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縉站在宮道上,呼嘯而過的冷風將他肩頭的大氅吹得獵獵作響。
迎面而來的人一身緋色官服,神情畢恭畢敬,“微臣見過晉王殿下。”
看清來人,赫連縉嘴角露出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更多的是冷嘲。
果然,父皇已經看出他和赫連鈺私底下鬥得如火如荼,所以這時候拉出第三方來,是準備制衡一下他和赫連鈺,還是真打算把兵權交到這個人的手裡?
“右都督,真是好久不見了。”
沒錯,對面這個人正是赫連洵的岳父右軍都督荀英,永隆帝準備轉交兵權的消息纔出去,右軍都督就第一時間入宮,想也知他幹什麼來了。
荀英嘴角微扯,其實他每天都來上朝,之所以和這位王爺“好久不見”,是因爲這位王爺從來不關心朝政之事,朝會什麼的,更是從來見不到他的身影。
只是沒想到這麼湊巧,自己剛得了密旨入宮,恰恰會在宮道上碰到這混世魔王,雖然不常接觸這位,卻也聽說過他不少的惡劣事蹟,希望不是特地在這兒等着自己的好,否則一會兒指定得出亂子。
“王爺有話不妨直說,老臣趕着面聖呢!”
“巧了。”赫連縉伸手拂了拂肩頭雪花,“本王也趕着去見父皇,不如,一起?”
分明是簡單的一句話,荀英卻從中聽出了不尋常的味道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然而對方是王爺,人家都讓一起了,又是同路,他總沒有推拒的道理,於是點點頭,“王爺請。”
赫連縉笑看了荀英一眼,轉身朝着御乾宮的方向行去。
荀英就跟在他身後,每一步都行得小心翼翼,外人怎麼看赫連縉他不知道,但此人給他的感覺並非像表面那麼簡單,紈絝混世的外表下,一定藏着很深的心機,否則要是沒點兒本事,就憑另外那兩位的手段,早讓他死上十回八回了。
御乾宮裡,永隆帝早就正襟危坐,看到赫連縉和荀英一道進來,深深皺了下眉,“老二,你這時候入宮來做什麼?”
“自然是有事求父皇。”赫連縉說完,不着痕跡地往荀英身上瞟,“只是兒臣沒想到會這麼湊巧在官道上遇到右都督,我們倆聊得投機,便一道過來了。”
永隆帝眼瞳微縮,這個孽障和右都督聊得投機?不由將目光轉到荀英身上,對方似乎一點也沒有要“證明清白”的意思,只是低眉順眼地站着。
永隆帝搭在扶手上的蒼勁手指摁緊了些,“老二有什麼事,你先說。”轉讓兵權的事,他是秘密進行的,在成功轉給荀英之前,他不想讓這幾個兒子知道。
永隆帝顯然想得有些天真,就算他不說,他那幾位兒子甚至是蘇晏安排在皇宮的眼線第一時間就能知道這些動向,如今各方勢力都在等着他宣佈結果。
“兒臣昨日出遊,路遇一少年公子,有幸聞得其絕妙琴音,一時心中歡喜,着人打聽之下才知此人乃右都督的嫡次子荀懷瑾,既然右都督也在,那麼兒臣便直接開口了,兒臣想讓荀懷瑾入晉王府當琴師。”
話音一落,荀英當即臉色大變。
早些年的時候,但凡是靠近赫連縉身邊的小宮女都被他想盡辦法折磨死,爲此,坊間有很多傳聞說這位皇子很可能有分桃斷袖之癖,荀英也有所耳聞,只是當時並未放在心上,難道……傳言非虛,晉王果真對男子……?
荀英擔心晉王會糟蹋了自己那個清雅如蓮的小兒子,永隆帝則是從這句話中聽出了不少端倪,荀英那位嫡次子荀懷瑾,雖出身軍門,卻是從小就不愛十八般武藝,反而在學問上天賦極高,也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少年公子,不過他本人心氣有些高,一般人很難結交到他。況且,自己這個孽障兒子就不是能靜下心來欣賞琴聲的那一類人,這件事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別有用心。
手指毫無規則地敲了敲桌面,顯示着永隆帝此時內心的猶豫,他在猶豫兵權的交付問題。
“怎麼,右都督不願意割愛嗎?”赫連縉嘴角噙着一抹笑,有些陰惻惻的味道。
荀英心中忐忑,拱手,“犬子年幼,若是衝撞了王爺,老臣在此代犬子給王爺賠罪。”
言外之意,希望王爺你能手下留情,辣手摧花也便罷了,如今連初長成的少年公子都不放過,還有人性嗎?
