錢來賠償,背地裡卻把她本就不怎麼殷實的嫁妝拿出來一件一件賣成錢去給那些人醫治和還債。
這種心酸,除了她自己,應該再沒人能深切體會了。
也算她是個堅強的,否則要換了一般人,早就收拾東西連夜跑路了,誰還會傻乎乎留下來給雲正善後。
在這一點上,雲初微既感激鄭氏的忠貞,也佩服她的堅韌。
——
晌午過後,太陽不怎麼毒辣了,雲初微這才喚上梅子,打算去縣城置辦些東西。
家裡能賣錢的,幾乎都被鄭氏給賣了,如今那個家,只剩個空架子擺着,雲初微想,總不能讓他們過着一窮二白的日子吧?
梅子猶豫道:“姑娘,咱們來的時候本就沒帶多少銀子,聽你說來,要置辦的東西還不少,奴婢擔心錢不夠。”
雲初微眉梢一挑,瞥向前頭剛睡醒推門出來的蘇晏,“有財神爺在,還愁沒銀子花麼?”
說完,她直接走到蘇晏跟前伸出手,“我一會兒要上街,你得給我錢。”
蘇晏含笑道:“我陪你去,你想花多少錢都行。”
雲初微撇撇嘴,“那好吧,時辰不早了,咱們得趕緊啓程,否則一會兒縣城裡好多鋪子就關門了。”
因爲是在鄉下,無需像在京城那樣避諱,所以蘇晏沒騎馬,與雲初微共乘一車,梅子則陪着車伕坐在外面的車轅上。
雲初微靠在板壁上,輕嘆,“要是我爹同意去京城,那該多好,往後要有什麼事,我就不用來回跑了。”
“他年輕時候的英雄事蹟,我聽說過不少。”蘇晏道:“想必是厭倦了戰場上的血腥廝殺,喜歡鄉下的寧靜安逸,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沒有世家大宅的規矩束縛,做個自由自在的獵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比起刀口舔血的日子,杏花村的一切簡直是天堂。”
雲初微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一絲豔羨,“你也很喜歡這種日子嗎?”
“有些羨慕。”蘇晏微微一笑,笑容背後是想到靜瑤夫人那些年活在病痛折磨和謾罵指摘中的心酸。
雲初微託着下巴,“我還以爲像你們這樣的世族子弟,只會喜歡權柄在握,錦衣玉食的高端生活。”
蘇晏但笑不語,她似乎,把他想得過分高端了。
“難道你小時候過得不好嗎?”雲初微問。
蘇晏沒再答話,小時候的那些苦,他一個人經歷過就夠了,沒必要對她傾訴讓她也跟着難過一回。
他想娶她,是因爲想呵護她,愛重她,而不是把痛苦帶給她。
蘇晏不說話,雲初微就閉上眼睛睡覺。
鄉下的路不平整,雖然車伕儘量減緩了速度,但還是有些顛簸。
雲初微的確是累了,所以沒一會就睡熟。
隨着馬車的顛簸,她逐漸歪靠向蘇晏。
蘇晏察覺到了,往她身邊挪了一點,剛好讓她靠在他肩上。
雲初微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靠上了什麼東西,但她實在睜不開眼皮,只是覺得有一股芝蘭清桂的幽香慢慢襲來,逐漸讓她覺得心安,便沒再多想,繼續睡。
蘇晏偏轉頭,見她熟睡時,櫻粉的脣輕輕抿起,襯着瓷白如玉的小臉,眉眼如畫,說不出的動人心絃。
蘇晏脣角微微上揚,想着這就是二十二年來第一個讓他從心動到情深不悔的女子。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就成了他眼中唯一的世界,只有在這個世界裡,他才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活在這個世上是有意義的。
他想要得到她,不管是人還是心,他都要。
馬車停下時,雲初微剛好悠悠轉醒。
意識到自己這一路都靠在蘇晏肩上睡覺,她有些不自在,“那個……我不是故意的。”
蘇晏看着她,“我是你夫君。”
“啊?”雲初微跟不上他的節奏。
“所以以後不管你是困了累了還是傷心了,我的肩膀,你都可以隨便靠。”
雖然雲初微對他沒那方面的心思,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人說起情話來的時候的確很動聽。
下了馬車,蘇晏掏出銀票讓梅子去錢莊兌換了銀子,雲初微就一路逛,見到適用的就買下來,一直逛到傍晚,滿載而歸。
鄭氏見他們買了這麼多東西,驚呆了。
“天吶,這得花多少錢?”
雲初微笑道:“我爹不肯帶着太太跟我去京城,我沒法時時陪在身邊盡孝,便只能儘量做我目前能做的,前些日子變賣嫁妝委屈了太太,家裡能用的東西太少,我今兒就給一併置辦了,回來的時候,我還順便去鎮上醫館走了一遭,那些傷患痊癒得差不多了,醫藥費和賠償金已經全部付清,今後再不會有人來找太太的麻煩,你只管和我爹安心過着,手邊要銀兩短缺了,你就給我寫信,我會寄錢來給你們的。”
“使不得使不得。”鄭氏忙拒絕,“本就是我孃家那頭的人害得你倒了鋪子又賠了那麼多銀子,我哪裡還能再花你的錢,你這是折煞我了。”
雲初微無奈,“那你就當那些錢是我給我爹養老的,成不?”
