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覆着眼睛,但黃妙瑜面上的黯然仍舊沒能逃過雲初微的細心觀察,她默了默,再次笑道:“聽聞大嫂最近都在小佛堂陪着祖母,剛好,一會兒我要過去給祖母請安,不如,大嫂與我一同去吧,如何?”
黃妙瑜點點頭,“好。”
範氏看了黃妙瑜一眼,眉頭深深皺起,說不得,罵不得,還不會生養,這樣的兒媳,真真兒是娶回來供着的。
雲初微往這邊瞄了瞄,大約猜到範氏在想什麼。
在這種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嫡妻的第一要務便是爲家族開枝散葉,就算生不了兒子,能生個女兒打頭也是好的,起碼能暫時震住男人後院的妾室。
不過雲安曜和黃妙瑜這對夫妻有些特殊,一個常年在軍鎮,一個只能在家裡乾等着,本來就很少有受孕的機會,家裡這位還乾脆不會生。範氏是個地地道道的古人,骨子裡那種“女子不會生養犯了七出之罪”的觀念根深蒂固。
站在祖母的角度,範氏想抱孫子,站在當家主母的角度,範氏需要長房有後。
但很顯然,不管是她想抱孫子還是想讓長房有後,黃妙瑜那身子骨都不可能滿足她。
處在這種前提下,就算範氏開初對黃妙瑜有多疼多寵,時間一久,那點可憐的情誼也會被“黃妙瑜不會生養”的殘酷事實給磨得渣都不剩。
婆媳關係僵化,早晚的事兒。
撇開以前範氏偏向雲靜姝那些糟心事兒不提,雲初微打心眼裡覺得範氏待人還算慈和,起碼對二房三房的子女都是很公平的,不存在剋扣了哪一房的月錢,更不存在隨意苛責下人的現象。
能讓她怒到不給好臉色的地步,可見黃妙瑜不會生養這件事給範氏造成了多大的打擊。
正妻只有一位,唯有正妻肚子裡爬出來的才能稱爲“嫡出”,可現在正妻不會生,就算雲安曜在軍鎮上納十個八個妾,出來的後嗣也都是庶出,連祠堂都不能進的庶出,能對家族有多大的作用?說難聽了,將來連子承父業的資格都沒有。
黃妙瑜剛開始進門的時候,範氏倒還有幾分好顏色,畢竟是因爲這姑娘雙眼瞎了,自家兒子出於男人的責任娶了她,算是對兩大家族都有個交代。
那時候,範氏也曾想過儘量把黃妙瑜當成自家親生的待,可後來因爲小丫鬟們背地裡嚼舌根的事兒被黃妙瑜無意中聽到了,整天躲在房間哭得昏天暗地,讓雙眼情況愈加嚴重,範氏心裡就有些厭惡黃妙瑜。
有這麼自私又無知的人麼?什麼根由都不問清楚就在那傷春悲秋,虧她兒子每隔幾天就來信問恢復得如何了,人家可倒好,一點都不顧及她兒子的感受——夫君對不起我,我受委屈了,我憋不住了,都別攔我,我就要哭。
這下好了,直接把眼睛徹底哭瞎。
黃家那頭不是沒動靜的,黃妙瑜哭的那幾日,黃大太太大概是聽到了風聲,明面上安排人來給親家母送禮,實則暗地裡打探黃妙瑜的情況,嗅到了苗頭以後,還親自來過一趟,範氏原以爲兩家會就此鬧開,沒想到最後竟是黃妙瑜站出來解釋,說只是太過思念遠去北疆的夫君,並無其他事,黃大太太這才肯作罷。
不過,就算黃妙瑜出面解了局,範氏也不會因此就對她生出幾分好感來。
這麼長時間,範氏算是看明白了,黃妙瑜爲什麼會一直襬出“弱者”的姿態,還不是骨子裡認爲所有人都欠她,都該疼着她,寵着她,尤其是雲安曜。
那日小丫鬟們議論的事兒,範氏當然知道是真的,即便曉得雲安曜單戀赫連雙,範氏也還是偏向雲安曜,不單單因爲雲安曜是她兒子,還因爲這兩件事本來就沒有關係,雲安曜娶了黃妙瑜,那純屬出於責任。說白了,你一個姑娘家,沒了雙眼,我見你可憐,娶了你讓你後半生有個依託,那是我看得起你,給你面子。
但是呢,黃妙瑜從來不這麼想,她固執地把自己強行放到雲安曜的“意中人”這個位置上,認爲雲安曜既然娶了她,那他整個人都該是她的,一傳出雲安曜和別的女人有緋聞,她馬上就哭得要死要活。
這種人在範氏眼裡就四個字——不識擡舉。
認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或許又可以叫做:愚蠢。
“娘要跟我們一道過去嗎?”雲初微問了一句。
範氏搖搖頭,“我就不去了,晚些時候再去,你們姑嫂先走一步,我手頭上還有些事兒要處理。”
聽似沒什麼毛病的話,雲初微卻從中嗅到了火焰和硝煙的苗頭。
不用想,範氏定是不想和黃妙瑜一起去給老太太請安。
這場婆媳之戰,遲早得爆發。
雲初微看了黃妙瑜一眼,暗暗嘆息,希望這姑娘能識趣點,早些重拾自己在範氏心中的好感,否則往後的日子必然是不好過的。
“大嫂小心。”攙扶着黃妙瑜出了門,姑嫂兩個往沁芳園而去。
半途上,雲初微問黃妙瑜,“大嫂有沒有想過給我哥哥納妾?”