永隆帝麪皮微抽,他只知道這孽障名聲不好,卻不知原來已經不堪到如此地步,不過是想讓荀懷瑾入晉王府當琴師而已,便引起了荀英這麼大的反應。
“若是本王非他不可呢?”好不容易借了勢,赫連縉怎麼可能半途而廢,世人都知道他雖然是他父皇嘴裡的“逆子”,他父皇卻從來沒有真對他動過手,可謂是因着駱皇后之故對他溺愛之至,倘若他先一步把荀懷瑾弄到自己府裡,他父皇再把兵權交到荀英手上,外面少不得會傳出難聽的流言來,說永隆帝是因爲溺愛晉王,看在荀懷瑾得了晉王“恩寵”的份上而讓荀家得此殊榮。
雖然這種說法有些扯,但未必不會有人這麼說,就算真沒有,赫連縉也會讓它有。
而赫連縉所想,恰恰是他老子正在擔憂的,原以爲挑來揀去,終於找到一個適合接手南境三十萬兵權的大將,誰料中間出了這檔子事兒,老二這孽障,難道一早就知道了什麼?
可眼下已經不是赫連縉知不知道的問題了,他既然敢在聖駕面前當着荀懷瑾的老子提出這等要求,只要一會兒他出了御乾宮,這件事馬上就會隨着傳出去,到時候如果再把三十萬兵權交付給荀英,難免有人質疑他這個做皇帝的用意。
永隆帝心裡憋了一團火,卻不能發,只是臉色越發的難看。
下面站着的赫連縉卻好似全程不關心他似的,依舊盯着荀英不依不饒,彷彿只要這位不同意把兒子送到晉王府,他就敢一把火燒了整個荀家。
荀英是個硬漢,在應付人這方面不太擅長,尤其是對上赫連縉這樣的潑皮無賴,他便只有不斷遞眼色向永隆帝求救的份。
永隆帝一忍再忍,最終忍無可忍,一拍桌子,“孽障,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赫連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兒臣不過是想多聽聽荀懷瑾的琴聲而已,父皇覺得哪裡不妥嗎?”
你那是想聽琴聲的樣子?永隆帝瞪着他,“滾出去!”
赫連縉“哦”一聲,轉身就走。
這一舉動惹得永隆帝怒火更旺,“給朕滾回來!”
赫連縉駐足轉身,“父皇到底是想讓兒臣滾出去呢還是滾回來?這滾來滾去的,兒臣也累。”
永隆帝氣得吹鬍子瞪眼,“孽障!”
可惜任他暴跳如雷,赫連縉都不曾再回一下頭,無所事事地晃出御乾宮。
雖然只是個小插曲,卻全盤打亂了永隆帝的計劃,交付兵權的事不得不暫且擱置。
“皇上,不知您傳召老臣有何要事?”荀英還在大殿內,頭一回看到這倆父子爭吵的陣勢,不禁捏了把冷汗,就剛纔那情形,若是換成他的女婿魏王,早該被劈頭蓋臉一頓罵甚至是大肆懲處了吧,可惜與皇帝對上的這位是晉王,也只有他纔能有這本事把皇帝氣到如斯地步還捨不得發作。
永隆帝撫着胸口順氣,不耐地一擺手,“無事了,你先退下。”
那孽障不知發什麼瘋竟然看上了荀懷瑾,他如何還敢把兵權交給荀英,等着被天下人恥笑麼?至於那個逆子,若非看在他重傷初愈的份上,他早削死他了。
荀英事先並不知道永隆帝爲何傳他入宮,因此這時候被莫名屏退,倒是沒覺得多意外。
“老臣告退。”
——
最先得到永隆帝準備轉交南境兵權消息的人是蘇晏,其後纔是赫連縉,緊跟着,赫連鈺和赫連洵也知道了。
赫連洵聽說自家岳丈被傳入宮,再聯繫荀英的身份,約莫猜到了幾分,心中大喜,迫不及待往這邊趕來,恰巧碰到荀英出來。
“岳父大人。”赫連洵陪着笑臉,明知故問,“不知父皇傳召你入宮所爲何事?”
荀英如實道:“只是詢問了一下右軍境況,並無其他事。”
赫連洵眼睛微微睜大,“就這事兒?”難不成他岳父在撒謊?
荀英有些不解,“莫非王爺以爲是什麼事?”
“倒沒有。”赫連洵也知道這地兒耳目衆多,不適合說那些見不得光的話,“只是想着父皇許久不曾傳召岳父大人了,今兒難得傳召了一回,本王還以爲出了什麼事,這不,着急忙慌地趕過來,想着替岳父大人解解圍,如今看來,倒是本王多慮了。”
荀英道:“王爺若是想去面聖的話,最好改日,皇上正在氣頭上,時機不對。”
赫連洵疑惑地“哦”了一聲,“父皇因何龍顏大怒?”
荀英性子耿直,又想着魏王是自家人,便無所隱瞞,把剛纔赫連縉在御乾宮大殿上的所作所爲全數告知了赫連洵。
赫連洵聽罷,臉色難看,心肝肺都燒了怒火,捏緊拳頭,“赫連縉!”