鄭氏啞然。
雲初微指揮着梅子把買來的東西安置好,這纔去看雲正。
早上敷了藥,又喝了蘇晏親手開的方子抓來的藥,雲正的氣色明顯好了很多,勉強能坐起來說話了。
“微微。”雲正道:“你和九爺是沒幾天就要大婚了罷?”
“嗯。”雲初微點頭,“回去以後差不多就到婚期了。”
雲正心生懊惱,“原本你大喜的日子,我該親自去京城祝賀你的,奈何我身上有傷,再加上你繼母懷着身子,這回,怕是見不到你大婚了。”
“沒關係的爹。”雲初微搖搖頭,“就因爲知道你不方便去京城,所以我和九爺纔會特地來看你,見不到我們大婚也沒關係,見着人就行了,婚禮只是個形式,我知道爹一心希望我過得好就成,這比任何口頭上的祝福都要來得實在。”
雲正笑看着她,“我養了十五年的小丫頭啊,終於長大了,要嫁人嘍。”
“嫁了人你也還是我爹。”雲初微道:“等以後得了空,我會常常回來看你們的。”
雲正道:“等我家大胖小子會走路,我就帶着他們母子去京城玩上兩天,到時候路過小丫頭家,可別說不認識啊!”
雲初微忍不住失笑,“瞧爹說的,我再不孝,還能做那等事?不過話說回來,爹怎麼確定太太肚子裡是個男孩?”
雲正道:“是姑爺告訴我的,他午時曾替太太把過脈,說八九不離十了。”
如果是蘇晏把的脈,那就沒差了。
雲初微暗喜,雲正這輩子就鄭氏這麼個女人,他肯定是很想要個子嗣的,若是鄭氏此番生下兒子,雲正肯定越發寶貝她,鄭氏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哦對了。”雲正忽然想起來,“早上姑爺給我看傷的時候順便看了看我的腿,說還有得治。”
雲初微目光一亮,“真的?”
雲正點頭,“真的,他還說一會兒睡覺之前來給我扎針。”
“那太好了。”雲初微滿臉欣喜。
雲正腿上的傷要是能治癒,往後他打獵就能順當許多,憑他的本事,說不準還能做點別的來賺錢養家。
雲正意味深長地道:“微微,姑爺是個很不錯的人,你嫁了他,就守着他好好過日子,我這麼瞧着,他是個心細的,一定待你好。”
雲初微乖巧地點點頭。
在長輩跟前,她自然只能裝出和蘇晏很有感情的樣子來。
夜深的時候,吳二果然來看雲正了,雲初微沒打擾他們,搬來小杌子和梅子鄭氏坐在小院兒裡欣賞着鄉下的毛月亮。
吳二走的時候,單獨把雲初微喚到了一旁。
“雲妹妹。”似乎醞釀了很久,吳二才喚出這一聲來。
“吳二哥,怎麼了?”雲初微脣角微彎。
“你真的……要大婚了嗎?”吳二問。
“對。”雲初微不想撒謊,吳二對她的心思,她是知道的,這是個心思淳樸的老實人,欺騙他,雲初微良心上會過不去。
吳二神色漸暗,但好在被夜色遮掩,不太明顯。
“我之前跟着雲伯伯去打獵,獵到了一隻紫貂,我把皮毛剝了下來又拿去縣城請人加工過做成了圍脖,想把它送給你,希望你能收下。”
說到這裡,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了。”
說完,不等雲初微反應,很快就跑回家把那條紫貂圍脖取了來遞給雲初微。
雲初微接過,“吳二哥,謝謝你。”
吳二笑了,“傻丫頭,你是我妹妹,你大婚我都送不了像樣的禮物,你還跟我說謝,倒讓我不好意思了。”
雲初微抿着脣。
“雲妹妹,哥哥提前祝你與夫君恩愛無儔,白頭偕老。”
——
在杏花村待了三天,雲初微把屋裡屋外的一切都收拾打點好,蘇晏則是幫雲正換了三天的藥紮了三天的針,最後開了個方子留給雲正,說等後背上的傷痊癒以後再服用,堅持服用半年,受過傷的那條腿就有可能恢復了。
雲正喜不自勝,對着蘇晏又是一番感激。
臨走這天,雲初微給雲正和鄭氏留了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對於蘇晏來說完全沒當回事兒,但對於雲正他們來講,能把一個兒子養到成年了。
開初雲正不肯要,雲初微堅持說是給自己還沒出世的小弟弟的,雲正才勉強收下。
雲初微又另外封了一百兩銀子讓雲正先收着,等她走後再送到吳二家去,就當是這段時間得他們照顧的謝禮。
雲初微知道如果自己當面拿給吳二,他是不肯要的,所以只能借雲正的手去送。
——
回到京城,已經是大婚前兩天的早上。
------題外話------
^_^嗯,明天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