黃妙瑜腳步猛地一頓,停了下來,面上神情捉摸不定。
不知過了多久,顫着脣問,“納妾?”
“嗯。”雲初微點點頭,“哥哥常年在軍鎮不歸家,你們倆這樣,也很難有子嗣,所以……”
話還沒說完,就被黃妙瑜搶了過去,“只要小侯爺肯回來,我一定會懷上的。”
這就變相說明她不願意與別的女人分享雲安曜。
雲初微深深看了黃妙瑜一眼,這姑娘不是很難有子嗣,而是懷孕的機率近乎爲零。
這是九爺親口斷言的。
雲初微沒再多說什麼,因爲不怪黃妙瑜會有這種想法,雲衝這輩子就範氏一個女人,雲初微這個做女兒的嫁出去,夫君也沒想過要納妾。
所以,黃妙瑜大概默認了這是雲家長房“一夫一妻”的傳統,並且把“一夫一妻”扭到了“理所應當”的位置上。
“微微。”黃妙瑜因爲骨子裡難言的自卑,心思變得很敏感,才聽到雲初微這麼問就嗅出了些許端倪,“你哥哥是不是在軍鎮…有女人了?”
“沒有。”雲初微搖頭,“大嫂,剛纔那些,只是我隨口一問而已,你別往心上去。”
事關她最在意的人,怎麼可能不往心上去?
黃妙瑜反握住雲初微的手,說話有些抖,“微微,你實話告訴我,他這麼久不來信,是不是真的因爲……”
“大嫂,你別胡思亂想了。”雲初微安撫式地拍拍她的手背,“我哥哥在北疆忙着呢,哪有功夫去找別的姑娘,再說了,他也不是那樣兒的人。”
黃妙瑜抓住雲初微的雙手慢慢鬆開,嘴角溢出苦澀的笑容來。
雲安曜的確不是那樣的人,可男人嘛,都說情義千斤抵不過胸脯四兩,一年不歸家,未必他就能守身如玉。
黃妙瑜腦袋裡有些亂。
雲安曜還在府上的時候自己沒能懷上子嗣就已經讓她夠煩的了,如果他真在軍鎮找了別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自處,又該以何種心態去面對。
是,她承認,自己心胸狹隘,一直想把雲安曜據爲己有,可那是因爲自己愛極了他,沒有哪個女人會甘心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不是麼?
雲初微扶着她繼續往前走。
晃神間,兩人已經到了沁芳園外。
桑媽媽很快進去稟報了一通又出來,笑看着雲初微,“姑娘,小侯夫人,老太太有請。”
以前雲初微還沒得到範氏和老太太認可的時候,桑媽媽最瞧不起她,每次說話都特意擡高下巴,看條狗似的看着她。
雲初微甚至懷疑,很多時候老太太給她使絆子,其中都沒少有桑媽媽這老貨的攛掇。
如今雲初微嫁了國公爺,成了一品誥命夫人,桑媽媽見了她,便自動變成狗似的擡頭看主人,說話都帶了幾分諂媚。
沒辦法,誰讓老太太去了一趟祖籍再回來就跟換了芯子似的,不僅不針對雲初微,還格外的重視,特別在意雲初微對她的看法。她們這些做下人的自然得見風使舵。要知道,即便是在這小小的後宅內,僕人之間的爭鬥也是不容小覷的,倘若她不會看風頭,這種時候還往雲初微身上戳刀子,那麼她這個大嬤嬤的地位很快就能被人給頂替。
雲初微淡淡瞥了桑媽媽一眼,攙着黃妙瑜走了進去。
老太太坐在暖榻上,見到二人,竟露出了幾分慈和的笑容來。
在雲初微的印象中,這位老太太每次見着她不是陰着臉就是在發火。
像這麼…這麼和諧的一幕,幾乎沒有。
“給祖母請安。”姑嫂兩個屈了屈膝。
雲老太太的目光落在雲初微身上,“微丫頭,怎麼好一陣不見你過來了?”