難怪,他就說父皇怎麼傳了右都督來,最後什麼事都沒有就把人打發走了,原來是赫連縉這廝搗亂在前。可就是因爲這麼一場小小的鬧劇,父皇就完全打消了把兵權轉交給右都督的念頭,可見赫連縉的影響力有多大,真是讓人嫉妒不來。
荀英瞧着赫連洵臉色不對勁,“王爺……”
“岳父大人先行回去吧!”不知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把五臟六腑內的怒火強壓住。
荀英沒再多說,拱手過後朝着宮門處走去。
赫連洵站在原地,額頭上的青筋突突跳,他可不認爲赫連縉有意爭奪儲君位,否則就憑赫連縉的皇后嫡子身份,要想坐到那個位置,根本輕而易舉。
可是赫連縉今天的行爲分明等同於四兩撥千斤,一個小小的舉動就改變了他父皇把兵權交給右都督的想法。
那個人,到底想做什麼?
“王爺,咱還去不去御乾宮面聖?”身後的小太監問。
“打道回府!”赫連洵拂袖轉身,上次赫連鈺把刺殺赫連縉的黑鍋甩到他背上那件事還沒弄清楚呢,這時候去面聖,找死嗎?
——
長信宮。
報信的太監道:“啓稟皇貴妃娘娘,皇上並未把南境三十萬兵權轉交給右都督。”
蕭皇貴妃大鬆了一口氣,看向一旁的赫連鈺,“我兒大可鬆口氣了。”
赫連鈺眼眸深邃,看向那太監,“原因爲何?”
太監搖搖頭,“奴才一直看守在大殿外,沒法兒得知裡頭髮生的事,只知道右都督來的時候是和晉王殿下一起的,想來又是晉王殿下惹得龍顏大怒了,晉王離開的時候,奴才隱約聽到皇上在內殿發火。”
“果然是赫連縉本人的作風。”赫連鈺陰冷地勾勾脣,“雖然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暫時讓父皇打消把兵權交給右都督的念頭,不過這也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少了一個荀英,接下來,就該輪到我的人了。”
“鈺兒已經安排好了?”蕭皇貴妃問。
赫連鈺看向蕭皇貴妃,雖然這個女人不是殺他母妃的主謀,卻是幫兇,同樣罪不可恕,只是目前的境況由不得他去對抗這個女人,因爲只有她能幫他了。“兒臣等此機會已久,若是不出所料,父皇最終會把兵權交給邱總兵,這個人對南境尤爲熟悉,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不二人選。”
——
與此同時,赫連縉也到國公府了,“蘇晏,本王可是用盡手段才阻止我父皇把兵權轉給右都督的,說吧,你到底有什麼妙計能保住這一大權?”
蘇晏面上半分不見慌亂,“要麼,右都督,要麼,邱總兵,再沒有比這兩個人更合適的了。王爺既然成功阻攔了右都督,那麼接下來,便只剩邱總兵了。”
赫連縉半眯着眼,“邱總兵?”若他沒估算錯,這個人,應該是赫連鈺的棋子,若是兵權到他手裡,那還不如直接給右都督呢!
“不行!”赫連縉當即否決,“你必須想辦法保住兵權不落到外人手裡,否則休怪本王與你翻臉。”
蘇晏挑眉,“王爺打算怎麼個翻臉法?”
赫連縉微惱,“當初設計蘇老太太的死讓你回來丁憂的是你夫人,丟了兵權的人是你,如今要保住兵權的還是你們,怎麼,玩兒我呢?”
“誰告訴你兵權落到邱總兵手裡就一定歸給了赫連鈺?”蘇晏反問。
赫連縉眼眸中破碎出一抹銳利,“莫非,邱總兵是你的人?”
蘇晏不置可否,他領兵這麼多年,有自己的人脈不稀奇,而他這些“人脈”,都是爲了某天永隆帝鳥盡弓藏時給自己鋪的後路,沒想到這時候派上用場了。
“怎麼不早說?”赫連縉情緒明顯寬鬆不少,“害得本王又去我父皇跟前丟了一次臉。”
蘇晏道:“我私以爲,王爺已經習慣了在皇上跟前丟臉。”
赫連縉懶得應聲,只是捏着眉心,有些苦悶地道:“我最近做夢不太好,總覺得似乎有大事要發生,國公爺大才,能否爲本王解解憂?”
“王爺不妨具體說說。”
赫連縉道:“我夢到我母后有大劫,可是觀目前之勢,分明沒有哪裡不對勁,然而我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明顯,究竟是我多慮,還是一種警示?我想了數日,始終不得其解,關於這件事,你如何看?”
蘇晏將茶盤裡空着的茶杯都拿出來當成棋子在桌上挪動,“縱觀全局,駱皇后是永隆帝最捨不得也最不會動的人,從直觀來講,她幾乎無敗的可能,可若是把結果倒過來推,那就不一樣了。”
赫連縉緊張起來,雙目死死盯着他手裡不斷挪動的杯子。
“駱皇后身後,繫着駱氏一族,她的榮辱,關係着駱氏的興衰,反過來也一樣,駱氏敗,則皇后敗。”
赫連縉拍桌而起,“駱家?”
前世的駱家可沒有這麼大變數,難道…是他那些舅舅裡面,有人野心勃勃?