雲初微道:“馬上中秋了,田莊和鋪子上好多事兒,孫女不得空,所以這段時日不常來。”
雲老太太點點頭。
雲初微拉着黃妙瑜到一旁坐下,這才把自己給老太太準備的禮物拿出來,面上是一派溫婉親和,“聽聞老太太自半年前就開始吃齋唸佛了,孫女最近偶然得了一串上好的紫檀念珠,便想着拿過來送給您。”
桑媽媽從她手中接過念珠送上去給老太太。
老太太拿在手心捻了兩下,甚是滿意,“難得你有心。”
雲初微但笑不語。
她送念珠,自然是希望老太太收下以後能每天都堅持如今的心態,吃齋唸佛,再也不要來摻和幾大家子的事兒了,心累。
黃妙瑜插了一句,“只可惜我看不見,否則該給祖母抄幾本佛經纔是。”
雲初微抿脣看了黃妙瑜一眼,眉頭不着痕跡地蹙了蹙。
以前還沒察覺,雲初微今兒才發現,黃妙瑜的自卑心理已經滲入了骨子裡。
她爲什麼要說這句話?
因爲雲初微是雲家正牌嫡女,更是範氏如今的心頭肉,她回孃家來,就算不帶任何禮物,也照樣有人疼着寵着。
可黃妙瑜不同,她是外來媳婦,一旦哪裡行差踏錯,就會被婆家人看不起,更何況她如今雙目失明,又沒能懷上子嗣,心思就更敏感了——雲初微這個本不需要每次備禮的人都按照禮數給衆人買了禮物,而她這個媳婦卻因爲雙目失明什麼也做不了。
所以她開始自責,從自責又轉到自卑,自卑讓她變得敏感,生恐旁人瞧不起她,行動上彌補不了,嘴巴上便不能落了下乘,故而纔會有此一說。
老太太看了看黃妙瑜,“心意到就成了,誰要你抄那勞什子佛經,養好自個的身子才最爲緊要,妙瑜丫頭有幾日不曾去範府讓你外祖父瞧眼睛了吧,剛好微丫頭也在,你們姑嫂一道去,有個伴。”
老太太如此說,本是體諒她雙眼看不見。
殊不知這種話落到一個本就自卑的人耳朵裡,就會變成看不起她。
雲初微偏頭,果然瞧見黃妙瑜臉上一閃而逝的暗色。
“既然還要去外祖父家,那我就不多留了。”雲初微轉回正題上來,“老太太,我們姑嫂這便告退。”
老太太頷首,“去吧!”
雲初微再次攙着黃妙瑜,兩人慢慢出了沁芳園。
“微微,我……”黃妙瑜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停下來不走了。
“嗯?”雲初微望着她,“大嫂怎麼了?”
黃妙瑜斟酌了好久才問:“我是不是特別沒用?”
果然如此。
黃妙瑜的問題,早在雲初微的意料當中。
“大嫂何必妄自菲薄?”
“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我覺得我好像什麼都做不了。”
黃妙瑜神情黯然地道:“就連小小的奉茶請安這種事,我也沒辦法做周全。”
“那麼,大嫂你想如何?”雲初微耐着性子問。
“我…我不知道。”黃妙瑜苦悶地抱着腦袋,“我只是想減輕大家的負擔。”好讓別人收起看不起她的眼神。
“所以,哭就能解決問題嗎?”雲初微眼神發冷。
黃妙瑜會爲自身原因而自卑,這本是很正常的心理轉換,但云初微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她一向喜歡簡單粗暴。要麼,你就振作起來好好把眼睛養好,要麼,你有什麼想法就只管說出來,別整天哭哭啼啼地惹人煩。要想讓她拿出十二分的耐性去哄一個人,雲初微是決計做不到的,不是她絕情,性格使然而已,就算是和九爺在一起,她也做不到完全放下身段去捧他哄他,更何況黃妙瑜只是她名義上的嫂子而已,她就更不可能了。
自嫁入雲家,黃妙瑜還是頭一回聽到雲初微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不由得怔了一怔。
“你一哭,眼睛就會越糟糕,倘若你一輩子都恢復不了,我哥哥就得一輩子都活在愧疚當中,你覺得,你這麼哭,能讓多少人痛快,又能換來多少同情?”
一針見血,雲初微這次連態度都不掩飾了,她就是要黃妙瑜深切地意識到自己乾的事兒有多蠢。
“微微?”黃妙瑜懵了,似乎想確認與她說話的到底是不是雲初微。
雲初微繼續冷着臉道:“每個人的本事多少,取決於她本身能做什麼,大嫂你本來就情況特殊,什麼奉茶請安給老太太抄佛經這種事,自然不需要你去做,因爲你做不到,但做不到這不代表你沒本事,因爲那已經超出了你的能力範圍。而你能做到的,就是每天保持樂觀舒朗的心態,把雙眼養好,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能看到了,我娘和我哥哥想必會很高興的。”
黃妙瑜徹底噎住。
“你要記住,你早已經不是當初閨閣裡的嬌嬌了,你是雲家媳婦,取悅夫君和婆母是你的責任,而你取悅他們的方式,就是好好養傷,而不是動不動就哭鼻子,你這麼做,非但換不來同情,反而會給我哥哥增添不少負擔,長此以往,你覺得你們之間的感情還能好麼?”
黃妙瑜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你說的我都懂,可是我懷不上子嗣,沒辦法爲雲家延續香火,我總覺得,婆母已經開始厭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